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懷

[摘要]文人是戰(zhàn)國時期從士人中分離出來的，但作為一個階層而活躍于歷史的舞臺，則是在漢魏之際，其標記是建安年代鄴下文人集團的出現(xiàn)。正是魏晉時期一大批“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文人的不懈努力，使音樂擺脫了政治的束縛而走進藝術(shù)的殿堂，顯現(xiàn)出自己獨立的生命和地位。自此以降，文人與音樂相知相得，生命與音樂不離不棄。于是，歷史的長河里也就有了一個永恒。

[關(guān)鍵詞]魏晉文人;音樂;生命

[中圖分類號]K23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9）02-0093-04

我國文人是戰(zhàn)國時期從士人中分離出來的，二者同屬于知識群體，所以，文人與士人之間，關(guān)系十分緊密，但是自從文人從士人之中分離出來之后，二者之間也就有了重大的區(qū)別。具體說來，士人把道德追求作為自己的終極目標，具有一種積極人世，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對整個社會予以深切關(guān)懷的精神;同時，他們又是注重社會秩序、注重外在規(guī)范、注重群體利益、注重人格氣節(jié)、注重對儒家經(jīng)典的學習和實踐的^群人。范仲淹《岳陽摟記》云：“居廟堂之上憂其民，處江湖之遠憂其君，是以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用來概括士人的基本特征，倒是比較適合的。而文人則不然，他們重個體，重性情，重自我的主體感受，重理想人格和精神意境的塑造、開拓，重文學藝術(shù)的全面發(fā)展。同時，他們喜好莊子的思想，反對社會對人的約束和異化，追求個體生命的真實存在和一種自由、浪漫的生存方式。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詩句，則可以用來揭示文人的基本特征。

雖說文人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但作為一個階層而活躍于歷史的舞臺，卻是到漢魏之際。翻開《全后漢文》和《全三國文》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作品走出了那種散體大賦和諷諫規(guī)勸的模式，更多的是在寫作者本人的心靈感受，寫一陣涼風、一把蒲扇、一支長笛、一張古琴，寫日常生活中間的所悟所感，點點滴滴，于是便有了^群與儒生大有區(qū)別的文化人。因此，《后漢書》在《儒林傳》之外，又新設(shè)了一個專門記載文化人的傳記，即《文苑傳》（于《世說新語》中，則有更多的名稱，如《名士傳》《文士傳》《文章志》等等，記載的都是文人這個群體）。而文人作為一個階層的出現(xiàn)，其標記則是曹魏之時鄴下集團的形成。

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個亮點曰“建安文學”，這是一個以曹操、曹丕、曹植H父子為領(lǐng)袖，結(jié)合“建安七子”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史上的輝煌，而創(chuàng)造出這一輝煌成就的據(jù)點便是鄴下（“建安七子”中，只有孔融一^人沒有參與鄴下文壇的活動）?！敖ò病彪m說是東漢獻帝的年號，但建安年間的實際掌權(quán)者卻是曹操。當曹操打敗袁紹而占據(jù)鄴城之后，鄴下便成為當時的政治和文化的中心，集中了王粲、阮瑀、劉楨、陳琳、徐幹、應場，以及吳質(zhì)、楊修、路粹、蔡文姬等等^大群文人。他們在三曹的帶領(lǐng)下，奇思妙想、撰文賦詩，在文學的天地里樹立起一根標桿。而與此同時，在鄴下的土地上，他們也開啟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樣式。

所謂“全新”，指的是建安時期的文人同他們的先輩，特別是和兩漢時期的知識分子相比較，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生活內(nèi)容和生活方式。兩漢時期的知識分子是在禮法的約束下過著一種“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的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但是到了鄴下文人這里，他們已經(jīng)沖破了儒家禮法的束縛，追求自由、浪漫的人生，由此而展開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內(nèi)容和行為方式。通過曹丕兩次《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清晰地見到鄴下文人的全新生活內(nèi)容。第一封信曰：“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盵1]（ppl896_1897）而于第二封信中，曹丕的描寫則更為詳細：“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閑設(shè)，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l]（P.1895）

“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說明鄴下文人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而“何曾須臾相失”，則表明他們的聚會是經(jīng)常性的。歷史上，文人和士人都有聚會，但文人的聚會和士人的聚集卻大有區(qū)別。在后漢時期，由于宦官和外戚的擅權(quán)弄政，導致王朝政治黑暗腐朽，因此，士大夫們也會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但他們的聚會不是為了享受生活，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聚在一起是憂國憂民，是為了討伐、對抗外戚、宦官集團的腐朽和黑暗，從《后漢書》里我們可以看到大量這樣的記載。譬如，范榜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時候，許多士人跑去迎接，乘坐的車子就有上千乘，而郭泰的母親去世之后，據(jù)說聚集的士人也有上千人。而這些士人聚集在一起，主要是對國家的政治進行評論，對腐朽分子進行抨擊，他們的聚會可以說是一種政治性的聚會，目的性非常明確。而到了鄴下文人這里，我們看他們的聚會已經(jīng)沒有了這方面的內(nèi)容。他們在一起干什么呢？聽音樂、品酒。酒喝到一定程度，也就是曹丕說的“酒酣耳熱”之后，或“仰而賦詩”，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颉懊钏肌读?jīng)》”，即對儒家的《詩》《書》《禮》《易》《樂》《春秋》等所謂的《六經(jīng)》一起進行探討，拿出自己的見解。或“逍遙百氏”，“百氏”指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百家的作品，而將它們拿出來不是要進行學術(shù)研究，也不是為了尋求治國安民的方略，而是為了“逍遙”，即獲取一種精神上的愉悅，也就是說，諸子百家的作品在鄴下文人那里是作為“酒酣耳熱”之后的一種消遣。“彈棋閑設(shè)，終以六博”，娛樂活動開始了，“彈棋”在漢魏之際是文人樂趣中一種十分普遍的活動，曹丕就是其中的彈棋高手。而“六博”則是一種帶有賭博性質(zhì)的投骰子的活動，當時也十分普遍，同屬于文人雅趣的內(nèi)容。“高談娛心”，在文人的生活中，“談”是一項極重要的內(nèi)容，猶如相互間的聚會，都屬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而“文人之談”又如“文人之文”，沒有功利，沒有預設(shè)的目的，在1種虛空、“無用”的層面“高談闊論”。談是一種人生的享受，也就是曹丕說的“娛心”，通過海闊天空、漫無目的的交談來獲得身心的愉悅。與曹丕同時期的應旸在《公識詩》中則有另一種表達，叫作“辯論釋郁結(jié)”[2]（p'383>?！稗q論”是“髙談”的一種形式，辯論的目的是為了是把心中的郁氣，即心中煩悶、困惑，以及不愉快的東西稀釋、化解，使心進人到“娛”的狀態(tài)?！鞍Ч~順耳”，欣賞音樂，讓帶有些許哀怨的箏聲在耳邊回蕩，與多愁善感的心發(fā)生共鳴。接下來活動是“馳騁北場”，追殺飛禽走獸，然后背著獵物“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把新鮮水果放在冰涼的水里面浸泡一下再拿起來享受，在沒有冰箱的年代里，應該說是很愜意的事了?！鞍兹占饶?，繼以朗月”，白天已經(jīng)過去，但游興依然濃烈，為了讓短促的人生獲取更多人生的快慰，鄴下的文人將《古詩十九首》中“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1]（p'1349）的詩句轉(zhuǎn)化為實踐，只是把“秉燭”換成“朗月”，而月光下的游樂也就更加多了一分詩意。“同乘并載，以游后園（南皮的‘后園’，猶如曹植等人筆下的‘西園’，是鄴下的文人用他們?nèi)碌纳罘绞?，鑄造出來的一個文化符號）。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如水的月光之中，鄴下的文人們駕著車，緩緩地駛向后園，所有的人都靜寂無聲，生怕一個響動而破壞了充滿著詩意的夜空。突然間，一陣清風吹起，傳來了帶有一點傷感的音樂，觸動文人每j[感的心弦。“樂往哀來，愴然傷懷”，歡樂之中摻雜著些許對人生的傷感，悲樂交融，感慨萬千，而這正是文人多愁善感性格的呈現(xiàn)。根據(jù)曹丕《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可以得知，鄴下文人展開的是一種輕松浪漫且具有藝術(shù)色彩的生活方式。自此以后，這種有別于士人的生活方式，便與文人緊密地纏繞在一起，成為文人一個重要的基本特征。

傳統(tǒng)社會，琴棋書畫和詩詞歌賦是每個文人都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標記，而這一文人身份標記的形成和確立，也是從鄴下文人開始的。詩詞歌賦不用說，無論三曹還是鄴下的其他文人，都是這方面的高手。而琴棋書畫，雖然鄴下文人的作品中還很少見到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通過有關(guān)典籍，則可以了解到建安時期的文人在藝術(shù)方面的出色表現(xiàn)。如邯鄲淳詣曹植，“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徘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3]（P'W3）。漢獻帝之駙馬都尉殷楚“不學問，而性游遨好音樂。乃畜歌者，琵琶、箏、簫，每行來將以自隨。所在樗蒲、投壺，歡欣自娛”[3]（M74）。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擅長繪畫，精通音樂，曹植于《王仲宣誄》中就說王粲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又如阮瑀，不但“善解音”[3]（p'_，而且“能鼓琴”?p_—，是一個有很髙造詣的音樂家。另外，如蔡文姬，對音樂亦非常精通?？傊?，從鄴下文人的身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人所要具備的素質(zhì)，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才能都已經(jīng)比較充分地凸現(xiàn)出來。

醉心藝術(shù)且將藝術(shù)視為獨立、神圣之存在，是文人與士人的重大區(qū)別之一，而這一區(qū)別的出現(xiàn)正是魏晉之時。

魏晉之前，藝術(shù)本身沒有自己獨立的生命，只是一種教化百姓移風易俗的政治工具，以音樂為例，魏晉以前盛行的主要是能夠反映等級秩序的鐘、鼓、虡、罄一類的敲打樂器。而這些樂器的擁有數(shù)量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天子多少鐘、罄，諸侯多少鐘、罄，有著嚴格的等級。宮廷里面王公貴族的演奏，也都是以這一類的樂器居多。這是他們身份的一種象征。此類樂器的演奏，強調(diào)的是群體、等級，而不是抒發(fā)個人的情感。譬如司馬相如曾在《上林賦》里描寫說：“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化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盵1]（p374）音樂的出場是一種非常宏大的場面，而立于音樂場上的則是鐘、虡、鼓等一類打擊樂器，彰顯出來的是一種等級的豪華和威風。大凡宮中宴飲，則多由此類樂器登場，主要是以此來顯示主人的身份等級，很難觸動個體的情感。

從東漢后期開始，鐘、鼓、罄、虡等樂器開始失去昔時的輝煌，宏大的音樂場面也基本上見不到了，也就是說，作為代表身份等級的音樂逐漸地隱退了。這個時期活躍于社會上的主要是那種可攜可帶的樂器。我們看《全后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其中有許多寫樂器的作品，據(jù)統(tǒng)計，這個時候?qū)ｉT寫音樂的賦，有四十多篇，但其中已經(jīng)沒有黃鐘大呂這一類代表身份等級的內(nèi)容，走進文人筆下的主要是那些可攜可帶的樂器，如古琴、長笛、箏、琵琶、箜篌等。另外，非樂器的“嘯”也作為一種音樂走進文人筆下，這是因為，嘯在魏晉時期是一個比較流行的音樂現(xiàn)象，對此有人專門做過考察，說“嘯”類似于今天的吹口哨，是由體內(nèi)發(fā)出的聲響。在魏晉玄學的觀念里，有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4]（p2581）之說，認為越是本原的東西越切近自然，也就越珍貴，所以嘯也就成為音樂中最好的形式。

曹植《與吳質(zhì)書》曰：“夫君子而知音樂，古之達論謂之通而蔽?！盵1]（pl907）因此，音樂在魏晉時期是所有的文化人都愿意甚至可以說是必須去親近、去學習、去把握的一個內(nèi)容。也就是說，音樂成為魏晉文人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翻開歷史的典籍，無論是《世說新語》，還是《三國志》《晉書》，都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那些著名的文化人，無不與音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里僅以陳留的阮氏家族為例，從阮瑀經(jīng)阮籍、阮咸到阮瞻，其家族數(shù)代人都是著名的音樂家?！段氖總鳌酚涊d，阮瑀“善解音，能鼓琴。撫弦而歌”[3]（p600），“為曲既捷，音聲殊妙?！盵3]（p_其子阮籍于《詠懷詩》中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盵5]（p2K））說明阮籍善撫琴，另據(jù)明代《神奇秘譜》記載，著名古琴曲《酒狂》就是阮籍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阮咸更是一位大師級的人物，《晉書·阮咸傳》曰：“咸妙解音律，善彈琵琶。”t4]（pl363）（傳統(tǒng)樂器中的“阮”據(jù)說便因阮咸而得名，而著名琵琶曲《三峽流泉》亦傳為阮咸所作）《世說新語·術(shù)解》曰：“荀勖善解音聲，時論謂之暗解。遂調(diào)律呂，正雅樂。每至正會，殿庭作樂，自調(diào)宮商，無不諧韻。阮咸妙賞，時謂神解。每公會作樂，而心謂之不調(diào)。既無一言直勖，意忌之，遂出阮為始平太守。后有一田父耕于野，得周時玉尺，便是天下正尺。荀試以校己所治鐘鼓、金石、絲竹，皆覺短一黍，于是伏阮神識?！盵6]（ppm_其子阮瞻亦是撫琴高手，《晉書》本傳曰：“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沖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內(nèi)兄潘岳每令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由是識者嘆其恬澹，不可榮辱矣?！?/p>

說到魏晉文人與音樂的密切關(guān)系，必然要想到一個繞不開的人物——播康。在音樂理論上，嵇康具有劃時代的貢獻，其標記是《聲無哀樂論》的橫空出世。在這一著作里，嵇康突出音樂的獨立性質(zhì)，強調(diào)個體的主觀感受，努力借用道家的思想予以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將《莊》學中的“道”寂寞無為，“樂”恬淡平和的思想發(fā)展成為音樂以“和”為本體的系統(tǒng)理論，從而使音樂擺脫政治的束縛而走進藝術(shù)的天地，開始了自己獨立的生存?！堵暉o哀樂論》曰：“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fā)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盵7]（pw）“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眒（p208>“克諧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聲，得于管弦也?！盵7]（p'208）“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fā)。然則聲之與心，殊途異軌。”m（p217>音樂和人的心志、情感是“殊途異軌”，是“不相經(jīng)煒”的兩碼事，二者不能混同?！把傻萌咎陀跉g戚，綴虛名于哀樂哉！”[7]（p217）就是說，音樂就像氣味一樣在天地之間是有其獨立的位置、獨立的生命。

當嵇康把音樂作為藝術(shù)從政治工具中分離出來，予以它一個獨立而豐滿的生命之后，便從藝術(shù)的角度了開始了對音樂的思考。“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7]（p200），這是嵇康對于音樂的一個重要觀點。音樂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其自身的和諧與不和諧，曲調(diào)的好聽與不好聽，就成為判別其高下的重要標準了。此外，不同的樂器、不同地域的曲調(diào)有著各自的特點，給予人的感受也就不同。“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jié)數(shù)，以高聲御數(shù)節(jié)，故使人形躁而志越，猶鈴鐸警耳，鐘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稀而聲清，以埤音御稀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閑也。夫曲用不同，亦猶殊器之音耳。齊楚之曲多重故情一，變妙故思專，姣弄之音，抱眾聲之美，會五音之和，其體贍而用博，故心侈于眾理，五音會，故歡放而欲愜，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譬猶游觀于都肆，則目濫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則思靜而為容端。此為聲音之體，盡于舒疾，情之應聲，亦止于躁靜耳”m（pp215_216）。音樂雖無哀樂，但不同的音樂對于人的情緒有著不同的感染力，這正是音樂作為藝術(shù)而體現(xiàn)出來的作用。

《聲無哀樂論》又曰：“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nèi)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于和聲，情感于苦言，嗟嘆未絕，而泣涕流連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內(nèi)，遇和聲而后發(fā)。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豈復知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哉！”m（PP_這是嵇康在音樂理論方面的又一大的發(fā)明，即音樂是一種獨立的存在，但卻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具有感人至深的魔力。面對著這一特殊的存在，能喚起人們千差萬別的感受，這就將人在音樂面前的主體感受凸現(xiàn)出來。人不僅參與音樂，還能感受音樂，需要音樂來表現(xiàn)、宣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即嵇康于《琴賦序》所言：音樂“可以導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盵7]（M3）這是個體覺醒之后對音樂的更為深刻地思考，音樂面對著人而生存，人需要音樂來豐富、慰藉生命，進而獲取一·種人生的超越之境，音樂與人相知相得，構(gòu)成一對親密無間的伙伴關(guān)系。嵇康于《琴賦序》中又曰：“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無倦?！盵7]（M3）世上其他的東西都會有盛衰、喜惡的變化，唯有音樂是永恒的。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7]（pl6），除了音樂理論上劃時代的貢獻，于魏晉之際的樂壇之上，嵇康亦是難得一見的大師級人物。《太平御覽·樂部》記載：“嵇中散神情高邁，任心游憩，嘗行西南，出，去洛數(shù)十里，有亭名華陽，投宿，夜了無人，獨在亭中。此亭由來殺人，宿者多兇。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諸弄，而聞空中稱善聲。中散撫琴而呼之曰：‘君何以不來？’此人便云：‘身是古人，幽沒于此數(shù)千年矣。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故來聽耳，而就終殘毀，不宜以接待君子。’向夜仿佛漸見以手持其頭，遂與中散共論聲音。其詞清辨，謂中散：‘君試過琴?！谑侵猩⒁郧偈谥?，既彈，悉作眾曲，亦不出常，唯《廣陵散》絕倫。中散才從受之。半夕悉得，與中散誓不得教他人，又不得言其姓也。”[8]（p2613）這自然是一則經(jīng)不起推敲考證的故事，但具有典型意義，揭示出來的是嵇康“驚鬼神”的音樂才華。

《世說新語·雅量》曰：“嵇中散臨刑東市，神色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盵6]（ppW4_W5）刑場上的彈琴一曲，是播康用生命對魏晉人與音樂關(guān)系做出的最為經(jīng)典的詮釋，生命和音樂同時被切人到美的意境，鑄造出一"熠熠生輝的千古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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