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被稱為“先生”的女士并不多,王承書絕對算一個。她被評為“中國的居里夫人”,曾隱姓埋名30年為國家作出突出貢獻;她的名字不像錢學森、鄧稼先那樣家喻戶曉,卻是中國鈾同位素分離事業(yè)的理論奠基人,亦是參與研制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之一。
86歲的段存華曾以很多受人關注的身份面對媒體,比如中共元老段君毅的女兒,比如原國家輕工業(yè)部副部長。而這一次,她作為王承書的學生端坐在記者面前。下文為段存華口述。
“沒有她,我們至今還是瞎子”
1961年,中蘇關系惡化,蘇聯(lián)撤走了援華的專家,能搬走的資料全搬走了,搬不動的機器扔在那里,沒人會用。國家決定派一批中國專家前來支援,王先生(王承書)就被調(diào)到我們鈾同位素分離研究室。調(diào)來的專家里,有人負責搞化工、有人負責關鍵部件,而王先生負責把理論搞清楚。其實王先生一開始也搞不懂。她在國外研究的是大氣中的稀薄氣體,原子彈也好,鈾同位素分離也好,都是不搭界的事。時任第二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錢三強找到了她,問她愿不愿意為了國家改行,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王先生答應得爽快,卻不是不清楚這個決定背后的難處。她后來曾對人說:“年近半百,轉(zhuǎn)行搞一項自己完全不懂的東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再一想,當時誰干都不容易,何況我在回國之前就已暗下決心,一定要服從祖國的需要,不惜從零開始。”改行二字,說起來簡單,但只有我們搞科研的人才明白背后的破釜沉舟、不計名利。
1962年,王先生告別了家人和年幼的孩子,獨自一人悄悄來到504廠進行科研項目。而放眼整個504廠,她是唯一一名女性科學家。雖然是女兒身,但她卻有著不輸給男人的堅強和毅力,她每天都拼命工作,和時間賽跑。沒日沒夜地與數(shù)字打交道,和其他科研者一同探討項目問題,只有50多歲的她,已有了一頭花白的頭發(fā)……
有一次,鄧小平同志來到504廠視察工作進度,看到王承書時驚訝地說:“我記得你!但自從群英會后就見不到你了,連張文裕(王承書丈夫)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原來你在這兒啊……”經(jīng)過兩年的辛苦鉆研,1964年1月,她所在的504廠終于成功提取出合格的高濃鈾產(chǎn)品,為原子彈的爆炸提供了燃料基礎。
10月16日,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看著巨大的蘑菇云在神州大地上飄渺,全世界的人都對中國刮目相看。這里面,沒有她的貢獻,我們至今還是瞎子。
“張文裕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
我和王先生一起工作時,她快50歲了,關于她早年的經(jīng)歷,我問過她本人,也從別人那里了解了一些。
1912年,王先生出生在上海一個書香之家。她的父親中過進士,后來被送到日本留學;她的母親出身揚州名門,被譽為“晚清第一園”的何園便是王先生外祖家。1930年,王先生先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保送到燕京大學,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幾乎沒有女子就讀的物理系——她是上、下兩個年級中唯一的女生。
在燕京大學,王先生結(jié)識了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導師、物理學家張文裕。兩人在大學里相愛,在戰(zhàn)亂中結(jié)成夫妻。1939年成婚后,王先生就跟著張先生去了昆明西南聯(lián)大。
張先生在物理系教書,王先生卻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就在這時,她得知美國密歇根大學有一筆獎學金,專門提供給亞洲有志留學的女青年,但規(guī)定不給已婚婦女?!盀槭裁匆鸦椴恍??女子能否干事業(yè),絕不是靠已婚與未婚來裁定的?!辈环獾耐跸壬o獎學金委員會寫了信,坦陳了自己的情況,也表明了決心,最終獲得了錄取通知書。
有相熟的朋友質(zhì)問王先生:“王承書,張文裕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你怎么一個人跑到美國去!”王先生生氣地回答:“我為什么要他養(yǎng)?我為什么不能自己念書,自己工作?”
王先生去得堅決,美國的生活卻也艱苦——遭遇過歧視,面臨過拮據(jù),卻從未彎過脊梁。博士論文答辯時,王先生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導師認為不對,連說三次“No”(不)。王先生對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有信心,也鎮(zhèn)定地回答了三次“Yes”(是),接著進行詳細的闡述,最終獲得導師的贊同。
“國家不要給我那么多錢”
王先生去了美國不久,張先生也受普林斯頓大學之邀,跟了過去。兩人還在美國生了一個兒子。王先生在美國的學術(shù)也做得很出色——她與物理學權(quán)威烏倫貝克共同提出了一個震動學界的觀點,即以兩人名字命名的“王承書-烏倫貝克方程”。有人說,王先生如果留在美國,拿諾貝爾獎是遲早的事。我無法評價這是否過譽,但回國確實是王先生和張先生拋下一切作的決定。
當時,美國政府有一條禁令:凡是在美學理、工、農(nóng)、醫(yī)的科學家都不允許回新中國。王先生和張先生都在被禁之列。直到1954年,周總理在日內(nèi)瓦會議上譴責了美方的強盜行徑,美國政府才在國際輿論的強壓之下,不得不逐步解除禁令。
王先生和張先生得知后,一邊把書刊打包悄悄郵寄回國,一邊鍥而不舍地向美國政府遞交回國申請。駁回來,又遞交上去;再駁回來,再遞交上去……終于在1956年得到了放行。
我問過王先生,當年為什么會回國。王先生答得簡單,只說自己想回來,回中國作貢獻。她不愛說漂亮話,做的永遠比說的多。為了搞科研,她常年住在集體宿舍,很少回家,顧不上丈夫、幼子;為了帶隊伍,她言傳身教,直到80歲高齡還拿著放大鏡一篇篇看學生論文;為了保密,她從國內(nèi)、國際的物理學術(shù)殿堂銷聲匿跡,再沒在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過論文,連給學生的著作審校也不愿署名……在我心里,她是一個很真的人,做科學研究是真,真下功夫;做人也真,真心無愧。
1961年,王先生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那一天開始,她就從280多元的工資里拿出200元交黨費,剩下的80多元里,還要拿出一部分去資助學術(shù)活動和生活困難人員。黨委勸她:“王先生,你不能這么交,你還得生活呀?!蓖跸壬鷵u搖頭:“我既然入了黨,就要給黨作貢獻。我用不了這么多錢,國家不用給我那么多錢?!焙髞?,張先生去世了,王先生又將兩人一生的積蓄,以張先生的名義全捐給了“希望工程”。如今,在西藏薩迦縣,還能找到那所以張先生名字命名的文裕小學。1994年6月18日,王先生在北京病逝,享年82歲。
(楊芳紅薦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