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洪強

2012年8月，經(jīng)過首都蒙羅維亞聯(lián)利團總部近兩周的崗前培訓(xùn)，隊友邴廣川和楊楠（以下簡稱老邴和大楠）一起被分配到利比里亞的邊境地區(qū)洛瓜圖。

洛瓜圖距離首都近400公里，坐飛機要一個半小時，僅有的兩個中國人被迫相依為命，即將過上非洲邊遠農(nóng)村的小日子。隊友們都聽說那里幾乎是利比里亞最貧窮落后的地區(qū)，條件可不是一般的差。

臨走前，隊友們都善意地囑咐他們多保重，送行的氣氛突然有些悲壯，但可愛的大楠笑著說，終于有機會和老邴上演利比里亞版“斷背山”了，只是老邴臉上的表情瞬間有些復(fù)雜……

抵達之后，兩人才發(fā)現(xiàn)洛瓜圖的條件比想象的和傳說中的更差。當?shù)睾茈y買到肉，更別提什么新鮮蔬菜，干凈的飲用水都要開車到十公里外才能找到。

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兩個典型的東北人有些郁悶，一天兩天沒有肉吃可以，天天土豆洋蔥，時間長了誰都受不了啊。

雖聽說當?shù)赜猩麴B(yǎng)羊，市場也有當?shù)厝俗類鄣摹癑ungle Meat（叢林肉）”，但零星爆發(fā)的埃博拉病例讓這里的聯(lián)合國雇員對飲食安全非常注意。

干凈衛(wèi)生的肉類的唯一來源只能是委托隊友和同事從首都空運凍肉。老邴和大楠連夜深入研究分析，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必須先搞到一臺冰箱，空運來的凍肉才能得到儲存，這樣至少能保證一周吃上一次肉，基本滿足身體對蛋白質(zhì)的需求。

第二天一問身邊的同事，才知道這里根本就沒有冰箱可賣，唯一的可能就是盯住即將結(jié)束任務(wù)回國的其他國家的維和警察，和他們搞好關(guān)系，才能有機會出高價把那臺搶手的冰箱拿下。冰箱雖然有了希望，但蔬菜問題才是真正的難題。在西非的犄角旮旯，也真是難為了兩位在國內(nèi)習慣每天都吃新鮮蔬菜的中國警察。

利比里亞可耕種土地開墾率不足10%，換句話說，即使面對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這些可愛的非洲哥們兒還真可能不知道怎么利用這些寶貴資源，更別說種出國內(nèi)品種繁多、營養(yǎng)價值較高的新鮮蔬菜了。

好在老邴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雖然不敢說自己是中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優(yōu)秀繼承者，但在種地方面確實有兩把刷子。他和大楠一合計，如果真像當?shù)厝四菢尤ド钌嚼狭纸鉀Q吃飯問題，誰吃誰還真不一定呢。

兩個人決心用勤勞的雙手來解決蔬菜問題，但問題是利比里亞是世界上降雨最多的國家，雨季時的雨水實在太強，從國內(nèi)帶來的蔬菜種子和小苗根本無法生長，只能耐心等到旱季的時候再著手。

來利比里亞維和之前，雖然知道這里缺少綠色蔬菜，也聽說過維和部隊種菜得到聯(lián)合國表揚的新聞，但到了后才真正知道蔬菜的金貴。隊友們在首都傳回消息說，國內(nèi)司空見慣的一顆普通大白菜在這里超市要價近十美元，還是爛了心兒的。

維和單警不像部隊那樣有聯(lián)合國定期后勤保障，更沒有國內(nèi)的集裝箱物資補給，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僅能用自己不足30公斤的行李箱長途飛行一萬多公里背過來，不能帶的只能用真金白銀花費高出幾倍的價錢在當?shù)刭I。但在洛瓜圖，蔬菜更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不過從小在農(nóng)村習慣吃苦的老邴沒有放棄，他深信憑借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和吃苦耐勞精神，只要肯動腦，充分利用現(xiàn)有資源，一定能在非洲貧瘠的土地上種出綠油油的蔬菜來。

旱季終于在10月如期來臨，老邴帶領(lǐng)大楠開始著手“蓄謀已久”的種菜計劃。蔬菜種子可以翻地種上，灌溉也不是事，但是和人類一樣，植物生長不能光靠吃土喝水，沒有足夠肥料的滋養(yǎng)，國內(nèi)漂洋過海帶來的珍貴種子也只能長眠地下。

兩個月細心觀察中，老邴發(fā)現(xiàn)附近居民雖然養(yǎng)羊，但主要目的不是為吃肉喝湯，而是為那些沒有母乳的小朋友提供更容易消化吸收的羊奶，類似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

一天，老邴靈機一動，問院子里的當?shù)乇０步芸耍骸靶值?，洛瓜圖哪里能夠弄到羊糞？我們想出錢買一些回來?！?/p>

杰克皺皺眉頭說：“我的朋友，我在這里生活近40年，還真沒有聽說過有人賣羊糞。如果你們真想要羊糞，不如自己去當?shù)厥袌鲑I只羊回來，羊糞不就自動有了嗎？”

說完，杰克也覺得自己的建議很有意思，竟然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潔白的大門牙差點閃著老邴和大楠的眼。

老邴哥倆心里明白，保安這是明顯在笑話他和大楠的羊糞主意是異想天開的事，即使買了羊，說不定哪天停電沒肉吃，直接讓保安給開膛破肚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見多識廣的老邴真沒和保安一般見識，他心想：“我又不是要羊奶，為啥要買羊？一只羊一天能拉多少羊糞蛋，又不是要拿羊糞當咸菜吃，要種地當肥料那點兒哪夠，等湊足羊糞都該回國了?！?/p>

經(jīng)過一周左右的深入調(diào)研，老邴總結(jié)出規(guī)律，洛瓜圖沒有統(tǒng)一的羊圈，僅有的幾個養(yǎng)羊的人都是將羊散養(yǎng)的，而且羊晚上就睡在路邊，想要搜集羊糞還確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過，老邴也發(fā)現(xiàn)當?shù)剞r(nóng)貿(mào)市場附近羊比較集中。看到機會后，老邴沒有任何猶豫，就像勤勞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帶著大楠每天6點半就起床，步行二十分鐘到市場附近的路邊掃羊糞。

院里的保安真是不能理解這兩名中國人竟然為了點羊糞拼了命了。在他們的世界里，只有踢足球、看球賽、免費領(lǐng)大米和T恤的時候才可能會這么積極。

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人更納悶，當?shù)厝硕贾乐袊F(xiàn)在正在援助非洲，幫助他們修路架橋、開醫(yī)院、辦學校，還真想不通中國人為啥跑到這里來撿羊糞。

有好奇的當?shù)厝松蟻砬由貑査麄儯骸澳銈兪遣皇且眠@個做中藥（Chinese Medicine）呀？”

中國醫(yī)療隊和中國診所在利比里亞很有名，中國醫(yī)生用神奇的中藥治好了很多當?shù)厝说墓植?，所以他們覺得羊糞可能是中國人的藥引子。

這個問題讓老邴和大楠哭笑不得，但也沒辦法給他們解釋清楚，只能趕緊拾完羊糞，苦笑著搖頭走開。

五六天不到，在院里保安嘲笑的眼神中、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人們好奇的議論中，老邴他們兩個人為神秘的蔬菜計劃搜集到了足夠的“糧草”。沒有任何人知道，兩個人花大心思謀劃的西非“菜籃子工程”即將上馬。

肥料有了，老邴帶著大楠利用周末休息時間，頂著非洲炎炎烈日，借了房東銹跡斑斑的鏟子，把自家院子的地仔細翻了幾遍，用辛苦撿來的羊糞做底肥，為防止幼小的種子被羊糞燒死，又在上面蓋上薄薄的一層土。

最后，老邴將從國內(nèi)帶來的種子小心翼翼地一一種上，有茼蒿、小白菜、蕓豆、黃瓜、豇豆和茴香。

老邴和大楠早就計劃好了，種上茴香是為了過年的時候帶到蒙羅和隊友聚會能用它來包餃子；種豇豆和蕓豆要一個半月或者兩個月的時候才能吃上，雖然周期長，但那是營養(yǎng)豐富的細菜；最快的是茼蒿，預(yù)計三周就能吃上，準備到時候涮鍋子用；種角瓜就得用非洲獨有的寬大棕櫚葉子搭一個簡易陰涼棚子了，專防這非洲毒太陽。

在老邴的眼里，種下的不是簡單的蔬菜種子，而是自己和大楠的承諾和希望……

每天工作之余，老邴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細心照料這些蔬菜種子。在種豇豆和蕓豆的時候，特地在靠近根部的垅臺上放了些炭灰，因為這兩種植物容易生芽蟲，國內(nèi)農(nóng)村俗稱蜜蟲，它們不喜歡灰色，撒上炭灰會在一定程度上保護植物。

旱季的時候雨水不夠，早晨要在太陽出山之前，晚上要在太陽落山之后，分別澆一遍水。播種之后，老邴和大楠開始特別細心地照料，尤其是老邴，工作之余不顧天氣炎熱和蚊蟲叮咬，耐心關(guān)注蔬菜的生長情況。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兩人的辛勤勞動和悉心照料之下，在西非旱季的炎熱之中，在保安看笑話的期待中，這些來自中國的蔬菜種子終于破土見到了非洲陽光。

眼看就要收獲了，老邴并沒有掉以輕心，他特別囑咐大楠注意這些蔬菜的生長規(guī)律。比如茼蒿，每次采摘的時候要在靠近根部的地方留兩個子葉和兩個真葉，它們之上的葉子就可以采摘下來吃了。只要有根部那些留好的葉子，上面摘過的地方就會繼續(xù)生長，重新長出葉子和桿來。好不容易等到茼蒿和小白菜長大，老邴和大楠借出差的機會弄些肉回來，下班后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用木炭生火涮火鍋吃。

老邴和大楠后來回憶，在洛瓜圖工作的那段時間，雖然條件很艱苦，但那時候吃的蔬菜才是真正的零污染的有機蔬菜，那段時光也是他們生命中最簡單、最快樂的時光……

后來，老邴被調(diào)回到首都機場地區(qū)，他把那些吃不了的新鮮蔬菜摘下來送給洛瓜圖的聯(lián)合國同事和院子里的保安吃。大家能免費吃到首都蒙羅動輒十幾美元一公斤的蔬菜都特別高興，同時對老邴的種菜技術(shù)特別佩服。中國警察不僅工作認真，在農(nóng)業(yè)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也遠超外國人的想象。

態(tài)度轉(zhuǎn)變最大的當屬院子里的保安，原來嘲笑的眼神現(xiàn)在完全變成了崇拜羨慕。老邴來之前，他吃過最好吃的蔬菜不過是當?shù)厥袌龀Ｒ姷募t薯葉，但中國人竟然能像魔術(shù)師一樣，不到一個月時間，就用他們平時根本就不屑一顧的羊糞種出了自己一輩子不曾見過的新鮮蔬菜，真是奇跡。

雖然老邴走之前也教給保安種菜的注意事項，想讓這片菜園繼續(xù)生存，但老邴很清楚，他和大楠走后，保安唯一能做也唯一會做的，無非是定期提供天然尿素……

離開洛瓜圖到了蒙羅機場（RIA）后，雖然條件好了很多，但閑不住的老邴工作之余準備重操舊業(yè)，但無奈機場近郊都是臨海的鹽堿地，土質(zhì)太差，很多蔬菜很難長出來，只能種些豇豆、蕓豆和黃瓜，而自己最喜歡的小白菜，只能人雞平分，鄰居家散養(yǎng)的雞會吃掉一半。

每次首都的隊友來看老邴，除了順手摘點老邴種的菜，更對那幾只在菜地撒歡的小雞感興趣。隊友老范每次來都暗示老邴：“哎呀媽呀，正宗非洲跑山雞啊，你看那領(lǐng)頭的小公雞，兩條小腿肌肉真緊實，這要燉出來，肯定比聯(lián)利團食堂那激素雞腿好吃一百倍。你說呢，老邴？”

老邴沒接茬，眼皮都不帶抬地說：“老范，別說你了，隊長來我這兒拿菜看到這幾只雞都拔不動腿兒，想吃自己去超市買，別在這磨嘰?！崩戏兑豢葱蝿莶粚?，哪敢再得了便宜賣乖，趕緊把青菜扔車上，一腳油走了。

后來大伙才知道，其實老邴早就盯上這幾只光明正大偷菜吃的小公雞了，但老邴清楚，只要膽敢碰那些偷菜的小雞一下，當?shù)厝罕娋蜁e極出來維權(quán)，他們長期執(zhí)著于“雞生蛋，蛋生雞”的理論，任何一只雞出了安全問題，每只100美元左右的補償要求很常見。

圣誕節(jié)那天，機場和老邴關(guān)系不錯的韓國同事慫恿老邴說：“Chicken and Beer，Best Match?。u肉和啤酒，絕配?。崩馅匀徊粸樗鶆樱苯踊亓司渲惺接⒄Z：“You can，you up?。隳芨桑銇恚。?/p>

韓國哥們又看了一眼鄰居家那破舊的茅草屋，實在沒好意思下手，最后也只能無奈選擇喝啤酒就黃瓜解悶兒了……

到機場工作后，老邴特別懷念在洛瓜圖的工作和生活，他經(jīng)常和同事隊友感嘆，首都的土質(zhì)實在太差，如果能讓他在洛瓜圖放手經(jīng)營，到時候多買幾只羊，建個羊圈，從國內(nèi)雇幾個農(nóng)民過來，再買輛二手貨車，利比里亞蔬菜大王的頭銜肯定非他老邴莫屬，說不定還會在非洲掀起一股向中國警察學種菜的熱潮。

每次說到這兒，旁邊的大楠都會善意地提醒他：“邴哥，你還真把自己當中國‘阿甘’??？”沒等大楠說完，兩個人便四目相對哈哈大笑起來，時光仿佛瞬間又回到那令人懷念的洛瓜圖……

同樣懷念老邴的，有洛瓜圖吃過他蔬菜的聯(lián)合國同事，有院子里的保安，還有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那些以為老邴拿羊糞當藥引子的人。自從老邴和大楠走后，再也沒有人免費為他們撿羊糞蛋兒、打掃市場衛(wèi)生了，更沒有人再種過菜……

（責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