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閃電劈開黏稠的暮色,緊跟著滾過幾顆響雷,震得冰草梁晃動了幾下,屋頂上便篩豆子般,蹦跳起一陣急驟的雨水的腳步。
屋里昏沉悶熱,并沒有因為一場跑山雨的到來而涼爽多少。我的頭也昏沉,疼得嗡嗡作響,似乎隨時都會炸開來。又一道閃電劈下來,雷聲滾過,電視機吧嗒一聲,閃了下便沒了聲息,像一個人臨死前扯出一口長長的怨氣。又斷電了,媽的。
摸索著卷了一根貨真價實的老旱煙。這些天,紙煙抽起來一點不給力。煙熏火燎了一陣子,眼皮就好像硬往一起粘,扯都扯不開。迷迷糊糊中,鎮(zhèn)醫(yī)院那個好看的女人向我走了過來。她的白大褂像一襲輕盈的白紗,縹縹緲緲……她俊俏的臉蛋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她的手臂漫過來,藤蔓一樣輕柔地勾住我的脖頸,纏繞住身體……我被一陣花香迷醉,魂飛魄散……我咧著嘴,在慌亂中忙活著……突然,響起巨大的砸門的聲音,震得地動山搖。那女人的臉扭曲了,剎那間消失。
我一骨碌爬起來,懷里緊緊地抱著那團黑舊的破棉被,襠里熱烘烘的……外面雨小了,有零零星星的雨水漫不經心地踩過瓦楞的聲音。除此之外,夜一片死寂。
有兩個多月了,這樣的噩夢越來越頻繁。幾乎是剛一閉上眼睛,就會有“轟隆轟隆”的砸門聲響起來,折騰得我心驚膽戰(zhàn)、疲憊不堪。我無法說清楚那種怪異的聲響來自何處,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鬼一般藏在暗處。它一定有一雙鼓凸而恐怖的眼睛,時時刻刻緊盯著我,糾纏著我。它一定有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黑手,充滿著魔幻力量的黑手,從容地伸進了我的身體,抽動、撕扯、鉸割……
心驚肉跳地折騰了一個晚上。
早晨時分,天放晴了。太陽將一束筆直的光線插進窗戶。我頭昏腦漲,哈欠連天,想多窩會兒。這時,門前的槐樹上有幾只烏鴉“哇啦哇啦”吵個不休。我用被子蒙了頭,那聲音更是刺耳,像是在剮人骨頭上的肉。我終于火了,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炕,順手提起頂門棍沖了出去,朝樹上使勁一甩。烏鴉好像在嘲笑我,嘎嘎嘎地飛走了,頂門棍卻掛在了樹枝上。奇了怪了!老槐樹上原來住著幾家喜鵲,平??偸窍矚庋笱蟮?,和我相處甚是融洽和喜慶,什么時候突然跳出幾只黑騷鴉來?喜鵲呢?喜鵲哪兒去了?一夜之間變成烏鴉了?我越想越覺得憋氣。不能就這么算了!我他媽的要搗了你的老窩,操了你的子孫,管你是喜鵲還是烏鴉!翻騰了好半天,我找了一根長竿子,遂架起木梯向樹上爬。
三爺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
三爺是個羅鍋,我們土梁上叫背鍋子。三爺臉面朝地,朝著自己的那雙大撇腳。至少在我的記憶里,沒看見過三爺將那張老臉端端正正地遞給對面的人。三爺長什么模樣,至今我都有些模糊。頭頂上有幾個太陽?白的還是紅的?月亮什么時候圓什么時候彎?有多少顆星星眨巴眼睛?天上的事情,我懷疑三爺根本就不明白。
在地上,我們看到的三爺,活活像一個大大的“?”,在冰草梁上晃蕩。偶爾,他也會晃到鎮(zhèn)街的集市上去。騎在樹杈上,居高臨下,看見的三爺就不再像“?”了,而是像一只呆笨的烏龜爬著。他脊背上馱著的那個肉疙瘩,可以說是一座山包,結結實實地將他壓彎。如果心里再能安靜點,估計能聽到他的老骨頭慢慢彎曲的聲音。
“?!比隣斠粡堊欤烷_始咳嗽。
“牛秤錘……吭吭吭……大清早的,騎在樹杈上干……吭吭吭吭……干……”三爺的后半截話被洶涌的咳嗽聲淹沒了。
我沒有應承。
“牛秤錘,你這是閑著沒處擱,在樹皮上蹭吶?”三爺終于擠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我還是沒有應承。這老東西有事了,過來找我?guī)兔Φ?。我肯定,每次都這樣。說來也真不容易,老兩口都快奔七十歲的人了,眼睜睜守著兩個“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的留守 “小祖宗”念小學,心都操碎了。
“牛秤錘,你個狗日的,耳朵被毛塞實了嗎?”
話音剛落,三爺的咳嗽聲再次涌上來,一串比一串飽滿。他抖動著,額頭和脖子上爬著幾條蚯蚓,脊背上的山包晃得厲害,有塌下來的架勢。
我哧溜著從樹上下來,腿上蹭破了一片皮,滲出了血絲。我順手抓了一把濕潤的黃土捂了上去。黃土是最好的止疼藥也是止血藥,我們翻跟頭的童年經常發(fā)生傷筋動骨的事情,跌了損了皮肉破了,不敢跟大人說,悄悄在黃土里打幾個滾就好好的了。
咳嗽聲弱了下來……平緩了……消失了……
我轉身,三爺呢?老東西哪兒去了?一個走路跟烏龜差不多慢的老背鍋子,在給我說話的瞬間突然就不見了。
來無影去無蹤?。∵@是遇到齊天大圣了,還是遇到土行孫了?
我揉了揉眼睛,看見一股旋風從對面的土坎上跳下來,躍過壕溝,跌跌撞撞地打我身邊經過。塵土、柴草和破塑料紙越聚越多,在場院里兜了一個大圈子,突然也不見了。
媽的,活見鬼!
最近一段時間,凈碰到些怪異的事情。
我后背一涼,渾身的汗毛便一根一根豎了起來。
又去了一趟鎮(zhèn)醫(yī)院。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這怪異的砸門聲,遲早要把我砸進陰森潮濕的墳墓里不可。三爺有一天就說,牛秤錘,看你狗日的臉色烏青,不怎么正常,是不是半夜里翻誰家墻,碰見鬼了?
老東西是怎么看到我臉色不對勁的?除非在地上挖個大小合適的坑,他仰面朝天躺進去。年輕人,別看我一輩子臉朝黃土,我心里明得跟鏡子一樣哩。盡早去醫(yī)院里看看,不像我老了,沒用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三爺很認真,讓我聽出了語重心長的味道。
確實拖得有些久了。
起初,我并沒有在乎這點小事。我一個老男人,風里雨里滾了半輩子,沒那么嬌氣。不就一點點驚嚇和刺激嘛,緩緩就會過去的。沒想到,這砸門聲鬼一樣,夜夜糾纏著我不放,響動越來越大,鬧騰得越來越頻繁。
其實,我已經去過好多次醫(yī)院了。也就是在我第一次走進鎮(zhèn)醫(yī)院二層樓的門廳時,我一眼就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女人坐在臨窗的桌子前,正給一個枯瘦的婆婆號脈,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她的眉毛柳葉般彎彎地翹起來;嘴唇小巧紅潤櫻桃一樣;鼻子俊俏挺拔,臉面光滑白凈,比白褂子還白,白得很迷人。那一刻,我聽見我的心“嘎嘣”響了一下,脆脆的,大廳里都有了回音。是的,我在哪兒見過她,畫報上?電視里?或者是夢中……這樣想的時候,我感覺生活實在是太美好了。
后來,我就揣著要去看病的由頭,成了鎮(zhèn)醫(yī)院門診樓并不寬敞的過廳里的一個常客,反正我是個閑散的人。我發(fā)現,每次去醫(yī)院,只要看見女人坐在那扇窗口里,我的頭痛和疲憊就會減輕一些。有那么一瞬,我心里甚至感激那個砸門的人。如果沒有他,我就不會走進醫(yī)院,不到醫(yī)院,心里就不會有這么一縷美好的牽掛。我他媽也真夠賤的!都快被折騰死的人了,竟然還有這念頭。但我得承認,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正是因為她的漂亮,我從來就沒走進過那間逼仄的門診室。我心里害怕、緊張,不知道面對一個電影明星一樣美麗的女醫(yī)生,我該怎樣說出我的病,說出我得病的前因后果??偛荒軟]皮沒臉地告訴她:有一天正午,我被一個混球婆娘一把拎起來,扔到她的肚皮上……我笨得跟頭豬一樣,半天摸不到門道……剛要風雨交加時,突然有人使勁砸門,嚇得我屁滾尿流,心碎膽裂,從此落下個怪病來。話能這么說嗎?誰信呢。
醫(yī)院的小二層樓里格外地冷清。我轉磨了半天,沒看見女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這時,兩個毛糙的年輕人攙扶著一個蜷縮成蝦米一樣的枯瘦老頭從我身邊經過。確切地說是拎著,像拎著一件舊衣服一樣,輕飄飄地……枯瘦老頭深陷的眼眶里冷凝著兩疙瘩白囊囊的羊油。他狠狠地瞪了我一下,我看得清楚。他的喉嚨里擠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那呻吟近乎一種嘶啞的哀哭,低低的、涼涼的,彌漫著、回蕩著,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樓道盡頭。
三爺?這粒老蝦米,確實有點像三爺。
2
受驚嚇這件事我沒有給任何人說過。村上人都說我這輩子活得沒皮沒臉,他們小看我了。我可不像村主任,啥事都拿出來嘚瑟。
話說回來,人都吃五谷,放臭屁。我就不信,誰能有多干凈呢。我承認,我年輕的時候不太省事,但這次我覺得不怪我。要說怪,就是那天我嘴長,提到蠻蛋的事。蠻蛋媳婦一聽窩氣了,明顯是報復蠻蛋哩!女人那點小心眼,誰都能看明白的。
這些年,蠻蛋幾乎不怎么回家了。風言風語卻像長了翅膀的鳥兒,從蠻蛋打工的溫州鞋廠飛回了冰草梁。蠻蛋其實不蠻,人長得黑點,但高大魁梧,五官周正。武裝起來,絕對算一人才。說是老板娘對他不薄,工資給得高不說,出出進進還帶在身邊,人面前是貼身保鏢,人背后當老公使喚。這已經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了,冰草梁上的鴉鴉雀雀、花花草草都是知道的。
那天我?guī)托U蛋媳婦除草回來,在她家吃了午飯,說閑話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我當時說,你以為你家蠻蛋有人形?。≌f不定現在正抱著那個財大氣粗的老板娘睡覺呢。
一聽這話,蠻蛋媳婦的臉突然就陰了,好半天沒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能看見她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升起了一片潮濕的水霧。
戳到她的傷疤了。我有些難堪,就討好地說,你看你看,開個玩笑,劃得來生氣嗎?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我的爛嘴放了個臭屁。說著,我照自己的嘴啪啪啪了幾下。
蠻蛋媳婦沒有應聲。時間有那么一小會的凝滯。
突然,蠻蛋媳婦扭動了兩下肥胖的身子,一把將我提起來,扔上了她家的土炕,像扔一只干瘦的老公雞。
……趴在蠻蛋媳婦軟囊囊的身上,像趴在一堆肥厚的、翻卷著的、白花花的云彩上。我感覺我自己變成了一個神仙,身子慢悠悠地飄了起來,飄了起來,一直飄到了云霧繚繞的天堂。突然又從天堂急速地墜下來。我喘著粗氣。我感覺我的嘴咧得很大,哈喇子都吸溜不住了……我一個老光棍,缺油少鹽,哪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那會,我確實從一只干枯的老公雞,變成了一匹發(fā)情的叫驢,喉嚨里冒煙……剛從茅草叢中摸索到濕潤的泉眼,突然就聽見有人砸門,使歡了勁砸門。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打雷一樣,震得整個冰草梁都在抖動。
我“嗖”一下跳下土炕,提著褲子跑進了牛圈。不偏不倚,正好一腳踩在牛糞上,摔了個大跟頭。驚得那頭母牛差點掀翻了土槽。我迅速穿好褲子,兩條腿抖得像篩糠?,F在想來,我自己都笑話自己。有什么害怕的呢?我一個老光棍,無牽無掛,踩死了頂多就跟一只螞蟻差不多。但那會兒,我確實被嚇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屏著呼吸聽,悶悶地,砸門的聲響遠了。像春雷一樣,轟隆轟隆滾過了干硬的冰草梁,消失在遠處的溝溝岔岔里……
蠻蛋媳婦當時確實是慢騰騰地走出來的,看上去一點也不慌張。她突然扯著嗓子吼起來,聲音大得村里幾個“老聾子”都聽得見——牛秤錘——牛秤錘——你給我出來,滾……滾你媽的個逼。我從牛圈里探出頭來,示意她小點聲,外面有人。死婆娘估計是瘋了。幾分鐘前,還把我使勁地往她身上掀,瞬間就死狗變臉不認人,不管不顧地沖著我吼——牛秤錘,你他媽的就不是個男人——給我滾——能滾多遠滾多遠——她一腳踢開了厚重的門板。
我溜出蠻蛋媳婦家時,沒看到一個人影子,連一絲風也沒碰見。
究竟是誰在砸門呢?那一天,我坐在草埂邊,把腦子都想癟了,就是沒想出個結果來。是人還是鬼?要是人,是誰呢?掰著指頭數,整個冰草梁上,除了躺在炕上呻喚的,靠著墻根喘息的,拄著拐棍咯血的一幫子老家伙,就剩一伙嘰嘰喳喳上小學的碎娃娃,誰有那么大的力氣,能把門砸得地動山搖呢?要是鬼,要是鬼的話,肯定就是驢日的鎖子。叫出“鎖子”這個名字時,我感覺脊背一涼,似乎有一股子寒氣竄進身體里,在骨縫間游動。我不由自主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世界盡在眼底,陽光普照,萬物安詳,低處的冰草梁睡得比嬰兒還香甜。
說到鎖子,可不是我嚼牙茬骨,方圓百十里地,誰不知道他是個耍橫的主。年輕時爭強好勝,擅長打架,整日在鎮(zhèn)街上混。聽說睡過的女人比揍過的男人還要多。后來收了心過日子,還真算是個能吃苦的漢子,做生意販蔬菜水果已經有年頭了。一年四季,不管風里雨里,他總是開著一輛黑煙滾滾的三輪車,趕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聽說連派出所和工商所的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著他。我清楚地記得鎖子出事是去年臘月的一個陰天。那天一大早,鎖子像往常一樣開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去朱家川拉菜。經過鷂子嶺時,天氣驟變。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一會兒路面就結了亮光光的冰溜子。鎖子一定是被那場風攪雪迷失了魂魄。開著他那輛三輪車,輕飄飄地,像一片發(fā)黃枯爛的菜葉子一樣,從鷂子嶺上最險峻的紅土崖飄了下去……
鎖子活著的時候,老給我找碴。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過他,每每看見我他就破口大罵,說我跟了我爸,是個十足的大壞種!說某一次我偷了他三輪車上的菜,某一天我放了他車輪胎的氣,某一晚我剝了他新栽的柳樹皮。容不得我辯解,他順手提起車上的秤錘,照我胸脯結結實實擂過來。嘴里罵罵咧咧,你不是叫牛秤錘嘛!我倒是要看看,是你這個牛秤錘牛,還是我這塊生鐵秤錘牛!幸虧我躲得快,要不我牛秤錘早就被生鐵秤錘拍涼了。
還有一次,一幫子爺們聚在澇壩畔的樹蔭下,嘻嘻哈哈地講大姑娘小媳婦的葷段子。看見鎖子走過來,大家就都轉了話題,說小麥如何蕎麥如何墑情如何。鎖子覺得我們拿他當外人,有些不高興。黑著臉掃了一圈,看見我也在其中,破口罵道,牛秤錘,你個碎嫖客瞅我干啥哩?你以為你爸是當官的?。∧且豢?,一幫子吹得天昏地暗的爺們頃刻間都蔫巴了,沒一個是真正的爺們,哄地散去,尻子夾得緊緊的,屁都不敢放一個。我正想躲開,哪知鎖子飛起一腳,將我踢進了澇壩。夜里剛下過暴雨,澇壩里蓄了半人深的水。我撲騰了半天,嗆了好幾口泥漿才爬上來,差點被淹死了。我知道鎖子這個老驢日的拿我撒氣,是把我當小雞,駭那一幫子猴,順便警告村主任那個指手畫腳的兒子??晌覜]辦法?!按蚧⒂H兄弟,上陣父子兵?!痹诒萘荷希壹葲]父子兵又無親兄弟,只好吃啞巴虧。
扯得有些遠了,說正事吧。
也就是那天夜里,我恍恍惚惚的,在夢中聽見了砸門聲。咚咚咚……咚咚咚……那聲音繞著我的腦際,悶雷一樣,轟隆轟隆地滾過冰草梁,在四面的溝溝岔岔里回響……我被驚醒后,像一只落水狗,渾身戰(zhàn)栗,冷汗淋漓。奇怪的是,從那夜起,這個夢就像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網住了我。先是幾天一次,后來越來越頻繁,以至于發(fā)展到我一閉上眼睛,就聽到有人在砸門。砸得地動山搖,砸得天崩地裂,砸得魂飛魄散……每次驚醒后,屋外的冰草梁又那么安靜,像是被凍僵在黑夜里一樣,一丁點大的聲響也沒有。只有永不停歇的風,呼呼地擦過屋頂和門窗,帶著細碎的沙塵的腳步聲……
3
為這事,我偷偷去過一次廟里。我是想求神老爺保佑保佑我,治治那個夜夜砸門的人,還我一個清靜安穩(wěn)的日子。
那天大晌午,日頭拋撒出無數枚亮閃閃的銀針,刺得人臉面生疼。豬啊雞啊,貓啊狗啊都不敢伸出頭來,躲在圈棚里睡午覺。冰草梁上出奇地寂靜。我備了點心、水果和香表,偷偷去了趟土廟。厚重的廟門虛掩著,用手一推,塵土簌簌地往下落。廟里蛛網遍布,一片狼藉??吹贸?,神老爺的日子也過得冰冷、慘淡而寂寥,和我這個老光棍不差上下。
簡單清掃了一下塵土和蛛網,點上清油燈,敬上香,獻上點心水果,廟便有了點廟的樣子了。我撲通一聲跪下,給神老爺連磕三個響頭。然后就把自己的遭遇啰唆了一遍,求神老爺保佑平安。
事情并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
從土廟里回來之后,晚上一閉眼,砸門的聲響不但沒有消停,反而更高亢更震撼了。很顯然,神老爺還沒顧得上管。這個我絕對能理解,神老爺作為一方神靈,首先要管那些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歲歲平安的大事。再說了,一炷香兩顆果子,就要讓神老爺立刻從繁雜的事務中騰出手來,去解決你一個人的芝麻屁事,想得也未免有點奢侈了。
當然,神老爺也是需要你一個態(tài)度的。我承認我做得也不怎么體面,傷了風也敗了俗,破壞了冰草梁上的老規(guī)矩,受點懲罰、長點記性是應該的,可也不能沒完沒了啊。再說了,老規(guī)矩老家法在哪兒呢?除了幾個活不旺又死不了的老頑固,整天躺在土炕上,對著黑漆漆的屋頂謾罵。祠堂里的老祖宗跟關禁閉差不多,長年都看不見一個人影,哪里還敢奢望一炷香火。
能怪誰呢?世道變了,變得讓人措手不及。
曾經熱熱鬧鬧的冰草梁,在一夜之間就空了,空得讓人心慌。先是男人們一窩蜂似的出去了,后來熬不住寂寞的大姑娘小媳婦也跟著出去了。去了八街九陌的城市,去了車水馬龍的城市,去了燈紅酒綠的城市,去了豐乳肥臀的城市。出去的人逢年過節(jié)會回來,回來又出去,又回來,冰草梁就越來越不對勁了。就那點能耐,有沒有撈到一桶金,可想而知。但是男人們腰確實粗了,聲音大了,皮鞋亮了,嘴角插上過濾嘴了……女人們衣服短了、薄了、時髦了,胸脯高了,頭發(fā)黃了,臉白了,嘴唇紅了,跟喝了血似的。
就這樣,新時代的風嘩啦啦一刮,刮得冰草梁心里癢癢的,身子也癢癢的。老少爺們,婆媳妯娌一時間鬧騰起來。你拉我扯,你勾我惹,你掐我捏,你摟我抱……一派打情罵俏的熱鬧景象。如此一番,老規(guī)矩被當成了耳邊風。幾個手持戒尺的老頑固實在穩(wěn)不住冰草梁上一貫淳樸的村風民俗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在祖墳前戳拐棍。
放到這些人中間,我覺得我并不壞。就那點事,跟他們比,簡直是太小巫了。真的,不是我說得玄乎,經常有人喝幾口,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啥事都往外倒。有一次,村主任喝得有點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親身經歷當葷段子給大家講。趁端茶倒水獻殷勤的機會,我試探地問,村主任大人,半夜里有沒有聽見砸門的聲音?
村主任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吼,牛秤錘,你個驢日的,有話往明里說,罵我做了虧心事是吧?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又吼,牛秤錘,老子那是在做好事,做好事你懂不懂?幫助群眾解決實際困難。哪像你個驢日的,不是偷雞就是摸狗。
去他媽的!得了便宜還裝高尚。我心里罵。
后來我盯空兒問過三爺,冰草梁上就三爺會和我說貼心話的。三爺瞅著自己的大撇腳,說,牛秤錘,你個狗日的。
我說,老東西,就會狗日的這一句嗎?哽了下,我解釋說,前天聽村主任說的,有人晚上砸門,故意折騰人。
三爺說,人是人,畜生是畜生。人能變成畜生,畜生再怎么也成不了人。牛秤錘,你長的是人耳朵還是畜生耳朵?我納悶,這老東西啥意思呢?東拉西扯的,一定是老糊涂了。
不料三爺吭哧了幾下,接著說,別看我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我心里明得跟鏡子一樣。
明個屁!人被人欺,鬼都知道這個理兒。我一來氣,頭又發(fā)沉,疼得一抽一抽的,嗡嗡作響。
4
去了趟三爺家,似乎沒什么理由。要說有理由,也許就是那天三爺在我家門前一擾,啥事沒說清楚就不見了,無影無蹤。好多天過去了,我老惦記著這事,一個大活人在你眼前一晃突然不見了,認真一想,怪瘆人的。
去三爺家,要經過一條扭結著從梁中間穿過的小路。那條土路像一條粗麻繩,緊緊地拴著兩邊七扭八裂、低矮灰舊的房屋,生怕一撒手,這些矮胖的老房子會從梁中間滑溜下去。已過午飯時分了,梁上依然寂靜而沉悶,連一聲雞鳴狗吠都聽不見,讓人感覺到心慌。
以前,不管是農忙還是農閑,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不管是早晨還是黃昏,這條村街上總是熱熱鬧鬧的。挑水的、擔糞的、摘菜的、扛著鐵锨镢頭下地的、提著繩索鐮刀上山的、背著柴捆子回場院的、拉著架子車送糞的、蹲在門前的土坎上呼嚕呼嚕吃飯的、手里忙著針線活嘴里呱呱兒女家常的、靠著墻根抽旱煙曬太陽逮虱子的、扎堆打撲克下象棋的……貌似一個雜亂的農貿市場。有一天,人們突然都中邪了,爭先恐后地往外跑。油坊關了,裁縫鋪關了,鐵匠鋪也關了……熱鬧的場景,再也看不到了。
我也出去過一陣子,在縣城的工地上。我覺得城市確實繁華熱鬧,洋樓高大漂亮,汽車川流不息,人多得跟我們鎮(zhèn)子上過“四月八”物資交流大會差不多。尤其是縣城的女人,一個個都打扮得花朵一樣,比我們鎮(zhèn)子上的女人洋氣多了。但城市也有不好的地方,有錢有權的人都是爺,專門坑我們這些賣苦力的人。去年,我揮汗如雨地干過五個月,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最后磕頭作揖叫親爹,愣是討不回工錢。再說,待在城市里一伸手就要錢,一張嘴就要錢,就連撒一泡尿拉一泡屎都要掏錢……我覺得很可笑,所以我就回來了。一轉眼,我就六十歲的人了,劃不來那么糟踐自己。我們村里經歷過磨難的老人們都說,祖祖輩輩盤守著的這道冰草梁雖然荒涼了些,貧瘠了些,但能養(yǎng)人。吃的苦多,遭的罪多,說話到底是有道理。在冰草梁上,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不養(yǎng)雞鴨,不喂豬狗,不放牛羊,隨便種點莊稼,夠吃就行。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圖個輕省。人一輩子也就那么幾天,蹦跶個啥呢。為這,我們冰草梁上的人都罵我是一頭豬,吃了睡睡了吃,哼都懶得哼一下,就等著挨刀子的那一天;說我不愧是我爸的親兒子,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一個十足的二流子;說我一輩子頭閑、心閑、閑……把人活了!我知道他們是在臊叨我、埋汰我。我一個老光棍,多半輩子就混著一張嘴,能活個啥人哩?說說我也就罷了!本村本社的,就當他們開玩笑哩。可有人在背后胡咧咧,說我家祖墳里的氣冒了,這讓我相當地惱火。
從三爺家出來的時候,冰草梁上漸漸有了響動。幾個碎娃娃背著書包吵鬧著,追打一只板凳狗。那小狗瘋狂地逃跑,汪汪叫著,聲音里滿是委屈。委屈啥哩?就那點個子,沒一個好男人的腳大,在冰草梁當然會失寵的。板凳狗的叫聲引來一只大狗的汪汪聲,像是在打招呼。另一只大狗也跟著汪汪起來,聲音硬邦邦的,是那種還沒有睡醒的味道。
三爺家的菜園子內容豐富,青的青紅的紅,相當地誘人。中間穿插著幾棵桃樹,枝丫上的毛桃有拇指蛋那么大了。桃樹!桃樹!我拍了一下冷冰冰木愣愣的頭。桃樹!桃樹!桃木驅鬼辟邪。怎么早沒想到呢?我又拍了一下木愣愣冷冰冰的頭。
有一次,我聽三爺講故事,他講故事不看別人,就瞅著自己的大撇腳講。說誰誰家的女子晚上到院子里撒尿,被一股子邪風打倒,瘋得連衣服都穿不住。家里到處求醫(yī)問藥,就是不見好。實在沒辦法,就去求神娘娘。神娘娘畫了符,讓燒紙送錢,用桃木樹枝抽打。家人照做數次,后來瘋病再沒犯過。
我想起我媽當年就用桃木樹枝抽過我爸,說是什么毛鬼神纏身。我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我覺得我攤上這種莫名其妙的倒霉事,與我爸當年扒人家的祖墳多少有點關系。在冰草梁上,強勢的人經常扯我家祖宗的老賬,嚼我爸的舌頭。說我爸牛前進當娃娃的時候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傳說他經常黑天半夜刨人家的祖墳,找盆盆罐罐和銀圓,一次被逮住打了個半死。我爸是那種不長記性的人,緩好了又去刨。最后銀圓沒刨出幾個,卻給自己刨出了個怪病。動不動就一頭栽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口吐白沫,抽得風呼呼響。這病先是一周一犯,后來天天犯,再后來一天犯幾次。終于在一個寒風刺骨的早晨,我爸一頭搶地,眼睛一翻,腿腳兩蹬,打了個長長的激靈,就上了西天。
我爸死后,長期受壓榨的我媽就徹底被解放了。她變了個人一樣,開始把她的長辮子梳得溜光,把布滿補丁的衣服洗曬干凈。有幾次,我甚至聽見她在小聲地唱“姐妹們喜曬戰(zhàn)備糧……”或者“高原春光無限好……”。但誰也沒有想到,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里,我媽撇下我這個拖累,跟著一個外省的貨郎跑了。跑得悄無聲息,跑得無牽無掛。
我想想,那一年,我應該十二歲了。十二歲的時候,我怎么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夜幕垂落下來,緩緩地……又一個安靜的、但又不安靜的夜晚開始了。我提了把砍刀,偷偷溜進三爺家屋后的園子里,砍了根手腕子一般粗的桃樹枝?;税雮€晚上的工夫,將桃樹枝削成一把長劍、一把短刀。我把寶劍懸在門楣之上,把彎如牛角的短刀掛在腰間。
立竿見影!
確確實實迎來了一個美好的夜晚。那一晚明月朗照,大地安詳。那一晚海不波溢,布帆無恙。那一晚人壽年豐,六畜興旺。那一晚雞犬不驚,安若泰山。那一晚,我睡得跟死豬一樣,連身子都沒翻一下。直到日上三竿,直到那縷陽光再一次從窗戶斜插進來,將昏暗的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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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個晚上,我還是栽進了那個怪異的夢:轟隆轟隆的砸門聲響個不停,驚得我一抽一抽的。用棉花塞了耳朵,用被子包了頭,但那聲音依然堅硬刺耳,每一下都結結實實地砸在心上。撕扯著,縈繞著,回響著,籠罩了黑夜。我覺得黑夜就是一座黑色的墳墓,要活生生地吞沒我,埋葬我……
熬不住了,我又去了趟醫(yī)院。如果那個漂亮的女醫(yī)生問得仔細,我準備向她說出實情。神治不好的病,人也許能呢。漂亮的女醫(yī)生又不在,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醫(yī)生,他將頭深深地埋在一張皺巴巴的報紙里??赡芤驗樾幕乙饫洌业耐扔行┏林?。
老醫(yī)生把頭從那張報紙后面抬起來,我心里倏忽緊了一下。他的面目很模糊,仿佛是擱在一層白霧后面。但鏡片里的那雙眼睛卻十分怕人,鼓凸著,像兩盞電壓不足的十五瓦燈泡,說不清楚的一種紅。
要看病啊?老醫(yī)生問我。他順手往下一拽,眼鏡便吊在胸前晃蕩。
我一緊張,想好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老醫(yī)生指了一下他對面的凳子,說,坐下。
還未等他說完,我已脫口而出,我不看病。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說出我不看病呢?我明明是來看病的,都快要死了。
不看病到這來干啥?老醫(yī)生的眼睛更紅了,像兩團血。
心里“吧嘎”響了一下,脆脆的。我按住胸口穩(wěn)了穩(wěn),我說,我想……我想打聽個人。
打聽什么人?這里又不是派出所。
就坐在……坐在這里。我指了下老醫(yī)生,結結巴巴地說。就坐在你坐的這個位置上。
你沒長眼睛嗎?這個位置上只有我。
以前,以前她坐在這。
以前也是我坐在這。
是個女人,女醫(yī)生,頭發(fā)披到肩頭上……我摳了一下頭。有一片頭發(fā)脫落了,頭皮涼颼颼的。
女人?你說誰是女人?神經病!老醫(yī)生惱了。他的眼睛紅得開始刺眼,像兩團火焰燃燒起來,噼啪作響,要把我燒焦的架勢。
我迅速逃了出來。
街道上才是蒸騰的人間,小販們吵嚷著擺設攤點,羊肉館飄蕩出誘人的香氣。一家摩托車銷售店正在張羅著開業(yè),炮仗炸得小鎮(zhèn)都要散了骨頭架子。無心留戀這些,我騎上自行車往回走。
怪事!自從那混球婆娘一把將我提上她的肚子,之后凈他媽碰到些怪事。女醫(yī)生呢?每次去,我都真真切切地看見她坐在那,電影明星一樣。有那么一兩次,她漂亮的臉蛋轉向門外,她都瞅見我了,甚至對我微笑過,可是今天怎么就沒有這個人了呢?那個鼓凸著血紅眼睛的老頭,是人嗎?
正亂想著,“嘣”的一聲,自行車閘突然跳了。跳了閘的破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土梁上蹦跳著歡騰著,向梁下沖去。我感覺我是騎在一匹受驚的犟驢身上,任憑我怎么勒韁繩拽蹶子也制服不了它。眼見就要沖進村子的過街了,慌亂中我對著一個麥草垛撞了上去……
時值三伏天,冰草梁像一截被日頭烤熟了的大紅薯,到處都燙腳燙手。我把破自行車撂在槐樹下,一腳踢開門,撈起馬勺從水缸里舀了半馬勺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肚子里一陣亂叫。我又往頭上澆了一馬勺涼水,頭脹得生疼。感覺隨時會爆裂開來。得想辦法睡一覺,哪怕是一小會兒。
我在場院中央的槐樹蔭下支了一張簡易床鋪,離房屋有幾十丈遠。這下天高地闊,無門無窗,我讓他砸。
還未完全跌進夢里,砸門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巨大而密集,震得天塌地陷,山河破碎……我一骨碌爬起來,整個場院的四周黑森森的,全是門。
責任編輯 李彬彬
→ 郭曉琦 1973年9月生于甘肅鎮(zhèn)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詩刊》《人民文學》《天涯》《清明》《山花》《青年文學》《中國詩歌》等三十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詩歌、隨筆及小說作品,并多次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曾獲《詩刊》《作品》等刊物全國詩歌大賽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等獎項。詩集《穿過黑夜的馬燈》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8年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第二屆“甘肅詩歌八駿”成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