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在一本書里讀到已故著名美學家朱光潛的逸事:學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掃庭院里的層層落葉。他攔住了,說:“我很不容易才積到這么厚,可以聽到雨聲?!?/p>
雨聲哪里聽不到?寫出《虞美人·聽雨》的蔣捷的一生,“歌樓上”的少年,“客舟中”的中年,“僧廬下”的晚年,賦雨聲以不同的人生況味。我們這等平常人未必那么敏感雅致,但聽雨是沒有問題的。鐵皮屋頂下,雨如奔馬;柏油路上,雨如爆米花;深谷亭榭,雨如豎琴;荷花蕩里的采蓮船,雨帶鮮活的花香。雨打芭蕉,干脆被衍為家喻戶曉的廣東音樂名曲。
朱光潛先生作為房屋的主人,為了聽雨,刻意把枯葉積存在地面,一定有道理。我為了試驗,沿著為散步者開辟的山間小道獨行,不帶傘,以便諦聽。時值秋深,穿晴雨兩用夾克,發(fā)上頰間落下雨點,有“無邊絲雨細如愁”的意蘊。此處位于舊金山海灣東部,逶迤的秋林以色譜齊全著名。街上的落葉每一星期或兩星期一次被帶大掃帚和滾筒的卡車帶走,這里不然,舊的落葉在泥土里變?yōu)楦迟|(zhì),新的按照風的意志安身。落葉的多寡,主要取決于樹種,其次是風力。猩紅如血的冬青葉,有最牛釘子戶的定力,墜下的不多。楓樹當紅的時令已過去,通達的葉子紛紛離枝。落葉最厚的要數(shù)銀杏樹,前日風急,黃得無比純正的葉子積了幾寸。
大略言之,落葉稀薄之處,雨聲較為清脆,短促,無余韻。碰巧,走到黃葉高成床墊的銀杏樹下,雨大起來。佇立看天空,落葉如梭,編織雨網(wǎng)。雨點砸在葉堆上,噗噗之聲,沉著,渾厚,叫我想起童年在禾堂,孩子們把篾片編織的簸箕翻過來,以手拍底部,給童謠“點指兵兵,點著誰人做大兵;點指賊賊,點著誰人做大賊”提供節(jié)奏,那聲音和這陣子的雨神似。我設(shè)身處地,想到耽于美的朱光潛先生,打開窗子,對雨凝神,厚積的落葉承接雨水,他該從雨聲品出生命的各種滋味,從暴雨的痛快,中雨的均衡,小雨的雋永到毛毛雨的幽渺。雨和年深日久的落葉,猶如純情少女向滄桑長者的傾訴。
由此記起李商隱的不朽之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殆可肯定,以朱光潛之博雅,不可能沒讀過它;但也可斷言,他此舉并非“按圖索驥”,而是出自自身的價值判斷。李商隱的“留得枯荷”和朱氏的“積葉聽雨”,都啟示一種便捷而珍貴的“生活美學”,那就是預先為“美”準備好播種、發(fā)芽、生長的“苗圃”。早在“接天蓮葉無窮碧”鼎盛狀態(tài),便為它的殘敗預留一方好水,為自己置一個聆聽的位子。而在第一場秋霜之前,你可會小心地保護滿地的梧桐葉,讓它們?yōu)榧磳⒆帏Q的雨——這美妙的天籟作為最初的鋪墊?
想到這里,抬頭時正對墻壁上的日歷牌,我每天從它撕下一張紙片,它難道不是生命之樹的“落葉”?這一意象至少蘊含兩個意思:第一,生老病死,乃是包括人與樹在內(nèi)的生物的自然規(guī)律,萎謝是不可變易的邏輯。而脫離人力控馭的“雨”,是“命運”的隱喻。我們要做的,是憑借日歷的“落葉”,和“雨”合作,生產(chǎn)美妙的旋律。第二,落葉越厚,雨聲越耐聽。按此一說,老年具備欣賞雨聲的潛質(zhì)最多,我們且在落葉成山的林邊,置一茶幾,雨來時,緩咂清茶,傾聽,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