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鵬杰

校譯/湯菲菲

WESTERN PIANO PEDAGOGY

在我教學生涯的前十年，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如何在音樂理解和鋼琴演奏方面輔導學生，于是我把之前二十多年所學到的知識重新鋪排，以一種更清晰、簡潔的方式傳授給他們，從而逐漸成為我的教學理念。這些理念在前面的文章中也已經(jīng)概括了一個基本框架。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認為擁有了這個教育體系就足以成為一名好老師了，Too young, too naive！如今，鋼琴這個領域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涌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小鋼琴家。而隨之出現(xiàn)的是一個可怕的現(xiàn)象——不少家長和老師想盡辦法為孩子在前進的道路上清除所有障礙，以便孩子能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所謂的成功。這種現(xiàn)象在有職業(yè)抱負的，或只是一般的業(yè)余琴童身上，甚至在學習其他專業(yè)領域的孩子身上，都能看到不少影子。

毋庸置疑，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當我們在扮演家長、老師或者長輩的角色時，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如此。所以我們?yōu)樗麄冧伜昧藦耐甑角啻浩谠俚匠赡曷飞系拿恳粔K磚，為他們建好平坦的康莊大道，好讓他們跳過我們曾經(jīng)遇到的荊棘與羈絆，利用一切便利條件讓他們走得更遠。但是這么做真的能幫助他們成為懂得思考、應變力強和心理強大的成年人嗎？從深遠來看，縱觀整個學琴生涯，那些把孩子管教得細致入微的家長、“用勺喂飯”似的授課老師、及時糾錯的陪練老師，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孩子們在學琴途中盡可能少遭受挫折、少走彎路。但是這樣的“捷徑”真的能通往藝術殿堂嗎？

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先思考一下何為平順的學琴之路。從現(xiàn)在來看，它意味著孩子出生在一個經(jīng)濟條件良好的原生家庭，從小遇到好的鋼琴老師，并且擁有一架好的鋼琴和好的練琴環(huán)境。不僅如此，還要有卓越的天賦和熱情，使他們在孩童時期便能在地區(qū)性、全國性乃至國際性的大賽中脫穎而出，這些大賽會給他們帶來演出、被名師指點的大師課，以及被音樂節(jié)邀請等機會，最終孩子將考上世界頂級的音樂學院。這些是不是看上去很理想？但事實往往是家長以為給孩子策劃好了“綠色通道”，殊不知卻引發(fā)了后期的一系列問題。

當我還是青年教師的時候，將很多教學精力放在如何讓學生盡可能彈得“最好”，這意味著我或者家長一旦發(fā)現(xiàn)學生哪里有錯漏，就立刻幫他們“縫補”。比如，學生彈了錯音或錯的節(jié)奏，那么我們會坐在他們旁邊，陪他們一一糾正；學生沒有按練琴計劃練習，那我們會付出額外的時間輔導他們，甚至還會找一個陪練老師看著學生練習；學生沒有時間、精力去理解作品，那我們會幫他們詮釋每一個音符。再比如，學生不能記住課堂上的細節(jié)，家長會在課堂上做筆記，回家陪著孩子復習，以確保他們做到了老師的每一個要求。

這樣的結果是學生小小年紀便可以在表面上達到很高的演奏水平，但這也恰恰容易導致學生在步入青春期、不再愿意接受老師或家長指揮的時候，無法正確引導自己。這往往是因為他們在童年時沒有獨自經(jīng)歷過挫折，更加沒有嘗試過在逆境中找回自我。作為老師和家長，我們剝奪了孩子們學著面對困境的機會，剝奪了孩子們去認知世界的機會，最終也剝奪了孩子們找到自我的機會。

當看到過去這一代孩子的成長過程后，現(xiàn)在我已不再過分關注孩子們是否已盡最大努力彈得“最棒”了。取而代之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引導他們去獨立思考和自己解決問題上。如果一個學生出現(xiàn)了很多錯音或錯的節(jié)奏，我就不會再聽這首曲子了。如果他們用錯誤的方法練琴，我可能會幫他們調整一小段，但接著就讓他們自己回家練習了。關于細節(jié)的處理，我一般不會給太直接的評語，而是用音樂原理來啟發(fā)學生。比如，我會以“當從十六分音符轉換到三連音時，一般會在三連音的第一組上彈得夸張一點兒，來做出節(jié)奏的對比”這樣的說法來解釋。當然，我也可以說“這里‘撐開’一點兒”，但是這樣只會剝奪學生舉一反三的機會。如果學生即將有重要的演出或者比賽，而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很好地將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tài)時，我甚至會放手讓他們失敗，讓他們去體會失敗的滋味。在這種教學方式下，學生可能一開始并不會那么出類拔萃，但一旦他們習慣了自己思考和解決問題之后，最終他們能更好地過渡到青春期。而耐人尋味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樣嚴苛的教學反而還讓學生彈奏得更加真誠，學習的狀態(tài)也從逆境轉向順境。換個角度說，回顧歷代藝術家們，哪一位不是飽經(jīng)風霜才有輝煌成就？哪一位不是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和風格在這世界立足的？假如把藝術比作人生，如果我們只活在理想的幻影里，那么五彩斑斕的藝術世界里豈不是少了一半的顏色？

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當看到自己孩子沒有全速前進，就表現(xiàn)得極度焦慮的家長。這些家長也會幫孩子們做好每分每秒的規(guī)劃，會監(jiān)督和指導孩子練琴，也會為了幫他們“省時間”而替他們做了所有本該由孩子自己做的日常家務，失去了養(yǎng)成良好生活習慣的機會。這種方式導致的結果是，雖然家長在起步階段看似給孩子打了“激素”，但后面他們反而要為“打激素”的后遺癥還債。最好的情況也充其量是這個孩子變成了一個表面上可以把鋼琴彈得很好，但并沒有成為一個有較好生活能力及高情商的人。最差的情況很可能是孩子早就已經(jīng)脫離了正常的音樂學習軌道，失去了發(fā)揮他們的潛能的機會了。

那么，我們該如何既讓學生掌握必需的音樂知識同時又培養(yǎng)他們的獨立性呢？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一個特殊的專業(yè)領域——兒童科學發(fā)展對執(zhí)行技能做了專門的研究。研究表明，執(zhí)行力是一整套的技能，雖然它跟鋼琴演奏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這個技能卻影響著生活中的每一件事，于是在我的教學中，成熟的執(zhí)行力是重點培養(yǎng)方向之一。無論這些琴童未來職業(yè)規(guī)劃如何，是成為職業(yè)音樂家還是其他，執(zhí)行力對于擁有一個全面又健康的人生是至關重要的，即要先學會做人再學會彈琴。

什么是執(zhí)行力？簡單來說，執(zhí)行力就是執(zhí)行任務時所需要的能力。這些任務可以簡單到只是系鞋帶、鋪床或甚至倒一杯果汁，也可以復雜到經(jīng)營一家企業(yè)或準備一場鋼琴獨奏音樂會。執(zhí)行力屬于人腦額葉的“工作范疇”，根據(jù)科學家過去幾十年對人腦的科研結果，人腦實際上要到差不多25歲才能發(fā)育完全，而且盡管它已經(jīng)發(fā)育好了，也不代表技能就一定會自動跟上。兒童發(fā)展領域的科學研究發(fā)現(xiàn)，教孩子數(shù)學、語文或者音樂這些科目，與教會他們如何管理自己、使他們懂得應用所學知識的能力是相輔相成的，需同時進行，否則將來他們可能會成為一個缺乏執(zhí)行力的成年人。知道為什么有些人總是講話不經(jīng)過思考嗎？還有那些老喜歡遲到的人、老是做事不謹慎的人、經(jīng)?？浯笞约盒蜗蟮娜恕瓫]錯，這些都是缺乏執(zhí)行力的“成年人”的表現(xiàn)。

那么現(xiàn)在，你可能會好奇執(zhí)行力具體指的是哪些技能，或許你都有點兒懊惱我怎么還沒開始說明。好，那么接下來請控制好自己不要跳著閱讀，因為這就是執(zhí)行力的第一點——反應抑制，這是一種先思而后行的能力。它的發(fā)育順序依次是：1.工作記憶，當你在做某件事的時候大腦能同時存貯并運用多種信息；2.情緒控制，能合理管理自己的情緒；3.持續(xù)專注力，能一直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做事；4.行動力，能馬上開始去做某事而不拖延；5.規(guī)劃排序，能提前做計劃和清晰規(guī)劃事務的輕重緩急；6.組織歸納，能分門別類接收到的事物和信息；7.時間管理，能準確預測完成任務的時間和能遵循時間表有條不紊地推進進度；8.持之以恒，做事不屈不撓；9.靈活應變，能靈活應對和調整所有變化；10.元認知，對自己有正確觀察和評估。反應抑制、工作記憶和情緒控制是從6個月的嬰兒時期就開始逐漸發(fā)展的，而像比較高級別的技能，如做事持之以恒、靈活應變和元認知等，這些能力如果不經(jīng)過培養(yǎng)可能永遠都無法被開發(fā)！

正如你想的那樣，學習音樂就是一種能很好地培養(yǎng)孩子執(zhí)行力的途徑，這不僅僅是教會孩子們演奏一首樂曲這么簡單，其實是教會孩子學習如何管理自己的過程。讓我們沿著上述順序舉例：當學生在課堂上受到老師批評的時候，能不脫口而出地給借口或者因為生氣而言語沖動，這就是在鍛煉自己的反應抑制；上課時，學生必須記下課堂上所學的內容，然后回家更正，甚至有時在課堂上就馬上更正多項細節(jié)，這就是在培養(yǎng)工作記憶；當學生在練習難點樂段受到挫折或覺得很厭煩的時候，還有演出前所面對的緊張、焦慮甚至害怕情緒的時候，情緒管理的能力可以得到鍛煉；持續(xù)專注力可以在每一次學生坐在鋼琴前練琴或者演出時得到鍛煉；學琴過程中最簡單但幾乎是最難的就是行動起來開始去練琴，這個行為其實就在加強自己的行動力；當同時有很多曲目需要練習時，懂得分配和規(guī)劃練琴先后順序，就能鍛煉時間規(guī)劃能力；背譜和聽課都需要很強的組織歸納能力；當同一時間段內需要完成多重任務，比如去比賽、考試或者演出時，離不開時間管理的能力；只要學過鋼琴的人都知道面對挫折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們需要咬緊牙關不斷前行，這時候就鍛煉了持之以恒的能力；能在課堂里或者舞臺上現(xiàn)場調整演奏處理就是靈活應變；能對自己的演奏水平和進度有準確判斷，則需要很重要的元認知能力。

以上我只是列舉了些簡單的例子去說明學鋼琴是如何不斷激發(fā)和培養(yǎng)執(zhí)行力的。對于教師來說，在教學時認識到學生的理解與執(zhí)行力并不一定是同步的非常重要。學琴這種能力是需要時間和過程的，但正是這種過程最終會引領他們走向獨立，而且就像其他知識一樣，執(zhí)行力也是可以教的。于是在教學中，我除了會將音樂知識拆分成小步驟外，還會將執(zhí)行技巧拆分成幾個步驟。比如，關于分段練琴這個指令，我首先會在課堂上幫學生分段，并告訴他們我是如何劃分段落的；隨后，我會讓學生在課堂上“幫”我一起分段，慢慢地，學生在我的監(jiān)督下就自己學著分段；再后來，學生會自己在家練習時分段，而我在課上檢查是否分得正確；最后，我只需偶爾根據(jù)回課情況再抽查一下就可以了。一旦學生掌握了這種規(guī)劃排序執(zhí)行力以后，就可以開始講解如何更有效地安排練琴時間，比如先解釋倒序分段練琴的好處，然后再教他們先練困難的段落的好處，再示范某些重點段落應該每天練，而容易段落隔幾天練的好處，等等。待學生掌握了時間管理的技能以后，同樣只需偶爾檢查他們是如何規(guī)劃練琴時間即可。我還可以列舉更多，但我想讀者朋友們已可意會了。

童年是一個去挖掘、去探索的時期，也是一個失敗了不怕跌倒可以重來的時期，更是一個讓孩子從失敗中學會反思的最佳時期。作為家長和老師，我們的確需要提供一個真正肥沃的、天然的教育“土壤”讓孩子自然成長。但當我們教他們鋼琴或者人生時，必須謹記：只有當事人學會如何自己擅用這些“園藝工具”時，他們才能自己茁壯成長，甚至獲得了將來培養(yǎng)他們的后代健康成長的能力。這，才是最好的教育。當然，我可以想象有些心急的父母會如何干涉以上提及的所有事情，雖美其名曰讓孩子進步得“快”一些，其實他們完全阻礙了孩子用正常的步速變成熟的過程。相信只要在老師和父母的恰當引導和支持下，學生不但會逐漸變成一個獨立性強、執(zhí)行力強的年輕人，還能成為擁有演奏和鑒賞美妙音樂能力的人。所以，讓我們的孩子體驗逆境吧！這會讓他們擁有一個更豐富、更充實的人生，而他們的“后勁兒”也將會給你驚喜。（待續(xù)）

“鋼琴教學之道——米考夫斯基鋼琴大師班”在京舉辦

2019年6月15至17日，“鋼琴教學之道——米考夫斯基鋼琴大師班”在京舉辦，大師班聚焦“如何培養(yǎng)出真正的音樂家”這一主題，展開了為期三天的精彩活動。

本次大師班恰逢米考夫斯基在曼哈頓音樂學院執(zhí)教五十周年，因此大師班組委會特別安排中央音樂學院的盛原老師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為觀眾獻上鋼琴藝術巨作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以示紀念。

本次米考夫斯基教授的課程內容不僅涉及巴赫、“古典主義三杰”乃至浪漫樂派的舒曼、肖邦，更涵蓋他所特別強調的教學重點：20世紀鋼琴作品與西班牙鋼琴作品。

大師班的第一天，米考夫斯基教授與盛原老師共同探討了巴赫、肖邦與舒曼的教學之道。在講到舒曼的時候，米考夫斯基說：“中國學生彈了很多李斯特、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但是很少有人彈舒曼、勃拉姆斯的作品。中國的鋼琴教學長期受俄羅斯影響，我認為中國需要更多地學習德國、法國音樂，邀請歐洲的音樂家、教育家來訪問講學，這樣才能使中國真正成為世界藝術中心。”大師班第二天，米考夫斯基講解了20世紀鋼琴作品與西班牙鋼琴作品的教學之道。他特別強調鋼琴教學必須要融合各種國家的不同風格的音樂，應多聆聽非洲音樂來培養(yǎng)學生所需的節(jié)奏感。同時，米考夫斯基還強調了西班牙音樂在鋼琴教學過程中對學生的影響，例如，吉卜賽音樂風格、弗拉門戈舞蹈，另外還有法國音樂、俄羅斯音樂、猶太音樂等，都要運用到教學中去。講到舞曲風格作品時，85歲高齡的米考夫斯基即興舞蹈，幫助大家增進音樂的感受。大師班最后一天，米考夫斯基幫助大家把握古典主義作品的教學之道。

大師班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米考夫斯基動情地說：“我不需要大家記得我，只希望我說的能對老師們有所啟發(fā)，中國音樂教育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好的老師，好的老師應該幫助學生們打開格局跟視野，音樂應該變成一種信仰，我想我就是一個燃燈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