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俊

還有誰

F先生坐在燈光外的暗影里

我來與你在這屋子里

度過這短暫的一小時

他開始了緩慢的敘述

那些從前充滿汁液而今枯萎的日月

愛過你的人哪，他們一一離去

還有誰剩下來去愛你？

F先生微閉著眼，十指相扣

哦，窗外正下著雨

我伸出手，觸摸他已經(jīng)平靜的嘴唇

里面的，話語

他的臉多像我生育過的嬰兒

他的敘述里有我的身世

他就是我

不存在的

作為我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①

也沒有道路和線索

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和身后的

模糊背影

關(guān)于我，也不是具體的哪一個

四十年了

至今我不能辨識自己的長相

肉身是一團霧氣

被裝進(jìn)不同的布料和欲望里

與周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又孤身自立

在各個暫居地，留下的愛變成泡沫

在更長久的居所重復(fù)日常

這被嘲弄的生活多像雨中的來信

模糊，無力。

當(dāng)我說著生命如水，一切也將被大水裹挾而去

時間一到，它們非去不可——

歡娛。恥辱。強有力的心跳。一切事實。

包括我

①化用自杜拉斯《情人》：“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

情 書

阿古拉，作為你愛情的見證人

我要為你寫些得體的文字

我會贊美你的品行而不是才華

也要寫到你的羞澀

寫你的惜字如金，寫你

男人們所不知的好技藝

你將情人的憂傷與愛注入你的博物館

她們喚你名字的聲音越來越相像

她們越來越相像

阿古拉，你知道

我還要寫下女人的愚蠢與癡情

好讓人們知道：我也是其中一個

昂貴的時刻

她閉眼沉浸在夢境中的氣氛里

那是一場場面宏大的夢

通過一個透明的玻璃球

呈現(xiàn)出來——

故事一開始，她從母親的胸前翹起頭來

張望窗外泛光的植物

糕餅的香味從廚房中飄來

額頭充滿汗水的父親走進(jìn)走出

一扇木門重復(fù)著開關(guān)， 光呈現(xiàn)明暗

就這樣，開關(guān)，明暗;

開關(guān)，明暗……

這昂貴的時刻里

一雙手臂始終結(jié)實、有力地?fù)肀е?/p>

直到變得僵硬，依然有力

往日隱退

一個女人拉著行李箱離開

關(guān)門之前回望了一眼

這是給予他們安慰的地方（空虛又豐盈）

——卻不會永遠(yuǎn)安慰

住過的房屋將被植入新密碼

以安置后來者

舊的姓名和日期伴隨主人的離去隱退

在馥郁的黑暗中

一道傷口被撕開

天亮后，一切只是世界的影子

形 象

九月的一天

她搭乘一輛陌生的中巴車離開故鄉(xiāng)

開始異地求學(xué)

17歲的少女——

剛剛發(fā)育的乳房被藏在白襯衣里

表情緊張，語鈍

無人記得這枚青澀的果子

除了上帝

（她母親早已回到一團糟的家中）

無人揣測這之后她命運的走向

一切輕描淡寫又深不可測

作為往后一切事故起因的這一形象

并沒有被清晰地攝取下來

而是被忽略、被抹煞了

像一團意義不明的霧，無聲消散

要用水

你們擁有越多次淚水

越能在雨水中彼此擦拭和安慰

你萌生過一次愛意，此后

被持久的愛和恨意不斷加固

如同兩塊被太陽不斷烤曬的石頭

還得忍受近距離的厭倦

近到一塊要推另一塊滾落下去

對死也有所了解：

你們在草叢中竊竊私語

大地送來巨大的平靜

然而你不要用剩余的熱情去造一個

——新的愛人。

不要用釘子，釘住你的悲傷和歡樂

要用水，讓一切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