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汀·弗里曼 遲建
1
“其實,”我的朋友弗克斯頓又開始了那套老生常談,“我倒寧愿把我的工作和你對調(diào)一下。”
“那當然啦。”我隨口答道,“大家都這么說。一談到別人的工作,我們總是往好的方面看。而說到自己的工作,我們看到的卻都是缺點。這是人之常情。”
“算了吧。這套大道理你嘴上說說容易!”弗克斯頓反駁說,“你要是處在我的位置,就不會這樣說了。在我們馬爾蓋特,整個夏天都是麻疹、水痘和猩紅熱。到了冬天,又是支氣管炎、感冒和風濕病。簡直把人煩死了!而你和桑代克倒好,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讓客戶為你們提供冒險故事的素材。我看呀,你們的生活簡直就像一出不斷翻新的戲劇?!?/p>
“你太夸張了,弗克斯頓?!蔽艺f,“和你一樣,我們每天也有固定的事情做,只不過法律圈以外的人不知道罷了。而你呢,像每個當醫(yī)生的一樣,肯定時不時也會遇到一些奇聞軼事吧。”
弗克斯頓一邊伸手把杯子遞給我,一邊連連搖頭?!拔铱蓻]遇到過?!彼f,“我的工作除了沒完沒了、枯燥無味的老一套,什么也遇不到。”
就在這時,仿佛是特意針對他說的這句話似的,他的女傭從外面沖了進來,情緒激動地說:“先生,貝丁費爾德旅館的聽差來了,說有人發(fā)現(xiàn)一位太太死在床上。他們請你馬上去一趟?!?/p>
“知道了,簡。”弗克斯頓說。等女傭走后,他故意不慌不忙,又給自己盛了一只煎蛋,然后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我,不滿地說:“每次都是這樣,‘馬上去一趟’‘現(xiàn)在就走’‘刻不容緩’,盡管病人也許考慮了一兩天到底要不要來找你,可一旦他們拿定主意,不管你是在睡覺還是在吃早餐,都必須馬上趕過去?!?/p>
“這倒是真的?!蔽艺f,“不過,這次倒的確像是有緊急情況?!?/p>
“有什么緊急的?”弗克斯頓不以為然地說,“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就好像大家非等著我趕緊去給她證實一下,否則,她就會起死回生似的?!?/p>
“你僅僅聽了第三者的一面之詞說她死了,”我說,“也許,她并沒有死呢。就算她真的死了,你還得為法庭提供證詞呢。你不會想讓警察在你檢查尸體之前趕到那兒,把現(xiàn)場搞得亂七八糟吧?”
“天哪!”弗克斯頓叫了起來,“我沒想到這一點!你說得不錯,我馬上就去?!?/p>
他一口把剩下的雞蛋吞了下去,站起身來,停了一會兒,猶豫不決地看了看我。
“杰維斯,”他說,“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你對法醫(yī)學很熟悉,我卻一竅不通。你看怎么樣?”
我當即表示同意。其實,我原本就想跟他去,只是沒說出口罷了。我從房間取了一架照相機和一個三腳架,便和他一起出發(fā)了。
貝丁費爾德旅館離弗克斯頓家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它位于克里弗頓維爾的艾賽爾萊德街中段。那是一條安靜的郊區(qū)街道。這家旅館周圍有許多和它相似的客棧。我注意到,好多房子都在進行大掃除和裝修,為即將到來的旺季作準備。
“那一棟就是貝丁菲爾德旅館?!备タ怂诡D說,“就是門口站著一個女人的那棟房子。你看,有好多客人都聚在餐廳口。想必這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到了房子跟前。他邁上臺階,向站在敞開的街門口那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同情地打招呼。
“這事真可怕,貝丁菲爾德太太!太可怕了!給你添麻煩了。”
“是啊,弗克斯頓醫(yī)生?!蹦桥嘶卮鹫f,“是挺可怕的。真沒想到,而且把生意都影響了。但愿此事不會有什么丑聞?!?/p>
“我想不會的?!备タ怂诡D說,“我會盡量避免丑聞發(fā)生。而且我的朋友杰維斯醫(yī)生也在。他這幾天剛好住在我家。杰維斯既是醫(yī)生,又是律師。他會盡可能幫助我們的。事情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就在我派人去找你之前,弗克斯頓醫(yī)生。仆人注意到,圖森特夫人(那個可憐的女人)沒有把熱水拿進去,就去敲她的門。里面沒人回答。她試了試,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閂上了,就回來告訴我。我上樓先使勁敲門。見沒人答應,就讓侍者用一把起子去撬門。門閂很小,他沒費什么勁兒,就把門撬開了。隨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里走,因為我預感到事情不妙。果然,我一眼看到,她躺在床上,人早就死了,眼睛可怕地瞪著,手里還攥著一個空瓶子?!?/p>
“一個瓶子?”弗克斯頓說。
“是啊,這個可憐的女人,自己結束了性命。這都是為了一場愚蠢的戀愛——甚至連戀愛都算不上?!?/p>
“噢,”弗克斯頓說,“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你以后再和我們細說吧?,F(xiàn)在,我們最好先上去看看那個病人——哦——也不能說是病人吧——貝丁菲爾德太太,也許你可以帶我們?nèi)タ纯此姆块g!”
女房東轉身領我們上樓。到了二層后面的一個房門口,她先定了一會兒神,才輕輕把門推開,緊張地向里張望。我們從她身邊走了進去。她似乎想要跟我們進屋,但弗克斯頓在我的暗示下,把她請了出去,并關上了房門。在這之后,我們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眼睛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這里的氣氛和剛剛發(fā)生的悲劇很不相稱。房間里毫無異常之處。這幾乎使那件可怕的事情也變得平淡無奇了。春天燦爛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灑落在俗氣的墻紙和廉價的家具上,樓下大街上時不時傳來魚販子的吆喝聲和手風琴斷斷續(xù)續(xù)的樂曲聲。這兩種聲音又和近處一陣沙啞而歡快的通俗歌曲摻和在了一起。從窗戶里伸出來的戴套袖的胳膊肘可以看出,唱歌的人顯然是站在隔壁房間梯子上的一個油漆工。
這一切實在太普通、太熟悉了,和床上那個蠟像般的悲劇主人公極不協(xié)調(diào)。這里,人們完全感受不到伴隨著死亡而來的象征著長眠的安詳和寧靜。這個女人死了,她的生命被可怕地剝奪了。那張消瘦的臉龐毫無生氣,一雙黑色的眼睛可怖地死死盯著遠方,令人不忍目睹。然而,死者姿勢卻十分自然,甚至是出人意料地協(xié)調(diào)。兩只胳膊伸到了被單外面,兩只手都握攏著。正如貝丁菲爾德太太所說,她的右手中有一個空瓶子。
“看起來,”弗克斯頓站在那里,看著這位死去的女人說,“事情很簡單。她服了毒,仍攥著瓶子,生怕自己死不了。杰維斯,依你看,這個女人死了多久了?”
我摸了摸死者僵硬的肢體,又測了一下尸體的體溫。
“至少六個小時?!蔽艺f,“也許還要久些。據(jù)我估計,她是在今天凌晨兩點左右去世的?!?/p>
“驗尸之前,我們能說的恐怕也就是這些了?!备タ怂诡D說,“事情似乎很清楚,沒有搏斗過的跡象或暴力留下的印跡。嘴上的血也許是她從瓶子里喝藥時咬破了嘴唇留下來的,嘴唇這兒有個破口,剛好和上面門牙的位置相吻合,對了,不知瓶子里還有沒有藥物殘留下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小藥瓶輕輕從死者手中拽下來,拿到亮處去看。藥瓶是綠色的,上面沒有標簽。
“果然,”他激動地說,“這里還有一錢多呢。足夠拿去化驗了。不過,我聞不出這味道是什么。你能聞出來嗎?”
我嗅了嗅瓶子,發(fā)現(xiàn)有一股我不熟悉的淡淡的蔬菜味兒。
“聞不出來?!蔽艺f,“好像是某種東西的汁。可我說不出是什么東西。藥瓶的蓋子呢?”
“我沒看見。”弗克斯頓說,“大概是掉在什么地方了?!?/p>
我們兩個一起蹲下去,找那個瓶蓋。不一會兒,就在小床頭柜下面的陰影處找到了。不過,我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東西。其實,它一直都在地上。那是一根蠟質(zhì)火柴。雖說一根蠟質(zhì)火柴是個十分普通的東西,完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可這根火柴的出現(xiàn)卻使我有些狐疑。首先,女人一般來說不愛使用蠟質(zhì)火柴。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但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床邊燭臺上放著一盒安全火柴。而且,從煙灰缸里面幾根燒剩的火柴棍來看,火柴顯然是點蠟燭用的。那么,這根蠟質(zhì)火柴又是怎么回事呢?
當我正在琢磨這件事的時候,弗克斯頓已把藥瓶的蓋子蓋好,從梳妝臺上拿了一張紙,將它小心地包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好啦,杰維斯。”他說,“我想,我們該看的都看了。等警方的調(diào)查和尸檢結果出來,就可以結案了。咱們是不是下樓去聽聽貝丁菲爾德太太會怎么說?”
可那根蠟質(zhì)火柴,盡管微不足道,卻引發(fā)了我對此案一連串疑問。一種不祥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使我無法漠視。
“等一下,弗克斯頓!”我說,“咱們不能想當然。既然我們是來搜集證據(jù)的,就必須仔細行事。要知道。投毒殺人的案例也是有的?!?/p>
“當然啦?!彼f,“可這個案子并沒有他殺的跡象,至少我沒看出來。你呢?”
“沒有確切的跡象?!蔽艺f,“不過,有些事實似乎值得深思。讓我們來把看到的一切梳理一下吧!首先,尸體狀況有明顯的相互矛盾之處。死者總體上看十分平和,四肢部位很對稱,就像躺在墳墓中一樣。這表明,她是在一種緩慢而沒有痛苦的狀態(tài)中被毒死的。但你再看看那張臉,上面絲毫沒有平和的表情,給人的印象分明是痛苦或恐懼,或兩者兼而有之?!?/p>
“是啊?!备タ怂诡D說,“這倒不假。不過,單從面部表情和尸體的樣子,也不能斷然下結論。 有些上吊死的,甚至被人用刀子扎死的,臉上也會平和得像孩子一樣呢?!?/p>
“話雖這么說,”我仍堅持說,“這一點還是不能忽視。另外,還有嘴唇上的那個破口。你說的那種可能性是有,但也有可能是被人弄破的。”
弗克斯頓聽了之后,只是聳了聳肩。于是,我繼續(xù)說了下去:“還有死者的那只手。它雖然是握起來的,但并沒有真正攥住手里的東西。你毫不費力,就把那個藥瓶拿過來了。藥瓶只不過是被放在了她握著的手中。然而,正常情況不應該是這樣的。你也知道,一個手上握著東西的人死的時候,那只手如果松開了,東西便會掉落,或者肌肉的動作延續(xù)到了尸體中,手上的東西仍被緊緊握住。最后,還有這根蠟質(zhì)火柴。它究竟從何而來?這位死去的女人顯然是用盒子里面的安全火柴去點蠟燭的。這雖然是件小事,但必須搞清楚?!?/p>
弗克斯頓不以為然地皺起了眉頭。“杰維斯,你像所有專家一樣,把屬于自己專業(yè)范疇的事看得無處不在。然而,在你煞費苦心、捕風捉影地想要把一件簡單的自殺案解釋成謀殺的時候,卻忽視了一個關鍵的事實:這扇門是閂著的,任何人要想進來,必須先破門才能進入?!?/p>
“我想你應該記得,”我說,“那扇窗戶是敞開的,周圍還有許多粉刷房子的工人。而且,昨晚,房子外面可能還有梯子留下來呢?!?/p>
“這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备タ怂诡D說,“不過,這件事只需要問問外面那個家伙就知道了。”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往窗口走。但剛剛走到一半,卻又同時停住了腳步。因為這時,梯子的問題突然變得不再重要了。在那暗紅色的人造革地面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些沒穿鞋子的腳印。腳印上沾滿了白色的油漆,十分清晰。顯而易見,這些腳印不是死者留下的。它們毫無疑問是男人的腳印,尺寸相當大。另外,腳印從何而來也一目了然。它們是從窗戶下面開始的。最初幾個腳印非常清晰,越往里走,變得越淺。到了地毯旁,便突然消失了。而那些出去的腳印只有通過十分仔細地觀察,才能勉強看得出來。
我和弗克斯頓站在那里,眼睛盯著那些邪惡的白腳印,半晌沒有說話。隨后,我們又各自看了看對方。
“杰維斯,要不是你,我險些犯了大錯?!备タ怂诡D說,“不管有沒有梯子,那家伙就是從窗戶爬進來的。而且,他肯定是昨天夜里進來的。因為昨天下午,我看見他們在漆這些窗臺。不知他是從哪一邊進來的?”我們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的窗臺。在新近油漆過的地方,有一些明顯的污跡,顯示出闖入者肯定是從左邊進來的。那旁邊有一根鐵管,剛剛被涂上了綠漆。
“現(xiàn)在看來,”弗克斯頓說,“有沒有梯子已經(jīng)不重要。那個人反正是從窗戶進來的,知道這個就行了?!?/p>
“恰恰相反?!蔽艺f,“梯子的問題也許會對識別嫌疑人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并不是人人都能爬水管,但大多數(shù)人不管怎樣,都可以順著梯子爬上來。不過,根據(jù)此人脫下了鞋子和襪子這一事實來判斷,他應該是順著水管爬上來的。如果他只是不想讓腳下發(fā)出聲響的話,那他只需要脫掉鞋子就可以了。”
我們倆從窗口回來,又一次仔細查看地上的腳印。我用卷尺把腳印的尺寸量下來,由弗克斯頓記在一個本子上。
“杰維斯,這些腳印上都沒有小腳趾?!?弗克斯頓說,“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是挺奇怪的?!蔽一卮鹫f,“看上去,此人似乎沒有小腳趾??晌覐膩頉]見過這種事。你呢?”
“我也沒見過。當然,多一個腳趾的事倒是常有。可是,我從沒聽說過,誰天生少了小腳趾的?!?/p>
我們再次仔細觀察那些腳印,甚至把窗臺上剛剛刷到的油漆上面的臟腳印也都看了。可是,盡管這些腳印和地板革上的一樣清晰,連皮膚上細小的紋路都有,但每個腳印都找不到一點兒小腳趾的痕跡。
“這可怪了。”弗克斯頓說,“即使他生來有小腳趾,現(xiàn)在肯定也掉了。否則,絕不會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不過,這種事太稀奇了。這對警察來說,倒是個意想不到的收獲。我是說,這為指認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便利?!?/p>
“是啊。”我表示贊同,“既然這些腳印如此重要,我想,咱們最好拍些照片?!?/p>
“咳,這種事警察會做的?!备タ怂诡D說,“況且,咱們也沒有照相機,除非你想用你那個玩具似的小東西?!?/p>
弗克斯頓對照相一竅不通,所以我也懶得跟他解釋。其實,我那架照相機雖然不大,卻是專門為搞科研的人設計的。
“有照片總比沒有強?!蔽乙贿呎f著,一邊把三腳架打開,支在一對最清晰的腳印跟前,裝上照相機,仔細對準目標,調(diào)好焦距,最后按動了快門。這套程序我一共重復了四次,左右兩個腳印分別拍了兩張。
“這下可好了?!备タ怂诡D說,“有了這些照片,警察應該可以抓到嫌疑人了?!?/p>
“是啊,他們是有些線索可循了。不過,要想吃兔子肉,必須先抓到兔子才行。要知道,那個人是不會光著腳滿處走的?!?/p>
“不錯。這樣看來,這個線索還是沒什么大用。現(xiàn)在,既然這里都看過了,咱們也該走了。我想,我們也沒必要和貝丁菲爾德太太多說什么。這個案子該由警察來管。對我來說,越少插手越好?!?/p>
想到弗克斯頓早餐時說過的那些話,我對他此時不愿介入的態(tài)度覺得有些奇怪??磥恚欠N對于神奇浪漫事情的好奇心太容易得到滿足了。不過,這不關我的事。我在門口等他對房東太太敷行了幾句,便一起朝警察局走去。
2
一路上,我頭腦中仍在思考著此案中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就這樣,我們兩個人一時間誰也沒有講話。不過,看來我倆思考的是同一個問題。因為當他終于又開口時,說出的話幾乎正是我所想的。
“你知道,杰維斯,”他說,“從那些腳印中,肯定應該能找出些線索來。當然,看一個穿著鞋子的人是無法得知他有幾個腳趾的??墒?,那些非同尋常的腳印應該能夠帶給專業(yè)人士某種啟示,讓他知道該去找什么樣的人。難道你就沒有從那些腳印中發(fā)現(xiàn)什么嗎?”
我覺得,弗克斯頓說的有道理。如果我那位杰出的同事桑代克在場,肯定可以從腳印中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為警方的破案工作提供明確的方向。想到此處,再加上弗克斯頓在旁邊一激,我也不免躍躍欲試起來。
“眼下,我并沒有從這些腳印中找到具體線索?!蔽艺f,“不過,我想,只要我們系統(tǒng)地分析一下,就一定能得出一些有用的推論?!?/p>
“好啊?!备タ怂诡D說,“那咱們就系統(tǒng)地分析一下吧!你說說看!我想聽聽你是怎么辦案的。”
顯然,弗克斯頓只想聽我一個人說。這讓我有些為難。尤其是他仿佛在硬逼著我得出某種結論。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話顯得并不十分有把握。
“讓我們假設,留下腳印的那兩只腳出于某種原因,沒有小腳趾。這種假設幾乎是毫無疑問的。我們暫且把它當成事實來著手分析。首先,我們要對這種情況作出解釋。我想只有三種可能性:殘疾、受傷和疾病。那兩個小腳趾可能生來就沒有;也可能是在事故中被弄斷了;還可能是在疾病中喪失的。現(xiàn)在,讓我們來依次分析一下這三種可能性。
“我們先排除殘疾的可能性,因為對此,我們無從知曉。
“機器導致的傷殘似乎可以排除。因為兩個小腳趾在身體兩側,任何外界的傷害都不可能只傷到這兩個腳趾,其他部分卻完好無損。這樣看來,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是疾病的原因了?,F(xiàn)在的問題是,有哪些疾病能夠?qū)е聝蓚€小腳趾缺失呢?”
我詢問地看了看弗克斯頓,他卻只是點點頭,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看來,他只想當個聽眾。
“好吧?!蔽依^續(xù)往下說,“這種情況似乎可以排除局部的疾病或傷殘的可能。至于全身性的疾病,據(jù)我所知,導致這種后果的只有三種:雷諾病、麥角中毒和凍瘡?!?/p>
“你總不能把凍瘡說成全身性的疾病吧?”弗克斯頓不同意我的說法。
“我想,暫且先把它歸到這一類。凍瘡的影響是局部性的,但它的原因,即外界的低溫會影響到整個身體,因此是全身性的。好,現(xiàn)在讓我們逐個分析這三種疾?。何蚁?,我們可以排除雷諾病。不錯,這種病有時的確可以造成手指或腳趾的壞死或掉落,而且小腳趾是最容易受傷的,因為它離心臟最遠。但是如果病情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其他趾頭也會被感染到,會收縮變形。也許你還記得,從腳印的情況看,那雙腳的腳趾十分豐滿。因此,我認為,我們可以放心地排除雷諾病的可能。剩下的還有麥角中毒和凍瘡。在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只須看看哪種病更常見就行了。凍瘡比較起來更常見。因此,那名闖入者更有可能患過凍瘡?!?/p>
“這兩種病對小腳趾的影響程度相同嗎?” 弗克斯頓問道。
“大致上是相同的。麥角中毒是從內(nèi)部起作用的,而極度的低溫是從外部起作用的。兩者都可以使細小的血管收縮,從而使血液循環(huán)受阻。腳趾是離心臟最遠的部位,因此最先受到影響。而小腳趾又在腳的邊上,也最容易被感染?!?/p>
弗克斯頓沉思了一會兒,又說:“你這些分析都很好,杰維斯??晌铱床怀鲞@會對破案有什么用。這個人失去了兩個小腳趾,根據(jù)你的分析,他可能患過麥角中毒或凍瘡,而患過凍瘡的可能性又大些。僅此而已,既沒有證據(jù),也沒有經(jīng)過核實,只是將概率運用到了案子里面,實在無法令人信服。此人的小腳趾也許是在其他完全不同的情況下失去的。但即便你的估計正確,我仍然看不出這個分析對警察會有什么用。他們還是無法明確該去找什么人呀?!?/p>
弗克斯頓這種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一個患過麥角中毒或凍瘡的人從外表上看,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不過,我對他說,我對此案的分析并沒有就此結束。
“你先別急著下結論,弗克斯頓。”我說,“咱們不妨再進一步分析一下。我們已經(jīng)推測出,這位不知名的男子可能患過麥角中毒或凍瘡。正如你說的,這本身沒什么用處??墒?,如果我們能夠說出哪種人更容易染上這種疾病,就可以為此案的調(diào)查提供一條線索。而這一點,我想,我們可以做到。咱們先來說說麥角中毒的情況?!?/p>
“那么,麥角中毒這一病癥是怎么引起的呢?不是因為藥物中毒,而是因為患者吃了含有麥角菌病毒的裸麥。因此,這種病主要發(fā)生在食用裸麥的國家里。一般來說,這些國家都在東北歐,尤其是俄國和波蘭。
“再讓我們來看一下凍瘡。顯然,最容易得凍瘡的人一般居住在氣候寒冷地域。而白人居住的最寒冷的地帶是北美洲和東北歐,尤其是俄國和波蘭。這樣看來,麥角中毒和凍瘡這兩種病的易發(fā)區(qū)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事實上,還不僅如此,即使輕微的麥角中毒患者也會很容易由于血液循環(huán)受阻而染上凍瘡。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在患有麥角中毒和凍瘡的人群當中,俄國人、波蘭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比例最高。
“另外,凍瘡這種病還和職業(yè)有關。哪種人最容易得凍瘡呢?毫無疑問,水手是各類人群里得凍瘡最多的,特別是遠洋輪船上的水手。其中自然又數(shù)來往于靠近北極圈附近國家的水手患病比例最高。這些船只大部分是在波羅的海沿岸做貿(mào)易,水手幾乎全部是斯堪的納維亞人、芬蘭人、俄國人和波蘭人。這樣一來,我們的目標再次指向了東北歐。而且,根據(jù)以上幾個方面分析得出的共同結果,我認為,這名闖入者不是俄國人,就是波蘭人或斯堪的納維亞人?!?/p>
弗克斯頓嘲諷地笑了笑?!昂苡袆?chuàng)意,杰維斯。”他說,“非常有創(chuàng)意!作為一種概率方面的學術推理,可以說是精彩至極??墒牵趯嶋H運用上,卻毫無可取之處。不過,前面就是警察局了。我要進去,把情況跟他們說說,然后還得去找驗尸官?!?/p>
“看來,你是不想讓我跟你一起進去?” 我說。
“不必了?!彼卮鹫f,“要知道,你的身份與此案無關,他們也許不喜歡你摻和進來。你最好還是自己去消遣消遣,讓我把上午的事情辦完。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再聊吧?!?/p>
說完,他便進了警察局。我轉過身去,心里覺得有些可笑。經(jīng)驗常常會使人變得刻薄,而經(jīng)驗告訴我,那些對學術推理抱著嘲諷態(tài)度的人,往往一轉身就會把這些推理賣弄給別人,對于它的出處卻閉口不談。我懷疑此時此刻,弗克斯頓正在把我那套“毫無可取之處的概率方面的學術推理”講給一位對他欽佩不已的警官聽呢。
去海邊的路要穿過艾賽爾萊德街。當我沿著這條街走到一半,快要到出事的房子時,看到貝丁菲爾德太太站在一個凸窗的窗口。她顯然認出了我,不一會兒,她就穿著出門的衣服,走下臺階,朝我迎了過來。
“你們見到警察了嗎?”她問我。
我對她說,弗克斯頓醫(yī)生現(xiàn)在就在警察局。
“咳!”她說,“這件事真可怕!而且倒霉透頂了,正好是在旺季剛要開始的時候。一件丑聞肯定會毀掉旅館的生意。你對此是怎么想的?有可能不讓別人知道嗎?我記得,弗克斯頓醫(yī)生說你是個律師。是這樣的嗎,杰維斯先生?”
“不錯,我的確是個律師。不過,我對這個案子的情況一無所知。好像它關系到愛情方面的事吧?”
“是啊,至少——怎么說呢,也許我不該說這些。不過,我最好還是把整個事情講給你聽——只怕那樣會占用你太多時間?!?/p>
“我很愿意聽聽,造成這場悲劇的起因是什么?”我說。
“既然是這樣,”她說,“那我就把這件事全都告訴你。你想進屋去說還是讓我陪你走走呢?”
我估計,警察此刻正趕往這棟房子,就請她陪我走走,并領著她快步朝海邊的方向走去。
“那位可憐的太太是個寡婦嗎?”我邊走邊問她。
“不,她不是?!必惗》茽柕绿f,“麻煩就出在這兒。她的丈夫在國外——至少以前是,現(xiàn)在就要回來了。這個可憐的男人,等著他的竟是這個消息。他是塞拉利昂國民警衛(wèi)隊的一名軍官。不過,他在那兒的時間不長。他是因為健康原因到那里去的” ?
“什么?去塞拉利昂?”我吃驚地叫了起來,心想,號稱“白種人的墳墓”的塞拉利昂,怎么居然會成了療養(yǎng)地。
“是啊。你知道,圖森特先生是法裔加拿大人,好像總是在各處跑。他曾在克朗代克生活了一陣子,可寒冷的氣候使他不得不離開。那一段生活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健康,具體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有一段時間,他的腳跛得很厲害。等他恢復了一些之后,打算在氣候溫暖的地方找份工作。最后,終于得到了一個塞拉利昂國民警衛(wèi)隊監(jiān)察員的職位。那是大約十個月之前的事。他啟程到非洲去后,他的妻子就搬到我的旅館來。從那以后,她就一直住在這里。”
“那你剛才說的那場戀情是怎么回事?”
“噢,我恐怕不該把它稱之為戀情吧。讓我把事情解釋給你聽。大約三個月之前,有一位叫伯爾格森的瑞典人住到了我這里。他好像對圖森特太太十分癡迷?!?/p>
“那她的態(tài)度呢?”
“噢,她挺喜歡他的。伯爾格森個子高高的,長得也很英俊。不過,他并不比她丈夫高,長得也不比他英俊。這兩個男人個子都有六尺多高。圖森特太太倒沒覺得和他交往有什么不好。她并沒有及時看出,他對她抱有非分之想,所以做事情有些欠考慮。當時,我也曾想過,應該提醒她一下。不過,后來,伯爾格森搬到拉姆斯蓋特去做港務局的監(jiān)督員了。我以為,這下麻煩總算過去了??蛇@事還沒完,因為他還常常來看圖森特太太。對此,我當然不能接受。就這樣,我終于向他講明,今后不歡迎他來這里。不幸的是,他當時像蘇格蘭人所說的,‘翻臉了’。他并沒有喝醉酒,卻情緒激動,胡攪蠻纏。當我告訴他不要再來了之后,他和我大吵大鬧,以至于兩位住在這里的先生——沃德爾和麥考利不得不出面干預。而他對這兩位先生也十分粗暴無禮,尤其是對麥考利。麥考利先生是個黑人,伯爾格森就罵他‘黑鬼’之類的各種臟話?!?/p>
“那位黑人先生對此又作何反應呢?”
“我不得不說,他當時表現(xiàn)也不大得體,而且他還是一位紳士——一名在坦普爾學法律的大學生。他說的那些話實在太難聽了。結果,沃德爾先生非讓我立刻叫麥考利搬出去。不過,我設法又幫他在旁邊找了一套房子。你知道,沃德爾先生曾在塞拉利昂當過地方執(zhí)政官,圖森特先生就是通過他得到那項任命的——所以,我想,他在黑人面前很注意保持自己的尊嚴?!?/p>
“你最后一次聽到有關伯爾格森先生的消息是什么時候?”
“他沒有再來我這兒。不過,他曾給圖森特太太寫過幾封信,約她去見面。最后,就在幾天前,圖森特太太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他倆之間的關系必須停止。”
“這種關系停止了嗎?”
“據(jù)我所知,是這樣的。”
“那么,貝丁費爾德太太,”我說,“你為什么會把這里發(fā)生的事和這場戀情聯(lián)系起來呢?”
“這個嘛,你知道,”她解釋說,“圖森特先生回來了。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在英國了。”
“真的?”我說。
“是啊。”貝丁費爾德太太接著說,“圖森特跑到叢林里去抓當?shù)夭环ǚ肿訄F伙(好像叫什么‘黑豹黨’)的歹徒,結果受了重傷。他從醫(yī)院寫信給太太,說一旦他的身體能夠旅行,就會被送回國。大約十天前,圖森特太太又接到一封信,說他將乘下一班輪船回來。
“我注意到,接到丈夫從醫(yī)院寫來的那封信時,她的情緒似乎十分緊張不安。接到最后一封信時,就更是如此了。當然,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兩封信里都寫了些什么。或許他聽說了有關伯爾格森先生的事,并揚言要采取某種行動。不過,我也說不準。我只知道,圖森特太太十分緊張不安。當我們四天前從報紙上看到,她丈夫乘坐的船已到利物浦時,她顯得更加不安了。這種情況越來越厲害,直到——呃,直到昨天夜里?!?/p>
“自從那艘船抵達之后,有她丈夫下落的消息嗎?”我問道。
“一點消息都沒有?!必惗》茽柕绿f話時的眼神我一猜就明白了,“既沒有來信,也沒有來電報,一個字都沒有。要知道,假如他沒乘那趟輪船回來,肯定會給她寫信的。他一定是已經(jīng)到了英國??伤麨槭裁床宦睹婺??至少該發(fā)個電報?。∷谧鍪裁??為什么躲著不見?是不是他聽說了什么?如果那樣,他打算做什么呢?可憐的圖森特太太就是為這個,才如此緊張不安。而且我敢肯定,她就是因為這事才自殺的。”
我沒有必要對貝丁菲爾德太大的這種胡亂猜測加以反駁,我的目的是要了解情況,看來,事情已經(jīng)問得差不多了,但還有一點需要進一步搞清楚。
“貝丁菲爾德太太,咱們再來談談那位伯爾格森先生吧!”我說,“你剛才說他是海員嗎?”
“從前是?!彼f,“現(xiàn)在,他搬到了拉姆斯蓋特,在一家公司當部門經(jīng)理。不過,他以前是海員。我曾聽他說過,有一次他隨一艘探險船去了北極,被困在冰雪里足足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我還以為從那之后,他不會再去和冰打交道了呢?!?/p>
對此,我表示頗有同感。看來,情況已經(jīng)大致了解清楚了。于是,我準備結束這場談話。
“好吧,貝丁菲爾德太太?!蔽艺f,“這件事頗為復雜。也許,案件調(diào)查的時候還會有新的情況。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對外人說。”
當天早晨剩下的時間,我在防波堤東邊那片平坦的沙灘上散步,腦子里一直在思索著剛剛收集到的有關這個奇怪案件的證據(jù)??磥恚讣械木€索的確不少。然而,這些線索分明又指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因為瑞典人和失蹤的丈夫都有犯罪嫌疑。這兩個人都曾在容易得凍瘡的地方待過,其中一個也許還曾食用過裸麥。此外,盡管說起來有些牽強,但這兩個人都具有殺人動機。不過,目前這些還只是推測,只能說為進一步調(diào)查取證提供了某種線索。僅此而已。
午餐時,我感到弗克斯頓的態(tài)度莫名其妙地起了某種變化,以往那種大大咧咧的勁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吞吞吐吐、諱莫如深的腔調(diào)。
“你知道,杰維斯。我覺得,”當我談到案子時,他說,“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討論此事為好。你看,我是主要的證人。而這件案子現(xiàn)在還處于——怎么說呢,警方不愿意大家談論此事。”
“可我也是證人呀。而且,還是這方面的專家呢!再說——”
“警方并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你是外行,而且你和這個案子又沒什么關系。我想,他們不會傳你去作證的。負責調(diào)查此案的普萊特警官對于我把你帶到現(xiàn)場一事頗有微詞,說那樣做違規(guī)。呃,對了,他還說,你必須把那些照片交出來?!?/p>
“可普萊特不是也要去拍那些腳印的照片嗎?”我不以為然地說。
“他當然要去。他要搞幾張由專業(yè)攝影師拍攝的照片——當他聽說你用玩具照相機拍照的事后,覺得很好笑。不過,你盡管放心,普萊特這個人挺好的,他在倫敦警察廳的指紋科學習過。”
“我看不出這對他會有什么用。這個案子里的嫌疑人又沒有留下任何指紋?!蔽疫@只是隨意試探一下,弗克斯頓卻立刻上鉤了。
“真的嗎?”他激動地說,“你是沒看到,但確實有指紋。普萊特取下來一套完整的右手指紋。不過,這件事是保密的?!笨磥?,他意識到說漏了嘴,但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弗克斯頓突然間的謹慎態(tài)度使我不便對警官先生的發(fā)現(xiàn)再說什么,于是,我又把話題引回到我拍的那幾張照片上。
“我要是拒絕把那些底片交出來呢?”我說。
“但愿你不要那樣做——你也不能那樣做。我現(xiàn)在和此案有干系,還得同這些人打交道呢。作為代表警方的醫(yī)生,我對那些醫(yī)學上的證據(jù)是有責任的。而且,普萊特也交代了,讓我把照片從你這里要回去。你當然是不能留著它們的。那樣做,太不合情理了?!?/p>
和他爭下去是沒有用的。警方顯然不想讓我參與這件案子。而且,普萊特警官畢竟是在執(zhí)行公務。如果他只把我當一名普通公民,要求我交出底片,也在他權限之內(nèi)。盡管如此,我還是很不情愿交出照片。至少,我想先仔細研究一下再說。這個案子是我的本行,而且,它又是如此不同尋常。除此之外,根據(jù)剛才有關指紋的那場小小的插曲,我發(fā)覺,負責調(diào)查本案的人員素質(zhì)實在成問題。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任何一件微小的證據(jù)都值得仔細珍藏。因為你很難預料,什么時候就會在辦案中用上。因此,我決定不把照片交出去,盡管這樣的話,意味著我不得不耍一些小招數(shù)。而一般情況下,我并不愿意這樣做。
“好吧,弗克斯頓。如果你執(zhí)意要這樣,”我說,“我可以把底片交出來。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當著你的面將它銷毀?!?/p>
“我想,普萊特寧愿你把底片完好無損地交給他?!备タ怂诡D說,“你知道,這樣一來,他就放心了。”說完,他狡獪地笑了笑。
說實在的,我還真得謝謝他以這種態(tài)度對待我。這使我原來打算耍的小騙術更容易實施了。既然他對我如此防范,就怪不得我對他缺乏誠信了。
午飯后,我上樓到了自己的房間,插上房門,從口袋里取出小相機,把膠卷轉到頭,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我上衣內(nèi)側的口袋里。接著,我又裝上一卷新的膠卷,來到窗前,對著天空連續(xù)拍了四張照片。這些事做完之后,把照相機放進口袋,來到樓下。弗克斯頓正在梳頭,見我下來,馬上又接著剛才的話題催促我。
“關于那些照片,杰維斯,”他說,“我馬上要到警察局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沒問題。”我說,“你如果想要,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底片給你?!蔽覐目诖锇颜障鄼C掏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將剩下的膠片倒過去,取出膠卷,裝模作樣地把頭粘好,然后遞給他。
“最好不要把它放在亮處?!蔽冶M量使自己的騙術更加可信,“否則,底片會曝光的?!?/p>
弗克斯頓對拍照完全外行。他小心翼翼地接過膠片,生怕燙手似的,趕緊把它放進手提包,口中連連道謝。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弗克斯頓把門打開。門口站著一位身材瘦小的先生。他的膚色黝黑,像在熱帶地區(qū)住過很久的樣子。他一進來,便作了自我介紹,開門見山地說起了來訪目的。
“我姓沃德爾,是貝丁菲爾德太太旅館的房客。我是為那件不幸的事情來——”
弗克斯頓冷冰冰地打斷了他的話:“沃德爾先生,目前我恐怕無法向你提供有關這起案件的任何消息?!?/p>
“今天早晨我在旅館看到二位了?!蔽值聽栂壬栽谕抡f,可是弗克斯頓又一次把他的話打斷了。
“是啊,我們是在那兒——至少我是在那里執(zhí)行公務,既然現(xiàn)在此案已經(jīng)移交法庭——”
“還沒有呢。”沃德爾說。
“不管怎么說,我不能和你討論——”
“我沒想和你討論什么?!蔽值聽柕目跉庥行┎荒蜔┝?,“可據(jù)我所知,你們兩位之中有一位是杰維斯醫(yī)生吧?”
“我是?!蔽艺f。
“我必須警告你!”弗克斯頓又想說什么。
但沃德爾先生惱怒地打斷了他的話,“尊敬的先生,我是一名律師,又是一位地方行政官,我完全明白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我來,是想和杰維斯醫(yī)生談一件正事的?!?/p>
“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效勞的嗎?”我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蔽值聽栒f,“這位離奇死去的可憐的夫人,是一位和我一樣在塞拉利昂服役的先生的妻子。這對夫婦都是我的朋友。既然她的丈夫不在,我希望,有關這位夫人死亡的調(diào)查應該由一位合格并具備醫(yī)學方面知識的律師來加以監(jiān)督。你和你的同事桑代克先生愿意替我來辦這件事嗎?”
我當然愿意接受這個案子,于是答應了他。
“那好?!蔽值聽栂壬f,“我會讓我的律師向你們正式發(fā)出聘用函。這是我的名片,你們會在人名錄的殖民官一欄里找到我的名字。至于我在這里的住址,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他把名片遞給我,略微點了點頭,向我們道別,然后便轉身離開了。
“我想,我最好回倫敦,和桑代克談談這件事,”我說,“什么時候有火車?”
“四十五分鐘之后將會有一班快車?!备タ怂诡D說。
“那我就坐這趟車好了。不過,明天或后天我會再來??赡苌4艘矔臀乙黄饋??!?/p>
“很好?!备タ怂诡D說,“帶他來吃午餐或晚餐吧!不過,我恐怕不能讓他住在這里?!?/p>
“最好別讓他住在這兒!”我說,“你的朋友普萊特肯定會不高興的,他不會愿意讓桑代克或者我住在你家。對了,那些照片怎么辦呢?你知道,桑代克肯定會想看看的?!?/p>
“我不能給他看?!备タ怂诡D固執(zhí)地說,“除非普萊特同意把照片還給你。不過,我想他是不會的?!?/p>
我心里并不認為普萊特警官會像他所說的那樣,但我沒再說什么。趁弗克斯頓下午出診的時候,我上樓收拾行李,并給桑代克寫了封電報,把我的行程告訴了他。
3
當我回到金斯本奇路我們那套公寓時,時間剛五點一刻。我高興地看到,我的同事桑代克正在家里等我。實驗室的助手波爾頓正給我們準備茶點。
“看來,”桑代克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說,“你這位老兄給我們攬了筆生意回來?!?/p>
“是啊。”我說,“名義上說是監(jiān)督查案,不過,我想,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案子很值得我們單獨調(diào)查?!?/p>
“有沒有需要我做的事,先生?”波爾頓問我。一聽到“調(diào)查”這兩個字,他的精神頭就來了。
“這里有一卷膠卷需要沖洗,是地板上的四個白腳印?!?/p>
“噢!”波爾頓說,“那樣的話,底片的質(zhì)量要求比較高。如果是用那個小相機拍攝的,必須要放大。你能把腳印的尺寸告訴我嗎?”
我從筆記本上把尺寸抄下來,連同那卷膠卷一起遞給波爾頓。他拿到東西之后,興沖沖地回實驗室去了。
“好吧,杰維斯?!鄙4苏f,“趁波爾頓沖洗照片的時候,我們邊喝茶,邊聽你大致說說案情吧。”
我對案情的介紹十分詳細。因為事情剛剛發(fā)生,而且,我在回來的路上,把事實仔細捋了一遍,并做了筆記。對我這番長長的敘述,桑代克照例聽得十分認真。他始終沒有插話,只是在聽我講到自己如何設法留下那卷膠卷時例外。
“可惜你沒有拒絕交出膠片。”他說,“他們是很難硬要你交出來的。而且我覺得,如果能夠避免直接欺騙的話,將會更主動、更體面些,除非是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不過,也許你也是被逼無奈的?!?/p>
實際上,當時的情況的確是這樣。但后來想,還是桑代克說的有道理。我那個小騙術日后將會招致一些麻煩。
“這樣看來,”聽我講完之后,桑代克說,“警察對此案的看法,大體上說,應該是他們從弗克斯頓那兒聽來的你的那套推論?!?/p>
“我想是這樣的。不過,我聽弗克斯頓說,普萊特警長搞到了一套犯罪嫌疑人右手的指紋。”
桑代克的眉毛向上一挑。“指紋?” 他驚奇地叫了起來,“看來,作案者肯定是個笨蛋!不過,”他又說,“每個人,包括警察、律師、地方行政官,甚至法官,在指紋這個問題上,好像都愛犯糊涂。我倒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那些指紋,它們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咱們得把這事打聽清楚。不過,我們還是先回來說說你這個案子吧!既然你的判斷大概和警方的判斷相同,咱們不妨來分析一下,這些判斷究竟有沒有道理?!?/p>
“眼下我們只是抽象地分析案情,結論大都是些推測。這些判斷主要來源于對數(shù)學中概率的應用。由此,我們假定死者是被謀殺的,但實際上也有自殺的可能;我們假定兇手是那些腳印的主人,假定此人缺兩個小腳趾,但實際上他也許把小腳趾縮了起來,使其不沾地面,從而不留痕跡。在以上假定的前提下,我們又得出幾種情況,并根據(jù)概率將它們依次排列出來,從中排除了雷諾?。ㄎ艺J為這樣做是恰當?shù)模詈笫O铝藘霪徍望溄侵卸???墒?,有兩個人的身高都能和腳印對上號,兩個人都可能有犯罪的動機(盡管這種動機并不很充分),兩個人都曾在易生凍瘡的地方待過,其中一個還有可能在易患麥角中毒病的環(huán)境中生活過。根據(jù)概率,我們把目標鎖定在這兩個人身上,而瑞典人比加拿大人嫌疑更大一些。原因只不過是除了凍瘡,他還有可能患過麥角中毒癥。然而,目前這一切還純屬推測,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他們中一個曾患過凍瘡或吃過有毒的裸麥。盡管如此,在目前這個階段,這種推理方式無可挑剔,為案件調(diào)查提供了一條線索。假如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這兩人當中的一個曾患過凍瘡或麥角中毒癥,那將肯定是一個突破。好啦,波爾頓拿著兩張洗好的照片來了。波爾頓,你怎么會這么快就把照片洗出來了?”
“你看,先生!我是用酒精把底片弄干的?!辈栴D說,“這樣省了不少時間。我一刻鐘之后,會把放大的照片拿給你們?!?/p>
波爾頓把兩張貼在玻璃板上的濕濕的照片遞給我們,便轉身回實驗室去了。我和桑代克開始用放大鏡仔細查看那兩張照片。其實,波爾頓答應的那些放大的照片除了對比尺寸之外,沒有多大必要。因為在這兩張兩英寸的照片上,白色的腳印圖像十分清晰,連最微小的細節(jié)在放大鏡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上面確實看不出小腳趾的痕跡。”桑代克說,“而且,從其他腳趾的豐滿程度來看,你排除了雷諾病是有道理的。杰維斯,你從這個腳印上還看出了些什么?”
“據(jù)我看來,這個人小時候似乎習慣了赤腳行走,只是最近才開始穿鞋子。這可以從大腳趾的位置看出來,而且他的腳趾和足底的那些小傷口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經(jīng)常赤腳走路的,腳往往會因為踩到一些尖利的小東西而留下許多小傷口。”
桑代克似乎不大同意我的說法。“你所說的關于大腳趾的位置,”他說,“我覺得有道理??墒悄切┬↑c點給我的印象,并不像是你所說的傷疤。不過,也許你是對的?!?/p>
這時,我們的談話突然被外面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桑代克走了出去,我聽到他把門打開。不一會兒,他領著一個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紳士回到房間。我一眼就認出,此人是沃德爾先生。
“看來,我和你一定是乘同一班火車來的,”他一邊和我握手,一邊說,“而且,大概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我想把我們談的那件事情正式落實下來,因為畢竟我們以前并不認識?!?/p>
“你想讓我們做什么呢?”桑代克問他。
“我想請你們監(jiān)督此案,并且,如有必要,單獨展開調(diào)查?!?/p>
“你能夠向我們提供些有用的信息嗎?”
沃德爾先生考慮了一會兒。“我想不能?!彼K于說,“我所知道的情況你們都知道了,至于我自己的猜測則有可能會誤導你們,而我寧愿你們的判斷不會受到外界干擾。不過,或許我們可以討論一下費用的問題?!?/p>
這個問題自然不那么好說。不過,桑代克還是設法提出了一個能夠使沃德爾先生接受的數(shù)目。
“還有一件小事。”沃德爾在起身離開時說,“我這里有一個手提箱,是貝丁菲爾德太太借給我進城時裝東西用的。這個手提箱是麥考利先生從旅館搬出去的時候留下來的,貝丁菲爾德太太想讓我用完之后,送到他家去??墒俏也恢≡谀膬?,只知道他在坦普爾區(qū)。而且,萬一這家伙在家的話,我也不想見到他。”
“箱子是空的嗎?”桑代克問道。
“只有一件睡衣和一雙很舊的拖鞋?!彼呎f,邊把提箱打開,嘲諷地向我們展示里面的東西。
“一看就是典型的黑鬼,對吧?粉紅色的絲綢睡衣,拖鞋能比他的腳小好幾號。”
“好吧,”桑代克說,“我會讓人去打聽到他的地址,并且把這個箱子送過去的?!?/p>
沃德爾先生出去后,波爾頓拿著幾張放大的照片進來了。照片上的腳印和真人的一樣大。桑代克把照片遞給我,趁我坐下來察看照片的時候,跟著助手去了實驗室。過了幾分鐘,他又回來了,簡單看了一下照片之后,說:“這上面沒什么新東西,盡管也許日后這些照片會有用??磥?,目前我們手上只有你收集到的那些事實。你今天晚上回家嗎?”
“是啊,我打算明天再回馬爾蓋特?!?/p>
“既然是這樣,我正要去警察廳。咱們可以一起走到查林街口?!?/p>
我們沿著斯特蘭德路一邊走,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等快到查林街口就要分手的時候,桑代克才又提到了這起案子。
“請把法庭審理的日期通知我?!彼f,“另外,盡量搞清楚是什么毒藥——如果那的確是毒藥的話?!?/p>
“我記得好像對你說過,”我說,“那個瓶子里剩下的似是某種溶液?!?/p>
“是啊?!鄙4苏f,“也許是鹽酸番木龜堿溶液?!?/p>
“為什么會是鹽酸番木龜堿呢?”我問他。
“為什么不是呢?”桑代克反問了一句之后,神秘地一笑,轉身朝警察廳的方向走去。
4
三天之后,我和桑代克坐在馬爾蓋特市政廳旁邊的一個房間里。關于圖森特夫人的死亡聽證調(diào)查正在這里舉行。法官已經(jīng)到場,陪審員也已入座,證人們分別坐在幾把椅子上。他們中間有弗克斯頓(他身邊還坐著一個陌生人,大概是另一位法醫(yī))、貝丁菲爾德太太、沃德爾先生、警官先生。此外,還有一位衣著考究的黑人。正如我所猜測的,此人便是麥考利先生。
坐在我這位令人難以捉摸的同事旁邊,我的思緒又一次集中在了桑代克所具有的那種非同凡響的思維能力上。上次分手時他所說的有關毒藥的那句話使我想到,他對這個案件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看法。而這種看法顯然同我和警察所想的并不一樣。當然,毒藥也可能并不是鹽酸番木龜堿,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此案已有了結論。而除了我對他說的那些事實之外,他手上并沒有其他證據(jù)。由此可見,正是那些事實為他的結論提供了線索。而這些線索我卻完全沒能發(fā)現(xiàn),所以只能憑著主觀臆斷,用數(shù)學上的概率胡亂揣測。
第一位被傳的證人自然是弗克斯頓醫(yī)生。他先敘述了那天現(xiàn)場的經(jīng)過,這些我都知道了。接著他又談到了尸檢的情況,說他發(fā)現(xiàn)死者的喉嚨和身體上有幾處瘀傷,說明死者生前曾受到暴力攻擊。直接的死因是心力衰竭,但他無法確切地說出,導致心力衰竭的究竟是心臟病發(fā)作還是服用了毒藥。
下一位證人是普萊斯考特醫(yī)生。此人是一位資深的病理學家和毒物學家,死者的尸體就是由他來解剖的。他對死因的見解和弗克斯頓醫(yī)生相同,他曾對死者手中那個瓶子里面的液體進行了化驗,發(fā)現(xiàn)那是經(jīng)過浸泡或煎煮的鹽酸番木龜堿水。另外,他還化驗了死者的胃液,發(fā)現(xiàn)里面也有大量含鹽酸番木龜堿的液體。
“鹽酸番木龜堿溶液是作為一種藥物使用的嗎?”法官問道。
“不是?!逼杖R斯考特醫(yī)生回答說,“醫(yī)生一般都會使用碘酒?!?/p>
“你認為本案中的死因是鹽酸番木龜堿嗎?”
“這很難說。”普萊斯考特醫(yī)生說,“鹽酸番木龜堿能夠毒害心臟,死者也的確服用了大量此種溶液。不過,藥液中的毒性甚微,而且從表面上看,她也更像是由于心臟病發(fā)作致死的?!?/p>
“死者有沒有可能是服毒自盡的?”法官又問。
“我認為絕對沒有這種可能。弗克斯頓醫(yī)生的證詞說明,那個藥瓶幾乎肯定是有人在死者去世后放到她手里面的,而且雖然死者服下了大量有毒的溶液,但吸收進去的毒性卻并不多?!?/p>
“你認為,此案看上去是自殺還是他殺?”
“我想,她應該是被人毒害的。不過,導致死亡的主要原因也許是心臟病發(fā)作?!?/p>
專家的證詞到此為止,接下來出庭作證的是貝丁菲爾德太太。她所說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唯一的新聞是案發(fā)現(xiàn)場有一個箱子被打開了。另外,死者的一個小提包被人拿走了。
“你知道死者的那個包里裝了些什么嗎?”法官問她。
“我曾看見她把丈夫的信放在里面,她存了不少信。至于其他東西,除了她的支票本,我就不知道還有什么了?!?/p>
“她在銀行里存了很多錢嗎?”
“我想是的。她丈夫從前總是把大部分薪水寄回家來,她除了日?;ㄤN都存進銀行。她名下大概有兩三百英鎊的存款吧?!?/p>
貝丁菲爾德太太下去之后,法官又傳了沃德爾和麥考利兩位先生上去作證。這兩個人的證詞都很短,說的主要都是那次伯爾格森搗亂的事。此前,我已注意到伯爾格森沒有到庭。
最后一位證人是警長先生。正如我所預料的,他的證詞相當保留。警長的確提到了那些腳印,但是,他同弗克斯頓一樣(也許弗克斯頓是受了他的指使),沒有披露腳印的細節(jié),也沒有提到指紋的事,只是說兇手的身份尚需進一步調(diào)查。警長先生在證詞中說,最初他們懷疑伯爾格森,可后來得知,瑞典人在這場悲劇發(fā)生的兩天前,隨一艘運冰船離開了拉姆斯蓋特。后來,疑點又轉向了死者丈夫。人們知道,他在妻子死亡前四天抵達了利物浦,此后,便不知去向了。但是警長先生今天早上剛剛收到了一封利物浦警方拍來的電報,說他們在墨爾賽河上發(fā)現(xiàn)了圖森特的尸體,尸體上有多處傷口。顯然,死者是被人殺害后,尸體又被投入河中了。
“這太可怕了!”法官說,“這第二起謀殺能為我們眼下的案子提供一些線索嗎?”
“我想可以?!本L的口氣并不十分肯定,“不過,我不便在這里披露相關細節(jié)?!?/p>
“那是?!狈ü俦硎就?,“那樣做的確不合適??墒?,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假如這是一起謀殺案,你對兇犯的下落是否有了線索?”
“是的?!逼杖R特警長回答說,“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幾條重要的線索?!?/p>
“這些線索都指向了某個具體的人嗎?”
警長先生有些遲疑。“這個嘛——”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尷尬,但法官及時打斷了他的話。
“也許,我的問題問得不大合適。我們不打算讓普萊特警長為難,先生們。再說,這個問題對本庭的審案并不十分重要。你愿意讓我收回這個問題嗎,警長先生?”
“是的,法官先生。”普萊特警長趕緊說。
“是否有人拿死者支票簿里面的支票到銀行去兌現(xiàn)過?”
“沒有人在她去世之后兌現(xiàn)過她的支票。我今天早晨剛去銀行查過?!?/p>
證人的證詞到此結束。法官作了一番簡單的總結之后,陪審團作出了“蓄意殺人,兇手待查”的結論。
法庭聽證結束了。桑代克站起來,身子轉了過去。這時,我吃驚地看到,警察廳刑偵處的米勒探長不知什么時候進來,坐在了我們身后。
“先生,我已按你的吩咐作了安排?!彼麑ι4苏f,“可在采取任何具體行動之前,我想先和你談談。”
米勒探長領我們進了隔壁一個房間。普萊特警官和弗克斯頓醫(yī)生也跟著進來了。
“桑代克先生,”米勒小心地把門關好,說,“我采納你的建議,麥考利先生已被拘留了。不過,在正式逮捕之前,我們手里得有證據(jù)才行。但愿你能為此案提供確鑿證據(jù)。”
“好吧?!鄙4诉呎f邊把總是帶在身邊的小綠箱子放在桌子上。
“這個證據(jù)箱我可不是頭一次看到了?!泵桌仗介L笑著說。這時,桑代克把箱子打開,從里面取出個大信封。
“這里面裝的是什么?”米勒探長問道。
桑代克從信封里取出幾張由我拍攝的放大后的照片。這時,我看到普萊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了。弗克斯頓也惱火地瞥了我一眼。
“這些,”桑代克說,“是放大成真實尺寸的犯罪嫌疑人腳印的照片。普萊特警官也許可以證實這一點?!?/p>
普萊特很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拿出兩張照片,放在那幾張放大過的照片旁邊。
“不錯。”米勒探長將照片對比過后說,“這些腳印是相同的??墒窍壬阏f它們是麥考利的腳印,能否告訴我你的依據(jù)是什么呢?”
桑代克又一次拿過那個綠色的小箱子,從里面取出兩塊嵌在木頭上的銅板。銅板上面涂了一層墨汁。
“我建議,”桑代克一邊把銅板從護框里取出來,一邊說,“咱們不妨取下麥考利的腳印,同這些照片比對一下?!?/p>
“對呀!”普萊特說,“我們這里還有一套指紋, 也可以和他的比對一下?!?/p>
“要是有了腳印,就不需要指紋了。”米勒說。
“說起那些指紋,”桑代克說,“能否告訴我,它們是不是從那個瓶子上取下來的?”
“是的?!逼杖R特警官承認說。
“那上面還有其他指紋嗎?”
“沒有?!逼杖R特回答說,“只有這些。”接著,他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上是右手的大拇指和其他四個手指的指紋。
桑代克看了眼照片,然后轉身對米勒探長說:“我估計這些是弗克斯頓醫(yī)生的指紋?!?/p>
“不可能!”普萊特警官叫了起來,但隨后又突然不吱聲了。
“我們馬上就可以搞清楚?!鄙4诉呎f,邊從箱子里取出一些白紙,“請弗克斯頓醫(yī)生將右手的手指先在墨汁板上蘸下,然后再印在紙上。這樣,我們就可以和照片上的指紋進行比對了?!?/p>
弗克斯頓把手指在那塊黑銅板上蘸了一下,又往紙上一按,留下了四個清晰的黑手印。普萊德警官趕緊走上前去,細細將兩套指紋比對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是你對了!”他低聲說道,“這兩套指紋是一樣的?!?/p>
米勒探長不屑地說:“你可真夠馬虎的!明明知道弗克斯頓醫(yī)生碰過那個瓶子,卻想不到指紋可能是他的?!?/p>
“不過,這件事倒是很重要?!鄙4苏f,“瓶子上除了弗克斯頓醫(yī)生的指紋,沒有其他人的指紋。只能說明兇手事先戴了手套。更重要的是,它還證明了死者生前并沒有拿過那個瓶子。通常來說,自殺者的手會非常潮濕,肯定會留下明顯的指紋,盡管這些指紋可能不夠清晰?!?/p>
“是??!”米勒探長說,“你說的很對。不過,說到那些腳印,在沒有逮捕這個人之前,我們總不能強迫他同意我們檢查他的腳趾吧。桑代克先生,不要以為我不相信你的推測。我認識你這么久,對你太了解了。我毫不懷疑你已經(jīng)掌握了事實,可你總得給我們足夠的證據(jù),好去逮捕他呀。”
桑代克沒有回答,而是又一次打開了那個綠色的百寶箱,從里面拿出兩個用紙巾包裹著的東西。當紙巾被剝開后,露出了一雙看上去十分破舊的棕色鞋子模型。
米勒探長看著這兩件東西,禁不住笑了起來。“這是一雙拖鞋的內(nèi)部結構的模子?!鄙4藢γ桌照f,“拖鞋是麥考利先生的,非常破舊,而且又很小。拖鞋里面寫著麥考利的名字。模子被打了蠟,并涂上了棕色的漆。漆被磨去了一些,使得凹凸的地方更加明顯。你可以看到鞋底上腳趾頭留下的印記,還有鞋子上方被腳趾關節(jié)頂出來的突出部位。實際上,我們還依照這個模子仿制出了一只腳的模型呢。”
“我們先從尺寸方面講。杰維斯醫(yī)生測量的腳印最長的地方是十又四分之三英寸,最寬的地方是四又八分之五英寸。你們可以看到,這個模子的長度為十又八分之五英寸(相差的八分之一英寸是由于鞋底弧度),最大寬度是四又四分之一英寸(少去的那八分之三英寸是那雙過小的拖鞋擠壓所致)??紤]到此人的腳比一般人大,拖鞋的模子和地上的腳印之間的相似之處就十分驚人了。咱們接下來再看看這雙腳與眾不同的地方。你們看,每一個腳趾都在鞋底上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印跡,唯獨小腳趾一點印兒都沒留下來。再看看這雙鞋模子的上面!由其他腳趾的關節(jié)頂出來的痕跡十分明顯,小腳趾的部位卻看不到這種痕跡。由此可見,絕不是此人把小腳趾縮了起來,因為那樣一來,鞋子上面頂出來的痕跡將更加明顯。最后,請你們再完整地觀察一下這雙鞋的模子!你們會發(fā)現(xiàn),鞋子的主人肯定沒有小腳趾,因為在應該鼓出來的地方明顯地塌陷了下去。”
“呃——是啊!”米勒探長遲疑地說,“這些都很有意思。不過,是不是有些主觀呢?”
“嗨,不要再猶豫了,米勒!”桑代克不滿地說,“你好好想想吧!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犯罪嫌疑人有一雙大腳,而且這雙腳患有一種十分罕見的殘疾?,F(xiàn)在,我們找到了一雙尺寸相同的腳,腳上也患有這種罕見的殘疾。而且,這雙腳的主人和被殺害的女人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案發(fā)當天,他的住處同被害者僅僅隔著兩個房間。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可是,我們還得考慮到作案動機呢!”米勒仍不以為然。
“像這種證據(jù)確鑿的案子,不一定非要有明確的動機。”桑代克說,“不過,你如果真想要找動機,有許多事情難道不值得懷疑嗎?想想看,那個女人是誰?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這個塞拉利昂人又是誰?”
“對,對,你說的有道理。”米勒趕緊隨聲附和著,大概是他領悟到了桑代克話中的含義(對此我卻仍沒搞明白)。否則,就是他不愿承認自己的遲鈍。“我們這就把那家伙帶進來,讓他把腳印留下來。”米勒說。
他走到門口,探出身去做了個手勢。外面馬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麥考利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名便衣警察。顯然,這個黑人十分緊張,眼睛像只困獸一樣驚恐地掃視著周圍,同時,又擺出了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
“你們憑什么對我這樣粗暴無禮?”他的聲音低沉而雄厚,是典型的黑人男子的聲音。
“我們想看一看你的腳,麥考利先生!”米勒探長說,“能否勞駕你把鞋襪脫下來?”
“休想!”麥考利大吼一聲,“見你的鬼去吧!”
“既然是這樣,”米勒說,“我現(xiàn)在就逮捕你,罪名是殺害——”
探長先生后面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吼聲淹沒了。這名身高力大的黑人男子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一樣,一邊吼叫著,一邊抽出一把長長的、形狀怪異的刀子,瘋狂地刺向米勒探長。兩位便衣警察一直在后面盯著他。這時,他們撲了上去,每人攥住他的一只胳膊。緊接著,是“咔噠”兩下清脆的金屬碰擊聲。隨著一聲巨響和一陣震耳欲聾的嘶叫,這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頹然躺倒在地上。那兩名身強力壯的警察分別騎在他的胸口和膝蓋上。
“現(xiàn)在你可以動手了,桑代克先生!”米勒說,“我來把他的鞋襪脫掉。”
桑代克往他的金屬板上又倒了些墨汁。米勒和地方警官麻利地將高檔皮鞋和綠色絲襪從仍在掙扎吼叫的黑人腳上脫下來。接著,桑代克迅速而熟練地將金屬板在他的兩只腳板上分別蘸了一下,又敏捷地往一沓白紙上一按,隨后將白紙揭了下來。盡管麥考利的掙扎造成了一定的難度,但白紙上還是留下了十分清晰的腳印,甚至連腳趾上的細紋都看得一清二楚。桑代克把新制成的腳印擺在桌子上,同原來那張放大的照片放在一起,然后請兩位警官上來對比。
“不錯。”米勒說話時,普萊特警長也在旁邊連連點頭。
“毫無疑問,這上面的腳印和照片上完全相同,連每一條紋路和疤痕都一樣。桑代克先生,這一次你又成功了?!?/p>
5
當晚,我們在舊碼頭吸煙斗?!捌鋵?,”桑代克對我說,“你的方法完全正確,只不過你運用得不大合適罷了。像許多數(shù)學家一樣,你還沒有把數(shù)據(jù)收集完,就開始計算了。假如當初你把簡單的概率規(guī)則運用在適合的數(shù)據(jù)當中,那你恐怕早就會懷疑到麥考利了?!?/p>
“你是怎么猜到他缺了小腳趾的?”我問道。
“我并沒有猜,這顯然是斷趾病?!?/p>
“斷趾??!”我恍然大悟。
“是啊,你偏偏把這個病忽略了。你比較了三種不同的疾病。這三種病只是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小腳趾斷掉的情況,而同時失去兩個小腳趾的例子則更是少之又少。另外,這三種病都不限于某種特定人群,但你忽略的斷趾病卻往往是在小腳趾發(fā)病,造成斷趾,并且常常是兩個小腳趾同時斷掉。還有,這種病的患者限于黑種人。在歐洲,斷趾病鮮為人知??稍诜侵蓿@種病卻非常普遍。另外,在印度也有一些。如果你把全世界凡是失去兩個小腳趾的人都集中起來,當中百分之九十患的是斷趾病。因此,根據(jù)概率的原則,你的那個腳印十有八九是斷趾病患者,也就是黑人留下的。一旦你把嫌疑人的目標鎖定在黑人身上,你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新的相關證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就有一個黑人。他是塞拉利昂人,而且身份肯定非同一般。而死者的丈夫和塞拉利昂秘密組織的人有仇。他寫給妻子的那封信里,也許就有關于塞拉利昂不法分子的內(nèi)容。你看,相關證據(jù)越來越多,面且全都指向了麥考利,更不要說后來圖森特在利物浦被殺那件事了。利物浦有大量來自西非的移民?!?/p>
“你那次向我提到非洲的毒藥鹽酸番木龜堿,看來我剛把案情跟你一說,你就已經(jīng)懷疑到麥考利了?”
“是的,尤其是當我看了你那幾張缺了小腳趾的照片,還有其他腳趾上的劃痕之后。但分析的最后確立、懷疑的最后證實,卻完全是運氣所致。我真得好好謝謝那位魔術師一樣的沃德爾先生!他給我們拿來了那雙神奇的拖鞋。不過,這件案子我到現(xiàn)在,也不能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雖然我估計,明天就會真相大白?!?/p>
桑代克的話果然沒錯。當天晚上,警察搜查了位于坦費爾德街的麥考利的公寓,從里面找到了被害女人的手提包,圖森特寫給妻子的信還在里面。其中一封信中,他提到了一個危險的秘密組織的幾個成員的名字。他們都是有聲望的塞拉利昂人,其中就包括被告戴維·麥考利。
(本文出自《巴比倫國王的金璽》群眾出版社)
(責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