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祥
豫讓之后四十余年,一個叫聶政的人進入了司馬遷的視野。
與前幾位刺客不同,聶政不是獨行俠。司馬遷開篇便做了明確的交代:“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睂VT、豫讓等人,不必考慮家庭,一腔熱血,得遇知音,可以以死報之,聶政卻不能,他還必須照顧母親和姐姐。一個拖家?guī)Э诘拇炭?,如何去實現(xiàn)自己作為刺客的價值,這不僅是聶政的難題,也是司馬遷的難題。
另一方面,“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邰”。嚴仲子怕俠累殺他,逃離韓國,到處訪求能向俠累尋仇的人,幾經(jīng)周折,他終于尋訪到聶政。如果沒有母親和姐姐,我們可以想象聶政的故事大概與專諸、豫讓等人一股:恩主禮待刺客,刺客引恩主為知己,受命行刺,最壞的結果不過一死而已。但聶政不能死,因為他有母親要盡孝,有姐姐要照顧。嚴仲子知道問題的所在,因此見聶政時他做足了功課。
嚴仲子親自登門拜訪聶政,來往幾次后,他備下酒席,向聶政的母親敬酒,并獻上一百鎰黃金,為她祝壽。聶政驚怪固辭。一來二往的推辭間,嚴仲子趁機表明自己的意圖,只是他的話頗具藝術。一方面,嚴仲子申明自己有仇,不得已行游于諸侯間,來到齊國;另一方面,他表示聽說聶政是高義之人,所以奉上百金,不為別的,只為結交聶政,而錢是孝敬聶政母親的。嚴仲子還特別強調(diào)自己沒有別的意圖,“豈敢以有求望乎?”雖然最終聶政仍舊不接受贈金,但嚴仲子還是盡完了賓主之禮才離開。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靜靜等待,因為他知道,聶政一定會有所報答。
很久之后,聶政母親去世,守孝期滿后,聶政自陳心跡:
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默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
聶政找到嚴仲子,主動詢問他的仇人是誰。聶政貫徹了“士為知己者死”的信念,處處為嚴仲子著想,他擔心參與的人多會泄露機密,連累嚴仲子,因而謝絕了車馬和幫手,只身一人來到韓國。刺殺行動出奇的順利:盡管韓相府侍衛(wèi)眾多,戒備森嚴,聶政卻如入無人之境,直沖上臺階,劍鋒所至,韓相立斃階前,左右大亂,聶政劍氣如風,又擊殺數(shù)十人。最后,為了不暴露身份,聶政用劍刺毀面容,挖出雙眼,又剖腹挑腸,就此死去。韓王果然無法得知刺客的底細,便暴尸于街市,懸賞千金以求刺客的名字,但很長時間都沒人知曉刺客的身份。故事到這里本該結束了,不料司馬遷筆鋒一轉(zhuǎn),竟然引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韓國的消息終于傳到聶政的姐姐聶榮的耳朵里,她斷定刺客一定是自己的弟弟,于是蹈死不顧,趕往韓國。一見尸體,果然是聶政,聶榮放聲痛哭。接著,在與韓國百姓的對話中,聶榮直言不諱,指認聶政,自認聶姐,供認幕后主使為嚴仲子。這段睛節(jié)原文如下:
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日:“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蹤,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聶榮不顧生死奔赴韓國,只為讓弟弟賢名流傳,從這個意義上看,聶榮可做聶政的知己,但聶政卻并不了解自己的姐姐。聶政以為自毀面容就可以保全姐姐的性命,殊不知,姐姐不畏歿身之誅,“大鬧”韓國街市,聶政生前想要隱瞞身份的想法終究偏離了軌道。不過,聶榮不顧性命暴露自己身份的做法,我們還能理解,但她供出嚴仲子,讓弟弟的一番苦心成為泡影,這又是什么原因呢?司馬遷借晉、楚、齊、衛(wèi)之人的嘴巴大發(fā)議論:
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xiāng)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聶政引嚴仲子為知己,但嚴仲子卻只是將聶政當作一枚棋子。高高在上的貴族與市井屠狗者之間,難以有真正的友誼。
韓相遇刺身亡,韓王懸賞調(diào)查,這么轟動的事嚴仲子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有什么行動呢?司馬遷只字未提,至少說明,嚴仲子不會涉險來料理聶政的后事。由此看來,聶政引嚴仲子為知己,但嚴仲子卻只是將聶政當作一枚棋子。高高在上的貴族與市井屠狗者之間,難以有真正的友誼,聶政不明白這一點,但聶榮卻清楚地知道,弟弟與嚴仲子的交往不對等,不過是“澤厚”,沒有深情。那個時代,貴族施予一點知遇之恩,底層的士就可以為之獻出生命,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宋人徐鈞詠聶政詩云:
為母辭金義且仁,卻甘為盜忍輕生。
若非有姊揚風烈,千古誰知壯士名。
若非有姊,聶政之名早已湮沒無聞。司馬遷借一個弱女子之口重申“士固為知己者死”,完成了一次反諷。士為知己者死,不過是刺客們的一廂情愿,從專諸到豫讓,再到聶政,概莫能外,而同樣的事情一再發(fā)生,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知己是那個時代的“稀缺資源”。
雖然,刺客們高舉“士為知己者死”的旗幟,但到底是不是為知己倒下,卻讓人生疑。
聶政一死,刺客的精神似乎成為絕響。歷史的舞臺又沉寂了一百余年,直到一個叫荊軻的英雄橫空出世。
“荊軻”,一個青銅一樣的名字,就應該像青銅一樣流傳千年。可是《戰(zhàn)國策》里對荊軻刺秦的事跡描述過于簡略,以至于見事難見人。好在,荊軻雖人已亡,但他的精魂不死,他在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將“荊軻”這個名字刻在歷史的青銅器上。這個人就是司馬遷。
從曹沫到荊軻,司馬遷從他們身上萃取出一種共有的精神特質(zhì),那就是身為死士的孤獨。唐人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如此稱頌刺客:“曹沫盟柯,返魯侵地。專諸進炙,定吳篡位。彰弟哭市,報主涂廁。刎頸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奪魄,懦夫增氣。”司馬貞只看到了刺客們的歷史功績,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刺客內(nèi)心的孤獨。雖然,刺客們高舉“士為知己者死”的旗幟,但到底是不是為知己倒下,卻讓人生疑。事實上,人們對刺客行為的質(zhì)疑從未停止,甚至有人徹底否定他們生命的意義。對此,司馬遷慧眼如炬,他說:“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司馬遷以此作為評判刺客人格高下的標準。在《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一開始就是以君子的形象出場的。荊軻是衛(wèi)國人,先祖是齊人,衛(wèi)國人稱荊軻為“慶卿”,后來荊軻到了燕國,燕國人稱他為“荊卿”。司馬貞注:卿者,時人尊重之號,猶如相尊美亦稱“子”然也。荊軻無論到哪里都能贏得時人的尊重,是有特殊原因的。一方面是因為荊軻的先祖為齊國貴族慶氏,雖然家族沒落了,但虎死不倒威;另一方面,荊軻好讀書擊劍,哪怕生活困頓,混跡于酒徒之間,依然不忘讀書。這是荊軻與前面幾位刺客區(qū)別顯著的地方。
因為讀書,荊軻表現(xiàn)出來的孤獨遠勝于豫讓、聶政等人。他懷揣抱負,奔走于列國之間,主動地想要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而不是被動地等待雇主。在衛(wèi)國,荊軻向衛(wèi)元君兜售自己的“術”。許多論者都認為此“術”為劍術,術當然包含劍術,但從時代背景來看,游說于諸侯之間,謀求一展抱負的人,大多憑的是治國之術,而非劍術。這恐怕也是司馬遷介紹荊軻時,先說讀書后說擊劍的原因。就算荊軻與衛(wèi)元君討論到劍術,也極有可能是以劍術喻國事,這不是沒有先例,在《莊子·說劍》篇里,莊子見趙文王,以三劍論之,所謂三劍即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莊子明說劍術,但句句都指向治國之術。荊軻的“術”最終未能為衛(wèi)元君所用,我們已無從知曉個中原委??偠灾?,荊軻獻璧無門,不過還好,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劍客!
司馬遷著史,網(wǎng)羅天下放佚舊聞,特別記下了《戰(zhàn)國策》中未予以記載的荊軻的三個故事:荊軻與蓋聶論劍,與魯勾踐博戲,與狗屠、高漸離交往。別記異聞,應該是別具匠心,讀者不可不察。
在荊軻與蓋聶論劍的故事中,蓋聶以善擊劍名聞天下。荊軻找蓋聶當然不能“武斗”,卻可以“文斗”討論劍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學術交流,如果雙方實力對等,應該會有一場精彩的對話。但不知什么原因,論劍過程中,蓋聶怒目瞪著荊軻,荊軻默然退下。意見不同,可以辯論,理越辯越清晰,然而蓋聶卻發(fā)了脾氣,荊軻知道自己找錯了人。荊軻來到趙國邯鄲,他與一個叫魯勾踐的人玩博戲,為博局路數(shù),雙方爭勢起來,沒想到,這個魯勾踐也是用脾氣說話的人,無理地呵斥了荊軻,荊軻“默而逃去”。因為這個逃字,許多人認定荊軻膽小怕事,其實,他們哪里能理解荊軻。荊軻有著高度的精神潔癖,他不能忍受別人的漠視,更不能忍受自以為是的傲慢,無論對方是高貴的國君,還是名滿天下的劍客,抑或是魯勾踐這類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荊軻與他們談術論劍博戲,一旦稱出對方的斤兩,若不逃去,難受的就是自己。司馬遷說得清楚:“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鼻G軻的交友標準擺在那,先前不過是高看了衛(wèi)元君、蓋聶、魯勾踐等人。日益孤獨的荊軻來到了燕國,在這里他結識了狗屠和琴師高漸離。每天,荊軻都與狗屠、高漸離豪飲,酒酣耳熱之際,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大哭。哭笑之間,有劍客的落寞,也有讀書人的悲傷。
彼時,燕國的太子丹,正在謀劃一場刺殺秦王行動。太子丹曾與贏政同在趙國為人質(zhì),兩個人關系很要好,但后來太子丹在秦國做人質(zhì)時,并未得到贏政的善待。太子丹懷怨在心,逃回燕國后,一心想要報復贏政,加之此時贏政加快了并吞六國的行動,燕國危機重重。太子丹便向太傅鞠武請教如何對付贏政,太傅建議從長計議。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秦國大將樊於期因得罪了贏政投奔燕國,太子丹接納了他,但鞠武立馬指出這一行為的危險性,并提供了紓解國難的方案:遣樊將軍入匈奴,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求和于單于。鞠武的建議誠可謂金玉之言,可惜太子丹智短識淺,不能遠謀。鞠武見太子丹不聽勸告,就舉薦了智深而勇沉的田光先生。田光以年老為由婉拒太子丹,在舉薦荊軻后自殺,而原因不過是太子丹一句“愿先生勿泄也”的叮囑。前文說過,高潔之士容不得任何人對其品格的質(zhì)疑,在這一點上,田光與荊軻是一類人。
因為田光,荊軻卷入了這場刺殺行動。其實,在荊軻看來,太子丹是難成大事的:太子丹見到荊軻,并不征求他的意見,而是說出自己的計劃——被鞠武、田光否定的計劃;太子丹固執(zhí)己見,想要效法曹沫劫持秦王,劫不成,即刺殺。無論怎么看,太子丹的計劃都不能救國,因為即使秦王被刺,秦國經(jīng)過數(shù)代經(jīng)營,其勢已成,不會大亂。太子丹的舉動只會加速燕國的滅亡。所以,荊軻對太子丹說“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絕非謙辭。但太子丹以頭叩地,請荊軻不要推辭,荊軻只好許諾。也許有讀者認為,荊軻接受任務的理由太牽強,如果真覺得自己不足任使,可以婉拒,也可以固辭,實在不行,還可以“默而逃去”。其實不然,丹貴為太子,以頓首之禮待荊軻,這可是前面幾位刺客都沒享受到的禮儀,荊軻只能接受。
荊軻謀劃,帶上樊於期的人頭和燕國糧倉的地圖,可以取得秦王的信任,得到近身的機會。他還聯(lián)系了一個副手,只要副手一到,便一起出發(fā),可惜這個人遲遲未趕到。與此同時,太子丹也在為荊軻的行刺做最后的準備:一把淬了毒藥的匕首,還有一個叫秦舞陽的副手。這個刺秦的計劃處處可見倉促,最高指揮者與謀士從未意見一致,與具體執(zhí)行者也存在重大分歧。在副手的選用上,荊軻遭遇了信任危機,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于是,為表明心跡,荊軻怒斥太子丹后匆匆出發(fā)。
在易水之濱,高漸離的筑為荊軻奏響,荊軻的歌為高漸離唱起。易水之別,實質(zhì)上是荊軻與高漸離的訣別,與太子丹無關。自此,荊軻不再是因為太子丹而刺秦,而是為了維護刺客的尊嚴赴死。
荊軻血濺咸陽宮后,高漸離生死以赴,艱難地向秦王發(fā)起兩次有力的攻擊。要么秦王死,為荊軻復仇;要么自己死,向荊軻致意。這是一個關于友情的故事,這才是“士為知己者死”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
完成了刺客列傳宏大的歷史敘述,司馬遷成了荊軻的隔代知己。荊軻不再孤獨,司馬遷也不再孤獨。
高漸離生死以赴,艱難地向秦王發(fā)起兩次有力的攻擊。要么秦王死,為荊軻復仇:要么自己死,向荊軻致意。這是一個關于友情的故事,這才是“士為知己者死”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