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明
某詩歌節(jié),當主持人宣布二等獎獲得者“中華民工”上臺領獎,這個陌生的名字就像一匹黑馬闖入了眾多詩人的視野,從此詩人們相聚時提起他,就說“民工”。他用工棚、砂石、腳手架、水泥,構建了詩的大廈,裝滿了在異鄉(xiāng)的心酸:他們說我的方言是鳥語/我就在他們眼前亮出翅膀(《墻外桃花》)。他用故鄉(xiāng)、月亮、鋤頭、夢境通過詩歌的手段,使身在他鄉(xiāng)的自己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我不確定還搬得動幾個/異鄉(xiāng)容易過敏的詞語(《自白書》)。在城鄉(xiāng)的夾縫中透視著黑暗里自己的身影:沉默的汗珠將所有的語言消融/摔成八瓣/滋養(yǎng)混凝土的堅忍(《混凝土澆筑》)。
出生于1973年的王志剛,天津市武清區(qū)南蔡村鎮(zhèn)糶糧務村人,家境貧困的他16歲時初中畢業(yè)開始進工地。先后做過小工、木工,三年多后做水電工,一直到現(xiàn)在。去過上海,廣州,北京,石家莊等地。走南闖北常年浸泡在塵沙飛揚的工地,收工后工友們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說葷段子,他則躺在簡易房或者帳篷里模板搭的床上,用手機編輯長短句子,這些夾裹著霜刃、銼刀、鋸子的句子帶著螢火蟲一樣微弱的光芒,扇動翅膀,驅(qū)逐夜的黑和生活給予的苦:它背負著春天飛累了/在這落腳/它沉默嘆息/翅膀上斑斕的音符足以壓垮/城市失去水分的笑容(《一只蝴蝶停在腳手架頂》)。
他如塵埃一樣,生活在最底層的人群中,他銘記著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的悲喜,以筆當?shù)?,解剖著夾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跌宕起伏的命運。常年穿梭在鋼筋水泥的叢林,夏天太陽惡毒得會撕下人暴露在外面的那層皮;冬天北風呼號,龜裂的口子長久不能愈合,十指裹著膠布長滿倒刺;周圍是操著各種方言的工友,對著空曠扯著喉嚨嚷;笑、眼淚、欲望,甚至連聲音都被忽略久了,逮住說話的機會就像河堤裂開的口子,收都收不?。簧硇钠>?,卻睡不著的夜晚,扯淡、吹牛、發(fā)泄憤懣,斗毆、罵街、喝酒喝得滿地打滾;想家、想娘、想媳婦、想孩子,各種想擰在一起,是按在生活中硬生生的疼;工地中的空氣混合的旱煙味、餿汗味,被壓抑的騷腥味;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討生活的臉就像地瓜干,每一道褶皺都經(jīng)過了風霜的考驗;攪拌機的轟鳴聲中一張張對生活充滿希望,又被生活嚴重擠壓沉默的臉,無奈而又倔強地蟄伏在大地上等待活的最佳時機;其中一張臉就屬于“中華民工”。
他的詩歌每一組都取名叫“工棚隨筆”。在不熟悉的異鄉(xiāng),他要適應、融合,努力尋求屬于自己的人生支點,并且給自己安上夢想的翅膀:我的眼里只有蒼茫/盡力重復著/夢里模擬一遍又一遍的姿勢/骨骼發(fā)出噼啪的聲響/成長或破碎。摧折般的疼痛提醒我/要么,鄙視飛翔。要么,被飛翔鄙視(《飛翔》)。詩歌大概是他所屬的灰色地帶里唯一的色彩,是救贖苦難環(huán)境的良藥。在生活的最低處寫向上的語言:寫我們的熱血,比沸騰更高一度/寫我們的青春,比燦爛更炫目一些/寫我們的望眼,比湛藍更清澈一分,寫我們的渴望,比現(xiàn)實更低一層/寫著寫著,差點把自己也寫進詩里(《工棚隨筆》)。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不同等于靈魂的惡劣,相對地,生活環(huán)境的優(yōu)越也不同等于人就由此高貴。越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越能在艱辛中活出一種精神,一種淬火錘煉后的涅槃。俗世塵埃里,一個人拾起的是金子還是磚頭取決于這個人的認知?!盀碾y是精神的煉獄,是心靈的熔爐,它卻能逼視出很多常態(tài)生活下看不到的東西”(謝有順《說小說》)。貧瘠的生活會因為掙扎,擺脫枯燥而滋養(yǎng)夢想,夢想因為不受約束而跳躍出自由干凈簡潔的語言,詞語與詞語之間相互呼喚出的溫度,足以慰藉漂泊的一顆靈魂擁有心靈的故鄉(xiāng)。這應該就是:身軀可以卑微,心卻可以高遠。
他有著大多農(nóng)民具有的爽朗性格,見過他的人再讀他的詩會有很大的落差,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看星星漫進窗,結(jié)滿鄉(xiāng)愁的人應該是一副瘦弱的身板兒,臉頰略微有點兒蒼白,配上一雙憂傷的眼睛,才符合這些硬朗的情緒蔓延的文字。他揚著向日葵似的大臉盤子,咧嘴“哈哈哈”笑得沒心沒肺。我們時常比誰的嗓門兒大,時常自夸,相互攻擊,自得的感覺也挺享受。因為他人長得黑,所以看不出來他有沒有害臊。
我所知道的是他有一個上大學的女兒,媳婦在楊村鎮(zhèn)辦廠上班,父母身體健康。前幾天他在朋友圈曬澆地的照片,天兒旱,不澆水棒子出不了苗兒。由此判斷,他這幾天沒在工地。
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他在“中華民工”后面加上了王志剛?cè)齻€字,像是怕忘記自己的名字似的。我們說他的名字比別人字多占地方,一占一長串兒。我們有時候喊他“民工”,有時候叫他“王志剛”。他說: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詩人,只是想把兄弟們種在混凝土上的莊稼,在夢里,分行。
在這里我所說的王志剛是農(nóng)民工詩人——王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