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明
朝開暮落,是一種花,這種花的學(xué)名叫做木槿花。唐代才子詩人崔道融曾在一首詩里寫道: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東風(fēng)吹桃李,須到明年春。這首詩便是寫的這些樹,這些花。
在縣城之北,有一個新辟的公園,建在一座風(fēng)景秀麗的山上,夜晚散步的人,不分遠近地攏來,總能為散心尋找一次機會。他們或住在附近,或驅(qū)車數(shù)里,將車停放在一個平坦之地,然后再登山而去。山上幽靜,空氣純凈,莊稼的氣息清涼怡人。觀景也好,散步也罷,都各人行走各人的路,很少有人對話。默默地,仿佛每個人都在想著心事。
這種游園,不似在縣城的廣場,一邊是音樂喧雜,一邊是百人有余的廣場舞,一旦親臨其境,就會激活滿懷的熱情。平日里,難得些閑情,自然也很少去,唯一日,想起這個公園,便和家人驅(qū)了車,也是找了塊平坦的場地,停下車來,沿著蜿蜒小路向山上走去。正走著,忽聽有人嘆,呀,木槿花!
這聲音如此輕,又如此的靜,像絲竹,纖指輕抹了一下,那“錚”的一響,像是一陣風(fēng)的嘆息,又像是一滴雨的落下,雖然不鏗鏘,但卻悠悠有聲。我分明感覺到,那一尾柔柔裊裊的余音,包含著內(nèi)心的喜悅,擲地有聲。是停不下來的腳步,只把頭扭向身后,發(fā)現(xiàn)一位白衫藍裙的女子,正站在一個不盈尺高的壩上,仰頭欣賞著。高聳的發(fā)髻,顯示出她的沉穩(wěn),也顯示出她的個性。而那道低矮的壩下,果然有數(shù)棵開花的樹,大朵的花,復(fù)瓣且復(fù)瓣,開得水靈鮮活,向路人展開嬌艷的笑容,仿佛等待一場花與人的奇遇。
恰夕陽西下,八月的彩云,將光亮亮的夕照,組成一幅人到中年的剪影,留在了寂靜的山林,留在了那些被她贊過的花上。它們在僻靜的山頭,在新開墾的園圃之內(nèi),不妖嬈,不喧嘩,如處子般地靜立著。不用怎么費力,我就一眼認(rèn)出,那就是女子口中輕輕嘆道的木槿花。哦,木槿花!
從童年時代,我就認(rèn)識這種花,只是我所知道的名字,與現(xiàn)在的略有差別。那時候,大人曾多次告知說,這種花叫“木根花”。它們要用花枝在泥土里扦插,經(jīng)過雨露浸潤,吸收泥土里的養(yǎng)分,漸漸長出根來,以此延續(xù)生命。那時以為,這花是不結(jié)籽的,后來才知道,這花也結(jié)籽,只是以扦插為主,扦插而成功繁育的花,龍兒才開得更妍麗更奇特,花樹的生命力也更堅韌。
曾奇怪它的花期,好好的花兒,卻開放在灼熱的盛夏。北方的天氣,暑熱難熬,只要不出外做事,一般都躲在屋里避暑,哪有心思專門去室外賞花?所以說,木槿花從盛開之時,便是讓人辜負(fù)的,辜負(fù)了那么圣潔的白,那么溫情的粉,更辜負(fù)了它的短暫的花期。
然而,美麗的木槿花啊,卻任天氣怎么灼熱,空氣怎么沉悶,雨季怎么難忍,都兀自綻放,且開得稠稠密密,大朵大朵的花,安于現(xiàn)狀,雍容滿枝。
少時的家中,沒種過木槿花,倒是同學(xué)家里種有數(shù)株,粉、白,兩色,相互搭配,軀干筆直,樹冠整齊地排在天井里。花開時,一樹的粉,又一樹的白,加上寬大的綠葉點綴,在那少有綠色植物的庭院里,煞是美麗。嬌嫩的花瓣,讓人望一眼不舍,再望一眼還不忍離去,每每隔了院墻癡癡呆望。梅雨時,花正開,總是擔(dān)心地想,花在雨里,還不開成了淚人兒?遂跑進同學(xué)的家里,站在院中,巴巴地看那雨中花。在我凝視的目光下,一滴滴的雨珠兒綴在瓣上,垂在葉下,在花葉間輾然抖落,就像是花的魂靈,晶瑩剔透。
就這么神往著,直到雨停了,仍呆呆地站在樹下,聽那一樹雨珠的滴答。那時,同學(xué)的家里有書,她的哥哥就喜歡在院子里曬書。陰歷六月,是當(dāng)?shù)匕傩諅髡f中曬龍衣的日子,一箱子的舊書,也可以在院子里曬曬了,于是木槿花下,便有了一張興趣盎然的曬書圖。所曬的圖書,有線條生動的畫冊。也有厚重大部頭的小說。不知是為了去看書,還是為了去賞花,同學(xué)的家里,一時成了我的念念難忘之所。
曾為了去看書。假借去賞花;為了去賞花,又假言去借書,像逐花的蜜蜂一樣,在人家的院子里流連忘返。有些要求,很羞于出口。且不說我是個女孩,而對方是個青澀少年?!峨u毛信》、《雷鋒的故事》、《小蘿卜頭》、《林海雪原》等等,就是在那個時候借讀的。正午的陽光毒毒地澆在身上,青春的臉龐揮汗如雨,只要有書讀,也在所不惜。
因為這些書,和那一院子里的花,這段美好的經(jīng)歷,從此便刻進了記憶。而美麗的木槿花,她那美好的名字和花朵,也從此走進我的心里,稔熟而親切。而如今,如果我會畫,定會畫一幅《木槿花樹下》,畫一株粉色的木槿花,再畫一株白色的木槿花,花樹下,一只打開的木箱,兩行平攤的圖書,幾個恰青春年少的學(xué)生,低頭翻看著書頁,長發(fā)低垂,身影單薄。
木槿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無窮花”。叫這個名字的木槿,是韓國的國花。還有一些通俗的名字:白槿花、櫚樹花、大碗花、籬障花、清明籬、白飯花、雞肉花、豬油花、朝開暮落花?!对娊?jīng)·鄭風(fēng)》歌日: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詩經(jīng)里的舜華、舜英,指的就是木槿花,在這里,它比喻的是女子的美貌;而古代齊魯人對木槿花的稱謂,叫“王蒸”,是言其美而花朵繁的意思。
木槿花和樹皮均可以入藥,清熱止咳,涼血止血,清熱燥濕。處方名為“木槿花、槿樹花、鮮木槿花,白槿花”,性寒微苦。小時嘴饞。聽說木槿花的花瓣好吃。頑皮的我曾采摘品嘗,有點微甜,有點綿軟,咀嚼著倒也不苦。后來慢慢長大,知道了花的妙處不在于吃,而是在于賞,便再也不隨便吃花了。一朵花是一種芬芳,一朵花,也是一種生命,它們是高貴的,可以任意枯萎、開放,可以接受世間的無視,卻絕不可以忍受人類的踐踏與褻瀆。
任何一個地方,都不乏生命,不乏歲月里的花朵。我居住的小區(qū)里,也有一些木槿花,每當(dāng)進人炎熱的夏季,就一樹樹開出花來。每天從樓下走過,我都會看到它,不妖不嬈,不枝不蔓,靜靜地,仿佛與人對視。它們就那樣安靜地生長著,開放著。清晨里,它們滿樹嬌態(tài)盛開,而在黃昏時,它們滿地芳華零落,而那一樹的花朵,仍然鮮活如昨。它像一個懂得掩藏的女子,朝開夕落,卻又不讓你看見生命的傷口,內(nèi)心的失落。-仿佛它的每一次凋謝,不是因為生命的隕落,而是為了下一輪的新生,下一次的絢麗征程。
閑暇時,喜歡在木槿花的樹下流連,看那一樹的花兒,開得舒心,開得舒展,更是開得安然,它們不懼炎熱,不懼風(fēng)雨,在炙熱難耐的天空下,開出一樹的繁榮,一樹的芳華,那時刻,滿懷歡喜的心,便又生出—份深深的愛惜,恍惚中,總有一縷花香書香,從腦海里縈縈而出,繚繞心間。而那一刻的眼前,亦是一幅舊影的片段,數(shù)十年前的記憶,便又會在這些斑駁的影像里,詩意映現(xiàn),帶給我,一份悠遠的感動。
山東省臨沂市蒙陰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