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龍
母親提著一個布袋和一只裝著老母雞的籠子,跟隨兒子進(jìn)了城。
兒子是實驗小學(xué)的老師,實驗小學(xué)沒有住房,老師們都住在妻子或者丈夫單位的住房。兒子也一樣,他住在兒媳單位供銷社的房子,一房一廳,在縣城東頭。一進(jìn)門,小孫子阿軍就跑過來抱住裝雞的籠子叫道:“嘻嘻,雞咕咕!雞咕咕!”兒媳梳著披肩長發(fā)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大聲吼道:“阿軍放下,放下,快點放下!臟死了!”阿軍嘟著嘴巴說:“不嘛,我要!我要!”兒媳跑過來,奪下被阿軍抱著的雞籠,把它扔進(jìn)衛(wèi)生間里。阿軍倒在地上翻滾,哭鬧。奶奶蹲下來抱起他,雙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血緣就是血緣,阿軍突然就收住了哭腔,自來熟地偎依在奶奶的懷里。
兒子湊到跟前,對阿軍說:“叫阿奶!”
阿軍望著奶奶那張陌生的臉,眼睛眨巴了幾下,很親熱地大聲叫道:“阿奶——”母親頓時笑容盈臉,雙眼瞇成一條縫,連忙應(yīng)道:“哎,我的乖孫兒!”
母親望著俊俏的兒媳,溫和地笑了笑,想說聲你好,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母親感覺得出,剛才兒媳對阿軍兇成那樣,其實是兇給她看的,嫌她身上臟??∏蔚呐藴厝崞饋砟茏屓送溶洠蓛磹浩饋韰s讓人心里發(fā)毛。母親這時的心里就發(fā)毛。
兒子指著母親對兒媳說:“我媽。”
兒媳沒有言語,目光首先落在母親裹著破舊布鞋的雙腳上,然后滑到老樹皮般干枯的雙手上,再滑向縫滿補(bǔ)丁的衣服上,最后盯在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兒媳刀刻般的目光在母親身上剜來剜去,像要剜掉母親身上的一塊肉似的。母親感到害怕,身子瑟縮了一下。兒媳皺緊眉頭說:“阿軍,過來!過來呀!”阿軍仍偎依在奶奶懷里不動。兒媳有些惱火了,又大聲叫道:“過來啊,蠢仔!”母親放下阿軍說:“阿軍,你媽叫你呢,快去呀!”阿軍跑了過去,兒媳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阿軍哭叫起來??藿新曔诉诉藫舸蛑赣H的心房,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疼痛。
第二天,兒子花了五十塊錢,在街頭地攤上買了兩套減價的衣服和一雙保暖鞋,母親穿在身上,顯得又干凈又年輕。母親雙手在身上、腳上摸呀捏呀,嘴里呵呵呵地歡笑著。兒子說,走幾步看看!母親扭胳膊甩腿在廳里遛了兩三圈,邊遛邊扭頭看看穿在身上的新衣新鞋,臉上盈滿了笑容。很快,母親又把新衣新鞋脫了下來,說:“這么新的衣服平日里穿著多奢侈啊,等過年再穿吧!”說著,又把新衣折疊好,與新鞋一起,收進(jìn)床鋪下面的一個紙箱里。
兒子搖搖頭說:“你呀,真是個舊腦筋!”
母親笑而不語。
這天夜里,母親躺下不久,兒子和兒媳說話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從房間里溜了出來。
兒子兒媳和阿軍住房間,母親住客廳。房間朝外的窗子正好對著一片建筑工地,塵土飛揚(yáng),白天黑夜沒完沒了的,轟隆隆的吵鬧聲吵得人們無法安寧。因此,窗戶時時都要關(guān)上。窗關(guān)了,房門就得敞開著,房間和客廳都一直串通在一起,沒有間隔,房間里弄出稍大一點的聲響,客廳里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兒媳說:“結(jié)婚快四年了,你給我爸我媽買過什么?”
兒子說:“他們什么也不缺?!?/p>
兒媳說: “唷,就你媽缺,一來就買衣服呀,買鞋子呀,上上下下全是新的。”
兒子說:“這這——”
兒媳不準(zhǔn)兒子往下說,把話搶了過來:“這這什么這?難道我說的不是?”
沉寂片刻。
兒媳說:“跟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兒子問:“倒什么霉?”
兒媳說:“結(jié)婚那年,電視機(jī)電冰箱洗衣機(jī)什么的,哪樣不是我媽我爸送的?你媽給什么????!”
兒子說:“我媽給了一百塊錢?!?/p>
兒媳說:“丟臉,一百塊錢還不夠填牙縫呢,還好意思拿來,真是摳門!”
聽到這兒,母親心里酸痛酸痛的。
兒子十歲那年,他爹上山砍柴時,不小心跌下山崖死了,母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忙里忙外,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睡過一天好覺,好不容易熬到兒子讀完師范,母親卻欠了三千塊錢的外債。母親知道,兒子在城里生活不容易,她不能讓兒子知道家里還欠著債。兒子每次追問她欠了多少錢,她總是說,不欠不欠。那幾年呀,家里的雞呀豬呀羊呀爭氣得很,拼命地長肉長膘,賣了好多好多的錢呢。再說了,你讀師范又沒花幾個錢,欠什么欠呢?兒子半信半疑,就沒再問。兒子結(jié)婚那年,給母親拍了電報,催她來城里參加他的婚禮。母親很想來,但她不敢。母親聽說,城里人結(jié)婚,做父母的要送好多的財物。母親沒錢,沒錢就不要去城里給兒子丟臉。母親只是借了一百塊錢,讓熟人帶到城里給兒子。直到前幾天,還清了所有的債,母親的心才安穩(wěn)下來。這時,兒子回家請她來城里照看孫子,母親開始是不情愿來的,說城里不習(xí)慣呀,聽不懂城里人的話呀,年紀(jì)大帶不好孫子呀,反正理由一大堆。兒子嘆了一聲,拉長一張臉,做出一副無辜又無奈的樣子:“完了完了,你這親孫子怕是沒人帶了,扔掉算了!”母親瞪眼“啊”了一聲,說:“干嗎這么說呢????!”兒子說,以前找了兩個保姆,一個只顧?quán)竟献?,看電視,兒子尿濕褲子,吃臟東西也不管不顧。另一個經(jīng)常掐兒子,掐得兒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母親聽得心里扯疼扯疼的。她說:“這些保姆哪能這樣?一點良心都沒有。這么小的孩子,哪能這樣對付呢?這樣對付怎么得了呢?不行不行,我跟你進(jìn)城!”這是母親第一次進(jìn)城。
這夜,母親一直沒法入睡,東想西想,心里亂糟糟的。
早上,兒子、兒媳上班去了,母親在家看管阿軍。阿軍自己玩他的玩具,很開心很快樂,不用母親操什么心。母親閑著沒事,就在屋里瞎轉(zhuǎn)悠。走進(jìn)衛(wèi)生間,看見桶里泡著一堆臟衣服,母親就躬下身子,耐心地搓洗起來。母親腰不好,干柴般的老手一點都不麻利,她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又蹲下,磨磨蹭蹭搓洗了一個多鐘頭才洗完。
中午,兒媳下班回到家,看見皺巴巴的衣物正掛在陽臺上滴著水,就氣鼓鼓地叫嚷起來:“鄉(xiāng)巴佬,衣服洗得不干不凈的,水也沒擰干就掛上,白吃飯???”說著就把衣服從衣架上取了下來,丟進(jìn)洗衣機(jī)里攪動著。母親站在一旁,皺著眉頭,身子微微發(fā)抖,兩只手在褲腿邊忙亂地揉搓著,不知放哪兒好。
吃過午飯,母親又忙著洗碗,擦桌子。剛回到客廳坐下,廚房里又乒乒乓乓響了起來。母親躡手躡腳湊到廚房外面,探頭看見兒媳正把她剛洗過的碗筷重新擦洗了一遍,邊洗邊罵著:“老不死的,只知道吃,幾個碗都洗不干凈!”
母親像做了錯事被老師嚴(yán)厲批評的小學(xué)生,渾身戰(zhàn)栗,眼睛焦急地眨巴著,像是等待一陣嚴(yán)厲的懲罰。
此后,母親再也不敢做什么家務(wù)活了,除了看管阿軍,就像木偶一樣干坐著,或是愣站著。這天上午,母親站在窗前發(fā)呆,阿軍爬到玻璃茶幾上玩耍,她竟然沒看見。阿軍在玻璃板上歡快地東跳西跳,又喊又叫,跳到邊上的時候,玻璃板突然翹了起來,阿軍摔到地上,玻璃板跟著猛砸下來,碎了一地。阿軍團(tuán)坐在碎玻璃堆上慌亂地哭叫著,雙手亂抓亂甩,有塊碎玻璃被他甩到臉上,劃開了一厘米的口子,鮮血直流。阿軍見到血更加慌亂,猛哭不停,雙手胡亂在臉上抓著撓著。母親把阿軍從碎玻璃堆上抱了起來,用衣袖捂住他臉上的傷口,血不流了,但一松手,血又流了出來。母親一手摁著傷口,一手抱著阿軍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找到什么能止血的東西。她終于在廚房里找到一塊黑木炭,于是搗碎,將炭粉敷住阿軍臉上的傷口。這招村里人經(jīng)常用,兒子小時候臉上受傷就用過一次,立馬見效。阿軍臉上傷口終于止血了。看見阿軍滿臉的血跡,母親慌了手腳。讓兒媳看見,那是不得了的。于是,趕緊找張干毛巾,把阿軍臉上的血跡抹干凈,然后抱著阿軍在沙發(fā)上坐著,細(xì)聲細(xì)氣地安慰他。這時,兒媳下班回來了,看見滿地的玻璃碎片和正在母親懷里抽噎著的阿軍,心中怒火呼地躥了上來?!霸趺椿厥拢康降自趺椿厥掳??”母親說:“碎玻璃劃破了臉?!边@時,兒媳才發(fā)現(xiàn)阿軍臉上那塊正浸著血液的黑印,大聲呵斥:“你放了什么?都放了什么呀?”母親說:“木炭粉,他爸小時受傷就放炭粉,很管用的?!眱合睆哪赣H懷里奪走阿軍,十分心疼地?fù)崃藫醾诘闹苓?,盯著黑色的傷痕破口罵道:“管用個屁!難怪他爸臉上有塊該死的黑疤。趕緊上醫(yī)院呀!”說著抱阿軍跑出門去。母親還愣站在原地不動。兒媳跑到樓下,沒見母親跟上,抬頭大聲嚷道:“想死啊你?還不拿衣服下來!”母親抱著阿軍的衣服,小跑著跟在兒媳身后。
醫(yī)生給阿軍洗干凈傷口,縫了一針,黑巴變成了紅印。醫(yī)生說,還好,來得及時。要是晚來了,傷口吸收了炭粉,黑疤烙在臉上,永遠(yuǎn)都弄不掉的。兒媳兇惡地瞪了母親一眼,恨不能一口把她吃下。母親縮著脖子不出聲。
下午,兒媳準(zhǔn)備出門時,想交代母親如何如何注意阿軍的臉傷,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行李也不見了。兒媳大聲質(zhì)問剛剛刷完牙的兒子:“誰讓你媽回去的?把阿軍弄成這樣了,她能回去嗎?”兒子很驚訝:“你說什么?我媽回去了?”兒媳說:“我要遲到了,不把她找回來,你就在家?guī)О④姡 闭f著就踢門出去了。兒子斷定,母親肯定是走路去車站的。兒子一路狂奔,終于在快到車站的地方截住母親。兒子把掛在母親肩頭上的布袋卸了下來,掛上自己的肩頭說,“媽你也真是的,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呢?”母親說:“都把阿軍傷成那樣了,我哪還有臉待呀?你媳婦要吃了我的!”兒子說:“媽——,你也不想想,把阿軍傷成那樣了你就溜走,我們怎么辦?我們在家?guī)О④??我們還要不要工作?還吃不吃飯?還活不活下去?你也太沒良心了吧?”兒子一連串的逼問把母親敲醒了?!拔艺媸呛堪?,都把阿軍傷成那樣了,還好意思走?我還能走啊?我真不是個東西!”
母親已經(jīng)做好被兒媳猛擼一頓的心理準(zhǔn)備。她想過,反正都是自己的錯,都是自己粗心造成的,都是自己不好,兒媳罵也好打也好,她都不會還嘴、不會還手。誰知道,兒媳卻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非但不打不罵,態(tài)度還比以前好了許多。有時下班回家,兒媳竟然還會朝她微笑一下,母親感到很親切,又很愧疚。此后,母親一點都不敢怠慢了,不敢走神了。阿軍走到哪兒,她就跟屁蟲似的跟到哪兒。阿軍腳下一歪身子一斜,母親就趕緊跑過去扶正,有時甚至用身子墊在阿軍身下,不讓他有絲毫的閃失。
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還是很注意傾聽房間里的聲音。她不是刻意去偷聽小兩口的私房話,而是想聽聽兒媳對她的態(tài)度。要是兒媳說了她的不是,她要好好記住。說得對的,她要好好改,馬上就改。但兒媳好像沒怎么說她了,倒是經(jīng)常說了兒子的不是。有一次,兒媳說:“你應(yīng)該讀個函授,弄個大專文憑?!眱鹤诱f:“我上課那么忙,一天到晚都有課,又當(dāng)班主任,哪有那閑工夫?”兒媳說:“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議論,你們實驗小學(xué)老師的素質(zhì)比不過五小。”兒子說:“為什么?”兒媳說:“五小老師多數(shù)都有大專文憑,而你們實驗小學(xué)只是中師?!眱鹤诱f:“五小剛辦兩三年,老師都是新招來的,大專文憑多是正常的?!眱合闭f:“所以人家素質(zhì)就比你們高嘛!”兒子說:“誰說大專就一定比中師素質(zhì)高?他們有資格跟我們比嗎?”兒媳說:“你敢說不是?”兒子說:“他們比我們差遠(yuǎn)了!”兒媳說:“高傲自大!”兒子說:“這是事實!當(dāng)年我們上中師是怎么錄取的?你肯定不知道?!眱合闭f:“不就個普通中專嘛,難道像北大清華那樣百里挑一?”兒子說:“唉,你別說還真有些類似。先是中師錄取,把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挑走,然后才到地區(qū)高中錄取。我們那撥師范生,很多人的中考成績都超過地區(qū)高中錄取線,我還是全地區(qū)第50名呢。”兒媳說:“你就吹吧,反正不收稅!”兒子說:“高才生呀,我都懶得吹!你知道五小那幫老師是怎么弄到大專文憑的嗎?”兒媳說:“人家考上大學(xué)嘛。”兒子說:“什么叫考上?他們中考時,縣三高都上不了,自費(fèi)去地區(qū)職業(yè)學(xué)院讀三加二(三年中專加兩年大專),混個大專文憑,連教師資格證都沒有,大專又怎么樣?能跟我們這些系統(tǒng)訓(xùn)練過的中師生比?沒法比,下輩子都沒法比的!”
……
兒子這番鮮亮的話,把母親帶回了兒子的學(xué)生時代。兒子是村里最能讀書的孩子,讀到哪個年級都是學(xué)校里的第一名,真是給母親長臉?。〉赣H總是神氣不起來。兒子每次接到高一級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母親雖然面上帶著笑容,但內(nèi)心卻不停地嘆道:唉──又要花大錢了!中考時,兒子考了那么高的分,上地區(qū)高中就像拔一蔸白菜一樣容易。以兒子的聰明,上了地區(qū)高中,考個像樣一點的重點大學(xué),就像種一蔸白菜一樣簡單。但兒子卻填報巴馬師范。初中學(xué)校的老師和村里人都覺得可惜,太可惜了。母親問他為什么不念高中,兒子嘻嘻嘻地笑了一陣之后說:“人窮志短啊!”母親說:“人窮志短是啥意思?”兒子說:“今年招的是最后一屆國家包分配的大中專學(xué)生,之后就不再包分配了,自謀職業(yè)了,自己找飯吃了。就算上了高中,念完大學(xué),我們這幫一點門路都沒有的農(nóng)家子弟,去哪兒找工作?就是找得到,也不一定是鐵飯碗呀!再說了,巴師的學(xué)費(fèi)和書費(fèi)都是減免的,省了一大筆錢。而且,還發(fā)給伙食費(fèi)呢,等于提前三年吃皇糧。再過三年就能領(lǐng)到工資了,捧鐵飯碗啦,旱澇保收了。若不,又上高中又上大學(xué),再熬個七八年,花大把大把的錢,我們孤兒寡母的去哪兒弄?砸鍋賣鐵都弄不來的。”兒子這番話,母親雖然不全聽得明白,但起碼也聽出了個大概。反正是,讀師范花錢少,而且出來馬上就有工作,領(lǐng)工資,吃皇糧。讀高中上大學(xué)時間長,花錢多,安不安排工作還不定呢。兒子真是知根知底呀,母親心里暖融融的。想不到,兒子這么小,卻比大人還會想,還會體諒,還要懂事,母親感到很欣慰。母親殺了一只母雞和一只公雞,請鄰家大嬸大娘幾個人來吃個飯,慶賀慶賀。
兒子分配到縣城小學(xué)后,村人??淠赣H道:“你命真好,真有福,兒子都出息到城里去了?!蹦赣H心里很自豪,但話卻很謙虛,她故意搖頭嘆道:“福什么福啰?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卻跑到城里去了,跟別的女孩住了,丟下我這把老骨頭在家,背彎氣喘了還得干重活粗活,跟沒個子女似的。哪像你們,成堆的子女圍在身邊,重活輕活都不用動手,張嘴等飯吃,你們才有福哩。”兒子結(jié)婚后回了一趟家,向母親炫耀:“我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有工資領(lǐng),吃不憂穿不愁,比待在窮山溝里的同伴強(qiáng)多了?!眱鹤釉捯魟偮?,母親便嚷開了:“唷唷唷,你能跟人家比?人家孩子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哪像你,都三十了也沒個兒子?!痹掚m這么說,但母親心里卻亮堂著。畢竟,兒子真是有出息了,在城里工作,討了城里的女人做媳婦,村里的小孩誰能比?他們做夢都不敢想呢。
想著這些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事兒,母親竟然興奮得睡不著覺。
沒過幾天,天氣轉(zhuǎn)涼,母親因為經(jīng)常來回跑動照看阿軍,沒怎么注意穿上外衣,她著涼了,感冒了,整天咳嗽。兒子花了近百元錢,買了幾樣西藥給她吃,也不見好轉(zhuǎn),還是咳得很厲害。后來又買了兩瓶蜜煉川貝枇杷膏,吃完后,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白天咳,晚上也咳,沒完沒了地咳,咳得腸子都要飛出來,真是難受死了!
這天半夜,母親劇烈地咳過一陣之后,就聽見兒子和兒媳在臥室里吵了起來。
“這老不死的,吃了那么多的藥也不管用?!眱合钡牧R聲尖尖刺耳。
“老人家吸收慢,過陣子會好的?!眱鹤拥穆曇羟由?,很細(xì)微。
“還蜜煉枇杷膏呢,幾十塊錢一瓶!我媽也有病,你怎么不買?”兒媳的罵聲更尖更刺耳。
“你媽是關(guān)節(jié)炎,哪用吃枇杷膏?”兒子的聲音更怯更細(xì)。
“那你也該買關(guān)節(jié)炎的好藥呀?!眱合辈灰啦火埖摹?/p>
這時母親又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嗽聲波瀾壯闊,無法收拾。
“看她咳得扯頸扯喉的,十有八九是癆病。”兒媳說。
“莫亂說!”兒子說。
兒媳說:“亂說什么?我家隔壁那個老媽子得了癆病,就跟她一樣,白天咳,晚上也咳,沒完沒了,整條街的人都被她咳得睡不好覺。”
兒子說:“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就算是癆病,也能治好的?!?/p>
兒媳說:“治好個屁!人都這么老了,抵抗力那么差,哪那么容易治好?傳染給兒子你就去死!明天叫她回家!”
兒子說:“回家?她回家了,誰帶阿軍?”
兒媳說:“再找個保姆?!?/p>
…………
吵架過后,夜很寂靜,母親卻不再咳了,一聲都不咳了,兒媳剛才的那些話就像個兇神,把她身上張牙舞爪的咳魔給鎮(zhèn)住了。母親雙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內(nèi)心上下翻騰著“癆病”兩個字。這兩個字就像無數(shù)把雪亮的利劍,向母親猛砍過來。母親恐懼不安,四處躲藏,但怎么都躲不開,身子顫抖得像篩糠一樣。十五年前,村里的三木家先是父親得了癆病,接著是母親得病,再接著是兩個女兒和大兒子得病,只有強(qiáng)壯的大兒子幸免。這病真是要命,不依不饒的,一人得病,全家人都逃不脫。村里人都不敢跟他們說話,路上遇見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他們家養(yǎng)的雞都不敢放到別人玉米地里,而是圈養(yǎng)在自家的菜園里。兩個女兒也嫁不出去。都“癆病”了,誰敢要呀?五年后,幾個得病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了,只留下大兒子一個孤兒,長大后也討不到老婆,村里的姑娘都嫌他們家得過癆病。天啊,千萬可別染上這該死的病喲!母親悶頭再細(xì)想病是怎么得來的。三木家的幾個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大兒子也沒得過這病,村里也沒誰得過這病。我的病從哪里來?我怎么會得這種病呢?不會的,一定不會!絕對不會!母親顯得很自信,然后,用美好的回憶把這個該死的病淹沒。但美好回憶根本抵擋不了病魔,那個該死的病很快又強(qiáng)硬地壓在她身上。母親又扯頸扯喉地咳,咳完又喘,咳喘聲比賽似的,爭先恐后的,一刻都不讓她歇停。母親都懷疑自己真的得了“癆病”。要是別的什么毛病,洗碗不干凈呀,洗衣服沒擰干水呀,管阿軍不上心呀,都好辦,上上心就能改好了的,可是這病,這病……
天未亮透,母親就起來收拾好東西,然后對兒子說:“我得趕回去,家里雞呀、羊呀、豬呀”, 母親咳喘了幾下又接著說,“老讓人幫看著多為難!”
說這話時,母親臉頰滾燙,耳根發(fā)熱。其實,兒子也知道,母親已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全部賣掉,抵了外債。到城里來是照看孫子的,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的。來之前,她還對鄰居說,一年半載都回不來的。
兒子說:“再住幾天吧!”
母親說:“不住了不住了,家里活兒那么多。再說了,這兒也住不慣,老病著,藥也吃不好,給你們添太多的麻煩了!”
兒子低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后低聲地說:“回家也好……”
兒子送母親到汽車站后,跑到車站對面的商場買了好多東西,毛衣、毛褲、棉鞋、麥乳精、人參蜂王漿、京都念慈庵、蜜煉川貝枇杷膏等,裝滿一大口袋。看見這些,母親嚇了一大跳,“這這這怎么行呢?你要被罵的,不罵死你才怪呢!”
兒子說:“放心吧,媽,這錢我自己收著,她不知道的。”
“這……”母親愣了好久,嘆了一聲,“也真夠難為你的?!蹦赣H說著,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大串眼淚。
說來也怪,一回到家,母親不用吃藥,病就自個兒好了,心情也舒暢了,一點都不咳了,也不喘了。
鄰居的大嬸大娘都驚訝地對母親說:“不是說去一年半載的呀,怎么才幾天就回了?”
母親笑了笑,說:“城里亂糟糟的,我一去就生病,吃什么藥都不管用。住不慣,住不慣呀!”
大嬸說:“城里有好吃的,有好玩的,還有電影電視,比我們這個沒電缺水的窮山溝強(qiáng)幾百倍呢?!?/p>
母親相當(dāng)不服氣地答道:“好什么好嘍?那兒又吵又熱,話又聽不懂,又沒活兒干,怪悶死啦,哪比在家自在!”
大娘說:“聽說城里的人死后都要燒掉?”
母親說:“可不嘛,不管是誰,死了都逃不脫的,最后就剩一把骨灰,埋的地方都沒有。你們說說,要真那樣,人活一輩子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
大娘搖搖頭,嘰里呱啦叫道:“太可怕太可怕了!給我去我都不去,打死都不去的!”
母親長嘆一聲:“唉——,可不是嘛,我原以為,兒子拼命地上學(xué)讀書能好到天上去。誰知道啊,竟然跑到死都沒地方埋的城里,不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啰!”
母親把兒子買給她的東西全一樣一樣地顯擺出來:“你們看你們看,這是兒媳給我買的?!?/p>
大嬸大娘翻翻看看,嘴里嘖嘖嘖地贊個不停,羨慕極了。
“你兒媳對你真是孝順呀!”
母親笑瞇了雙眼,說:“可不是嘛,我一到城里,她就給我買好吃的,買好穿的,碗也不讓我洗,衣服也不讓我洗,讓我閑得發(fā)慌呢。你們說,我一輩子都忙著,哪能閑得下來呢?我白吃飯啊我?我都不好意思住下去呢。”
“你命真好,養(yǎng)個有出息的兒子,又討得一房孝順懂事的媳婦。你守寡一輩子,苦了一輩子,也算值了,太值了!”
母親點點頭說:“那是,那是!”
說著,眼睛突然潮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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