一

那時大人們常說，現(xiàn)在雨城潛入了一批“癮君子”，隱藏在各個角落，晚上大家最好不要在大街上四處走。而啞女安筱玥，卻為了尋找一只流浪的小貓，在大晚上整整跑了五條街巷，最后來到了雨城最僻靜的巷角。

“你的紅唇，真好看?！?/p>

鵝黃色的路燈下，一名穿著牛仔服的男子用手輕揚女子的下巴，并用輕浮的語氣說出那句很容易讓人陷入遐想的話。女子穿著緊致的上衣，豐腴的身材盡顯無疑。整幅畫面，曖昧的氣息無處不在。盡管畫面里最親昵的動作僅是男子輕揚女子的下巴，但對于十七歲的筱玥來說，這已算是成人世界里纏綿廝磨的畫面了。

筱玥的臉瞬間紅了，忽然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閃躲，可已經(jīng)晚了。背靠墻的女子猛地推開男子，“有個女孩”，女子說完，踩著六厘米的高跟鞋，提著小挎包妖嬈地從筱玥身邊走過，還不忘帶有警惕性地打量了筱玥一番。筱玥這才意識到，自己已驚擾了這段風花雪月。想起自己素顏的唇，好奇心開始作祟，筱玥忽想探究，究竟是怎樣的紅唇如此好看。

女子微卷的長發(fā)散落著，姣好的面容，一抹紅唇更是顯得嫵媚。那是烈焰般的紅，似開滿山間的野玫瑰那般艷麗的紅。她的紅唇，真好看！筱玥只顧認真端詳女子的面貌，并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而畫面里的男子，已在不知不覺中走到筱玥面前。男子微低著頭，極致深邃而憂郁的眸子，彷佛要將筱玥內(nèi)心的秘密看穿一樣。筱玥開始感到恐懼，她下意識地拿起掛在胸前的哨子，隨時準備吹響哨子。

看到筱玥拿起哨子，男子竟出乎意料地比劃起手勢，并用試探性的語氣問道：“你不會說話是吧？那，能聽見嗎？”眼前的男子，居然憑一個哨子就推測出自己不會說話。多年來，不少同齡人知道自己是啞女后就開始疏離自己，從沒有人像眼前男子這般細致，邊說還邊用手語表達。一陣光芒驅(qū)散了筱玥內(nèi)心的恐懼，她開始細細觀察男子。

男子冷峻的臉，鼻翼高挺，留有淺淺的胡茬。那種略顯滄桑的成熟感是她身邊同齡的男孩從未擁有過的。他，應(yīng)該比自己大幾歲吧。筱玥內(nèi)心筑起的心墻開始松動，手中拿起的哨子也放下了。筱玥用手語回應(yīng)道，是的，我從小就不會說話，但我還是可以聽到這世界動人的聲音。

二

男子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時，男子只是個被遺棄在孤兒院的少年，取名陳默。他一直自閉，不愿開口說話。他常常在深夜里，偷偷跑到宿舍的窗臺邊，然后仰望無垠的星空。在他自閉而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里，他只想與星星作伴。后來，一場持槍搶劫案，讓他遇上了一名天使般的大姐姐，是大姐姐的鼓勵，讓他決定敞開心扉，去開口說話。

那場持槍搶劫案中，陳默和大姐姐被劫持作為人質(zhì)。大姐姐發(fā)現(xiàn)了陳默的自閉，心有感觸，于是給陳默講了她自己的故事。她以前不懂事，懷孕時犯了毒癮，導(dǎo)致女兒先天性啞巴，甚是自責內(nèi)疚。她親手制作了一個哨子，想送給女兒，代替女兒遺失的聲音，但女兒不領(lǐng)情。大姐姐只能把哨子送給陳默，她鼓勵他任何時候都不要失去希望，要學(xué)會擁抱這個世界。

在逃命過程中，大姐姐用最后的氣力支撐陳默爬出氣窗，讓他逃離現(xiàn)場。陳默認定，大姐姐就是他的天使，他開始學(xué)著開口說話，學(xué)著去與人交流。特別是，成年后的陳默做了一個更重要的決定。而這個決定，也注定了他從此要比別人背負更多。

而如今，看到這個拿著哨子的女孩，也許，比起從前那個自閉的少年，她會有更明媚的心境。但不知道為什么，陳默還是忍不住想將大姐姐的溫暖信念傳遞給眼前這個女孩。他告訴女孩，“說不了話沒關(guān)系，哨子可以代替你遺失的聲音?！迸⒌淖旖锹冻鰷\淺的微笑，她懷著一顆強烈的好奇心比劃起手勢——大哥哥，你喜歡紅唇嗎？

陳默很是驚愕。面對這個純潔如一張白紙的女孩，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去回答這個問題。

成年后的陳默做的一個重要的決定，使自己不得不潛入龍?zhí)痘⒀?。在那個龍?zhí)痘⒀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幻影交錯著。就在剛剛，當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靠近他和紅唇女子時，為了掩護他和紅唇女子的真實目的，他只好隨機說出了“你的紅唇，真好看”這句話。他希望，這個漸漸接近的不速之客能誤認為他和紅唇女子之間僅是為了一場風花雪月，然后就會識相地離開。沒想到，這個不速之客竟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他忽然有點后悔剛才的隨機應(yīng)變，不知應(yīng)如何去解釋他跟紅唇女子之間清白的關(guān)系。

“喜歡。那確實是一種艷麗的妝容?！彼麤]想過，自己會莫名地陷入在這場遇見中。但他深知，自己不應(yīng)該與多余的人有交集，只有這樣，于其他人來說才是安全的?！暗沁€不適合你。那是成人才去討論的話題。你一個小女生，早點回家吧，以后不要在大街上亂跑了?！迸Ⅻc頭，陳默轉(zhuǎn)身離去。

夜，本無聲，雨城的巷角重歸一片寧靜。

三

那些年很流行《十七歲的雨季》，而處在雨季的筱玥，懵懂的心埋下了青澀的種子。

鄰里的阿姨們都夸筱玥女大十八變，變得越來越好看，但于筱玥，好看的定義，應(yīng)該與一抹烈焰般的紅唇有關(guān)。她一直惦記著紅唇的模樣，盼著快點長大，然后就能擁有紅唇的模樣。

她偷偷拿媽媽的口紅，在自己淡淡的唇上抹上一層口紅，對著鏡子獨自欣賞一番，然后再偷偷擦去口紅。她總以為，如果她內(nèi)心那顆青澀的種子能開出一朵七彩絢麗的花，那朵花，應(yīng)該跟那抹烈焰般的紅唇有關(guān)。

直到十八歲那年，她看到紅唇女子跟另一名陌生男子在照相館拍婚紗照，兩人舉止甚是親昵。那一刻，她才覺得內(nèi)心那顆青澀的種子真正開出了七色花。一顆萌動的少女心變得無所畏懼，她忘了晚上“癮君子”會在雨城出沒的危險。她在晚上偷偷抹上口紅，然后跑到雨城那個僻靜的巷角。她甚是期待，能再遇上那男子。但很不幸，她遇上了一名“癮君子”。當“癮君子”朝她露出邪惡的一笑時，她狂奔離開現(xiàn)場，并吹響了哨子。而男子，英雄救美般地出現(xiàn)，幫她趕跑了“癮君子”。

鵝黃色的路燈照亮了那抹艷麗的紅唇，但始終少了嫵媚、妖嬈的感覺。他用質(zhì)詢的語氣說道，現(xiàn)在治安不好，你怎么還老是在街上跑？她微抬著頭，用愛慕和等待回應(yīng)的眼神望著他，用手勢比劃著——我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

“那又怎樣？”男子的語氣冷漠而犀利。四個字，字字如刀直刺筱玥心窩，很深很深。是的，那又怎樣？筱玥咬咬牙關(guān)，緩慢的手勢比劃著，你是好人，你救了我，我想跟你道謝。男子卷起左手衣袖，說道，“我不是好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永遠無法預(yù)知明天的結(jié)局?！币粭l長長的像蜈蚣一樣的疤痕赫然映入筱玥眼簾，筱玥內(nèi)心一陣觸動，又用更篤定的眼神看著他，用手語安靜地回應(yīng)道：我也沒法預(yù)知我明天的結(jié)局。

“你的明天，就是好好學(xué)習，天天向上?！?/p>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我看到，紅唇姐姐在拍婚紗照了。筱玥比劃完手勢，忽然覺得有點唐突。男子說，“我知道。我和你，始終有太大的年齡差。我喜歡的，始終是她那種類型的?！?/p>

畫面，開始沉默。夜，更安靜了。十二月的雨城，開始飄下了第一片雪花。

筱玥精心打扮的紅唇妝，早已被寒冷的雪夜卸掉，只剩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她，強忍著眼淚走回家；而他，默默在身后跟著，直到她回到家門口才離開。她們沒有互相告別，有的只是，她最后的目送和他漸漸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如果，愛戀的感覺能一直如雪花般純白，那么，回憶也可以是靜美而讓人向往的。只是，現(xiàn)實總是那么斑駁。

四

每顆種子，開出絢麗的花之后，很快就會枯萎，并最終走向凋零的命運。

筱玥再也沒有走進那個僻靜的巷角。她逼迫自己選擇遺忘，選擇去遺忘他最后說的那句話，然后只記得他默默護送她回家的場景。就像一句話——“下雪的時候，一定要約心愛的人出來走走，因為一不小心就一起白了頭”。她就當那個雪夜的護送是自己與男子白頭到老的儀式，盡管她們只是因雪花白了頭。

五年后，雨城的販毒團伙已被徹底瓦解，“癮君子”也都被送去戒毒所。雨城的夜晚終于不再令人惶恐。而流年逝去，那顆曾經(jīng)懵懂而無比柔軟的少女心，也逐漸變得蒼涼和成熟。筱玥終于大學(xué)畢業(yè)，她終于可以真正畫上紅唇妝，但始終沒有往日希冀里想象得那般喜悅。

原來，抵達的感覺遠比奔赴的感覺更加平靜。

適逢戒毒所招募大量社工，畢業(yè)后的筱玥主動加入了社工團隊。有一天，一個穿著警服、戴著警帽的女子找到她。筱玥看見，那副熟悉姣好的面容，雖然只是淡淡的妝容，但始終無法藏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嫵媚氣質(zhì)。紅唇女子居然是警花。

“你的紅唇，真好看?！斌惬h想起，十七歲那年男子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原來落在自己的心上已有六年多了。

“接下來，你負責跟進這個人的心理輔導(dǎo)工作吧。”筱玥打開警花遞過來的檔案資料，一張警員的照片映入眼簾，那面孔很是熟悉：陳默，緝毒臥底，染上毒癮兩年。

作者簡介：陳冰維，女，90后，深圳市福田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州市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