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我留過級,可我并不低人一等,生命中沒有哪一個片段可以重要到為我們的整部人生做注釋。
留級是我成長道路上摔倒的第一個跟頭,很痛,這讓我以后的路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過了段時間,傷口不再流血了,可是疤痕永遠都在。
從小到大,我的生活都如順水行舟。那時的我,總認為高考遠在天邊,于是總指望著明天學習。明天過后又是明天,就這樣一直拖到了高三,我對高考的漠不關(guān)心直接導致了我的成績墊底。開學,全年級摸底考試中,自詡發(fā)揮得不錯的我最后排在全班倒數(shù)第三名,刷新了歷史最低分。我是被母親用生命威脅著轉(zhuǎn)入低年級的,這一破釜沉舟的行為,竟成了我日后噩夢的開端。
大多數(shù)班級,都是不歡迎留級生的。同樣是從頭再來,復讀生至少曾為高考而戰(zhàn)過,有著令人敬佩的回首再搏的勇氣;可是降級,從某種程度上說,無異于臨陣脫逃,是極度懦弱的行為。踏入低年級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直接被班主任領(lǐng)到倒數(shù)第二排的空位旁,沒有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也沒有像青春電影里那樣引來善意的回眸。身邊的人已經(jīng)形成了固定又結(jié)實的交友圈,我成了這個班級的集合里,唯一的真子集。
下課,我去辦公室給班主任送資料,里面剛好傳來語文老師洪亮的男聲:“關(guān)鍵時刻,你怎么還收了降級生呀?不怕拉低班級的升學率嗎……”每一個字都像針扎著耳朵,我血脈僨張,握緊了拳頭,又無力地松開。大多的痛苦都是源于當事人能力不足導致,自尊心和驕傲在以成績論英雄的學生時代就如批發(fā)市場的冒牌貨,廉價得不值一提。
偶爾,在走廊遇見從前的同學,我也是低著頭匆匆地走過?;蛘吒纱喽阍诮锹?,直到熟悉的歡笑聲漸行漸遠,才慢慢地探出腦袋。長年累月的失望,讓我漸漸習慣了倒數(shù)第二排這個不被人注目的位置,甚至因此而慶幸,不會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變成了影子,只敢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就會窒息。
有一次班級內(nèi)部小測驗,班主任提前打好招呼:“這次考試是代課老師憑著多年教學經(jīng)驗出的押題密卷,分量實在不輕,每個人務(wù)必全力以赴?!敝芪逋碜粤暦艑W后,班主任將測試時間定在了周六上午,我因為去洗手間,剛好錯過了這個消息,事后,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周一,老師抱著一大摞兒試卷走進教室,冷笑著說:“有些人真是不思進取,連試卷也不做,還想再讀一年嗎?當是買飲料抽再來一瓶嗎?”身后傳來了不懷好意的笑聲,一雙雙眼睛里充滿了濃濃的鄙夷與嘲弄。因為沒有參加考試,所以我連試卷也沒有。老師口干舌燥地講了整整一上午,同學們手中的筆轉(zhuǎn)得飛快,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黑板,生怕錯過了一絲信息。我對著空空如也的桌面,心像秤砣一樣,止不住地往下沉。
課后,我找前桌借了試卷去復印。晚上回家,我計劃重新模擬一次考試,腦子卻越來越亂:第一題除了C都像正確答案;第二題計算了近15分鐘還沒有個結(jié)果;大題目連簡單的三角函數(shù)題的答案都算不出來……我一邊做一邊掉眼淚,白天發(fā)生的一幕幕都像是巴掌,扇得我淚水漣漣。
是,我留過級,但我不是壞人,為什么要受到對待罪犯一樣的冷暴力?我猛地發(fā)出一聲怒吼,把試卷撕得粉碎,密密麻麻的字被淚水染成了一朵黑壓壓的烏云,在我17歲的天空中久久不散。
高中,本應(yīng)是海闊憑魚躍,我卻只覺得處處亮紅燈,每一條路都寫著“禁止通行”。因為降級,我失去了太多:要好的同學、欣賞我的語文老師、一年的寶貴年華……我不敢對不起昨天發(fā)瘋努力的自己,又不愿拖了明天的自己的后腿,所以發(fā)瘋地學習。真的是應(yīng)了那句玩笑話:當別人都在進行二輪復習時,我終于開始預(yù)習了。
很快,就到了8月。我刻意不去看朋友圈,可是好消息還是接踵而至:“XX考了600多分?!薄癤X被某重點高校錄取?!眲e人的蘋果樹已經(jīng)結(jié)果了,唯有我的花早早凋謝。我像溺水的人,掙扎得愈劇烈,海水愈拼命地灌進來。目送著曾經(jīng)的同學拿著錄取通知書踏上夢想的彼岸,我在這不安的情緒中,又一次升入了高三。
我重重地描了一遍貼在窗子上的夢想榜單,把頭埋進書里,埋進濃濃的夜色,埋進迷茫的未來。鏡子里的自己,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額上的痘痘在肆意蔓延,這樣糟糕的我在恐懼中送走了一模、二模以至N模,成績終于在600多個文科生中夠上前100名的門檻。這似乎是個苦盡甘來的好結(jié)果,但是理智告訴我,在本科上線率只有百分之三十的高中,在成績比氣溫圖還起伏波動的文科班,要想一直站在陽光地帶,注定要付出百分之一百五的努力。
高考那年,我超常發(fā)揮,考去了外地的一所一本學校,并且選擇了擅長的專業(yè)。我體內(nèi)冰封已久的大河終于解凍,水流瘋狂地沖擊著兩岸,在龜裂的土地上開天辟地,重振河山。我的國度迎來一個又一個春天,暖到我?guī)缀跬浟四悄甓?,寒風是多么凜冽。
我的身上有很多現(xiàn)代奮斗著的年輕人的通病:寧愿費盡心思地給身邊人營造出“成功全憑運氣”的輕松假象,也不愿透露自己拼死拼活累得像條狗的事實。所以很多年,我都沒有辦法正視我的高中時代,和朋友聊天時也總是刻意地去避開某個話題。降級是我永遠的遺憾,它是一場隱疾,無法根除,只能以無數(shù)個日夜為藥引,啜飲苦澀,慢慢調(diào)養(yǎng)。
可它又的的確確地教會了我成長。往后無論做什么事,我都盡量放手一搏,尤其不要在可以努力一次完成的機會前,縱容自己從頭再來。我深知,無論結(jié)果成敗,在為時不多的學生時代,我都不會比降級那年更糟糕了。
我留過級,可我并不低人一等,生命中沒有哪一個片段可以重要到為我們的整部人生做注釋:我讀大學期間,親朋好友的話題永遠是我在哪所高校就讀,學習什么專業(yè),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是否復讀或者留級過?,F(xiàn)在我讀研了,連本科學歷也逐漸被人淡忘。隨著所涉及的領(lǐng)域越廣,我身上也貼了更多的標簽,那段沒有姓名的青春再無人提及。
時光從不庸人自擾,他人的目光也不會一直盯著你的過去,成長大多的時候,都是自己與自己為敵。如果你能把明天和話語權(quán)抓緊,世界就會跟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