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話說:漸漸長大會明白,生活更多的是償不了所愿,但終有放下遺憾那天。所以,當(dāng)青春的雨季來臨時,祝愿你們淋得痛快,然后等艷陽到來。
我不知道那個人什么時候才能到來。
但我知道,無論他什么時候到來,我都會在每場七月的雨里,靜靜地等待。
ONE
打記事起,我就有個怪癖——
很喜歡在暴雨如注的七月,將家中的窗門緊閉,而后爬到陽臺上看外面風(fēng)雨大作、路人狼狽逃竄以及來不及收攤的小商販慌忙的樣子。
我哥說,這在精神學(xué)上叫作補(bǔ)償心理——因為個體在適應(yīng)社會的時候感受到偏差,妄想從其他方面得到補(bǔ)償。
這種偏差興許是由兒時的某段特殊記憶造成,興許是由父母給予……
我覺得他胡扯。
“別甩鍋給爸媽,”我哼,“誰不知道你每次都靠出賣我才能多分到零花錢!”
不料,我哥厚顏無恥的程度竟超出我的想象。
“打小報告也算一種能耐啊?!彼v,“如果你愿意把新年紅包分一點(diǎn)兒給我,我也可以幫你監(jiān)視爸媽的所作所為?!?/p>
我翻白眼:“他倆的所作所為,我一點(diǎn)也不想知道?!?/p>
“正在房間偷看你日記也沒興趣嗎?”
話落,瞅著他戲謔的眼神,我立時反應(yīng)過來,噌地跳下陽臺往二樓的房間跑。
時間很湊巧。
我推門而入的當(dāng)頭,那兩口子嚇得心有靈犀地松手,接著,我的米色日記本就被攤在眼前,那把被輕而易舉撬開的小黃鎖也躺在地上無情地嘲笑著我。
這并非第一次了。
我氣急攻心,大步上前撿起日記就飛奔下樓,不管不顧地沖進(jìn)聲勢浩大的雨簾之中。
接著,我這個看風(fēng)景的閑客,變成了別人眼中的風(fēng)景。
鑒于雨勢太大,我隨便跳上一輛公交車,坐在最后一排委屈到發(fā)抖。幸好雨水濕淋淋地沾了滿臉,看不出我流了淚,才并沒引起公交上零零散散的乘客注意。
直到又過了幾站,從前門上來一個抱著花的少年。他的個子高高的,抓吊環(huán)的手骨節(jié)分明有力。
因他手中抱著好幾盆月季,開出來的花都小朵小朵的,顏色特別,估計挺珍貴,于是他挑選了最后兩排空位多的地兒安放“寶貝”,這才看到我。
十六歲,尚在對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的年紀(jì),我被那些月季吸引住目光,忘記前一秒為什么傷心。
良久——
“要買嗎?”
接觸到我過于直接的視線,他毫不扭捏地問,引得我條件反射地問:“呃……不送嗎?”
青春偶像劇不都這樣演嗎?我在哭,他在看,然后送我定情信物啥的……畢竟,他的確有張當(dāng)男主角的臉啊。
結(jié)果,他認(rèn)真地問:“買嗎?”
接著,許多情緒交織,我如鯁在喉,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運(yùn)氣不好,我沒帶錢?!?/p>
我沒騙他,坐公交車還是靠刷公交卡來著。本來我習(xí)慣在日記本里夾幾張編號特殊的錢,看它們變得嶄新,心情會很愉快:“剛才和家里搶日記本的時候不知掉哪兒了?!?/p>
“哦,因為日記本啊。”
他揶揄地笑了一下,一道過于成熟的視線仿佛已提前看透人生。
自然,這道目光也分清了我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從未想過要和一個陌生的少年討論過多的私事,盡管他長得是挺好看,但我要臉。
不料,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他們改變不了,你可以改變嘛?!?/p>
“嗯?”我不解。
“既然心事要寫進(jìn)日記,為什么不將他們對你造成的傷害和困惑寫進(jìn)去。既然當(dāng)面無法溝通,何不用大家最習(xí)慣的方式溝通。”
我先一愣,然后醍醐灌頂。
從家里跑出來的那一刻,我抱走日記本的用意,是打算遠(yuǎn)遠(yuǎn)地找個垃圾箱扔掉,并暗自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要寫這些無病呻吟的東西。
可那晚回到家,我還是沒出息地翻出本子,挑燈夜戰(zhàn)地寫下每個發(fā)自內(nèi)心想說的字,也認(rèn)真梳理著那些與父母之間越來……越難以逾越的鴻溝。
TWO
十六歲,我寫日記上了癮。
當(dāng)我在日記本里痛陳被偷窺的感受,表明成績上不去不是因為交了壞朋友,更不是早戀,而是因為內(nèi)心敏感,卻生活在一個看似開明實則處處充滿壓迫的環(huán)境……
總之,我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還故意放在桌上引誘他們,等我爸媽忍不住再度偷看后,終于主動找我談話。
那次談話算是我記事后最愉快的體驗。
他們終于不再以“我是為你好”開頭,而是以“我錯了”——錯在不該不重視小孩的隱私,錯在不該太強(qiáng)勢,錯在不該給予哥哥太多偏愛以至于造成我的誤解,以為他們重男輕女。
漸漸地,我意識到日記居然從我的軟肋變成我的武器。
我拿著這把武器為所欲為,一會兒假惺惺地寫好想要一臺電腦輔助學(xué)習(xí),一會兒寫我哥如何如何混賬、如何如何欺負(fù)我,一會兒許愿逢年過節(jié)希望要什么禮物……
直到有一日,我媽佯裝隨口道:“小柚啊,慢慢地,你就是大姑娘了,該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了?!彪S即,她將我的房門安了一把他們也沒鑰匙的鎖。
從此,我的日記本得以安全。
我的心情也是。
為這,我自然對那個在公交車上偶遇的少年念念不忘。
我不忘他的臉,更不忘他的幫忙,于是向好友打聽他。
“莊似?”好友熟稔地將這個名字重復(fù)了一遍,情緒有些激動,“你確定是他?”
我確定,并且知道他來自A中。
因為那日他身上穿著校服。
校服的用料和裁剪都很精致,連校牌都省了,學(xué)生的名字被精細(xì)的手工線縫在衣服胸口,一眼可見。據(jù)說這是A中為了區(qū)別自己與其他中學(xué)的手段,好叫人一看就知道學(xué)生來自哪兒,讓全江城對他們行注目禮。
A中到底多牛,具體數(shù)據(jù),我拿不出,但它的校址就毗鄰省內(nèi)最著名的一流大學(xué),全國排名十幾。
而江湖傳言說,他們的校長在某次誓師大會上告誡高三學(xué)子:“現(xiàn)在不努力,大學(xué)去隔壁?!?/p>
對,在A中人眼里,全國排名十幾算什么玩意?!
毫不夸張,許多小轎車的車主經(jīng)過A中門外那條道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大敵,生怕把誰磕著碰著了,真的賠不起。
而他,那個叫莊似的男孩子……
那個身在一堆學(xué)神中央也赫赫有名的少年,在那年七月的暴雨里問我,要不要買下他的花。
“我居然沒錢買,好丟臉??!”得知他的詳細(xì)情況的我眼淚掉下來。
“沒什么好遺憾的?!焙糜寻参康嘏呐奈业募?,“就算我對這個學(xué)神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但我確定,哪怕你買下那盆花,你們也不可能有交集?!?/p>
且不說我們的學(xué)校一南一北,光看我的成績……畢業(yè)后的走向,對未來的規(guī)劃……
“不就清華北大?”我素來厭惡被看不起,當(dāng)時就飄了,“還有差不多兩年時間,我未必不能逆襲。”
好友一臉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保持了應(yīng)有的善良:“既然你這么有壯志,再告訴你個好消息吧。聽說莊似的志愿不是清華北大,而是北外。他語言天賦很高,以后想往外交官方面發(fā)展?!?/p>
“他這么反社會的嗎?”
不過,對我來講,這的確是個好消息,北外的難度總比清華北大低太多。
“王牌專業(yè)就不一定了哦?!彼中π?,很欠揍的模樣。
雖然目標(biāo)有了,我的分?jǐn)?shù)卻實在沒法看。雖然我還雄心壯志地自薦當(dāng)了數(shù)學(xué)課代表以示決心,然而,靠死記硬背的努力成效不大。
于是,每到周五,例行去數(shù)學(xué)老師辦公室拿假期作業(yè)時,我都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埋著臉。這日放學(xué)路上,我難得氣餒,倚在公交車?yán)锏囊桓由献呱?,忽然余光一閃,先瞄到A中校服的顏色,接著瞄到校服的主人。
THREE
莊似果然在賣花。
嚴(yán)謹(jǐn)點(diǎn)兒講,是莊似的媽媽以賣花為生。她在花市租下小小一隅,專售薔薇科植物。莊媽媽對這類花了解透徹,還自己嫁接栽種,上次我在公交車上看見的那盆就是她的杰作。
至于莊似,每到周五或雙休就會去店里幫忙。
我知道跟蹤可恥,于是,我上前買下一盆粉玫瑰,強(qiáng)行為自己洗白——我是來逛花市的,嗯。
起初莊似正忙上忙下地搬東西,沒太注意我,全程由莊媽媽介紹。她說話慢悠悠的,不太像會做生意的料,不過種植的東西是真好。我挑了盆我媽喜歡的顏色,扔下五十元,沒要找零,走了。
沒一會兒,我聽見身后有人呼喚:“同學(xué)?錢?”
——仿佛是莊似的聲音。
我莫名地緊張,抱著花盆跑得飛快,導(dǎo)致莊似根本沒看清我的長相。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cè)菀鬃鲂o厘頭的事情企圖感動別人,實際感動的往往只有自己。
譬如我,扔下五十元逃走的那一刻,想的也不過是照顧莊媽媽的生意,盡管這點(diǎn)錢杯水車薪。
后來我的周末基本都在花市度過了。
一開始,我有些不好意思,總假裝在周邊繞幾圈,再回到莊家花店的門口。漸漸膽子大了,我開始嘗試與莊媽媽交談,還有莊似。
那年我爸做工程賺了不少錢,我們搬了新房。房子是小洋樓,有個前院,于是我更加瘋狂地往家里搬花,每日除了學(xué)習(xí)之外,就是悉心照料這些花,倒沒空去思考成長的煩惱。
但莊似不是傻子。
在我將店里的花都重復(fù)買上第三遍時,我的臉對他而言已經(jīng)太熟悉。
有時,我因他某個笑容或某句話而局促扭捏,他可能也看出了些端倪:“周小柚,你馬上高二了吧?學(xué)校周末沒安排什么補(bǔ)習(xí)班?”
我聽出他勸退的意思,面上熱熱的,而后干脆不再遮掩。
“莊似?!蔽液鋈恢该佬?,看他一愣,“你不用覺得有負(fù)擔(dān),是我自己樂意的啊。可能你已經(jīng)忘記在公交車上幫過一個抱著日記本哭泣的女孩兒,你也許不清楚,對她來講,那次幫助意味著什么……但是——”
我想起什么,慌忙地取下書包,將剛出爐的數(shù)學(xué)模擬測驗卷遞給他:“你別取笑這區(qū)區(qū)八十幾分,以前我連及格都困難的!因為你的幫助,因為遇到過的溫暖,我才擁有改變的決心……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比較好?!?/p>
莊似一點(diǎn)就透,知道我真正想表達(dá)的是感謝,也明白了他對我而言是種標(biāo)桿性的存在,原先起霧的眼睛逐漸清明。
“那也沒必要每周來?!彼琅f堅持。
我從沒覺得這樣難堪過,咬唇收了卷紙要走,忽聽背后報了個地址:“花真的不必再買,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困難倒是可以找我?!?/p>
如蒙恩寵的我簡直以為耳朵壞掉,驚喜之余,差點(diǎn)跳過去給對方一個擁抱,還好莊媽媽及時出現(xiàn)。
之后,我和莊似的接觸就順理成章了。
除了無法控制的旖旎心思,找他解題卻也是正經(jīng)事,雖然我努力奔向的目標(biāo)是因他而定……
總之,那次期末考試,我的數(shù)學(xué)附加題首次拿下二十分,總分破百,加上其他補(bǔ)上來的科目,在全班排名前進(jìn)了二十多,樂得我爸笑呵呵的,大把大把地撒錢獎勵我。
我也開心得昏頭了,脫口而出是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才突飛猛進(jìn):“我要請他吃飯唱歌去!”
然后,我爸一個眼色,我哥就跟了來。
FOUR
我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讓莊似同意出來吃飯唱歌。
為了不讓他覺得尷尬,我才沒阻止我哥同行,順便還約了兩個平時玩得好的女同學(xué),氣氛尚算活躍。
不過,到了KTV,莊似這個尖子生倒比我想象中適應(yīng)得更快,也放得開。大家起哄要他唱歌,他便拿起話筒唱了首《童話》。
歌雖然老,卻幾乎每個人都朗朗上口,引得我哥和那兩個姑娘跟著哼,而后我見色忘義地大喝:“會唱的朋友麻煩你們出去?!?/p>
我哥湊過來掐我,罵我沒良心,但依舊不妨礙我看清莊似的每一個表情。
他坐在正前方,屏幕瑩白色的光直接打在臉上,將硬朗的輪廓打得立體,眼神專注。至于歌聲多好聽?用網(wǎng)絡(luò)上的話說,沒失去過幾個老婆,根本沒法唱出如此豐沛的情感。
我不知道莊似有沒有失去過。
因為關(guān)于他的傳聞都和學(xué)習(xí)與競賽有關(guān),八卦全無。
但我希望他沒有。
如果一定要失去誰,瞧著他此時深情與憂傷并重的目光,我居然希望他未來會失去的人,是我。
當(dāng)晚,我就在日記里將莊似的名字寫了上百遍。
名字末尾,我依舊不忘用紅筆將“北外”兩個字兒寫得更大,旁邊還畫了一個畸形的美少女,正挑燈寫作業(yè),頭上綁著寫有“加油”兩字的白布條。
自那開始,我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達(dá)到空前的高度。
我居然提前貫通了古人那句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于是,我主動向家里要求請個家教,將周末兩日時間分出一天給家教,僅留一天給莊似。畢竟莊似能輔導(dǎo)我的時間有限,學(xué)校的老師也帶了幾個重點(diǎn)班,個個忙,不可能隨找隨到。
不過,我找家教也要對胃口。
太喜歡說教的不要,講題方式死板的不要,唯利是圖的不要,最終定下的那個叫許蕉。
許蕉不是本地人,卻在本地那所一流大學(xué)讀博,輔導(dǎo)我綽綽有余。但其實她脾氣不太好,一道題講上三遍,我還懵懂的話,她就蠢蠢欲動,教訓(xùn)我跟教訓(xùn)她家小妹似的毫不留情。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留下她。
大致是因為她沒讓我產(chǎn)生過諸如銀貨兩訖的距離感,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幫我達(dá)成考北外的愿望。
又或許,她講題的方式竟與莊似特別相像,導(dǎo)致我好多次都想把她帶到他住的四合院,讓他倆認(rèn)識認(rèn)識。
“那男孩兒叫莊似,你聽過嗎?全江城都出名,說不定你倆能PK一下水平?!?/p>
她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依稀有印象?!?/p>
但最后,她還是無情地拒絕了,說平日里除了讀博,還要工作,哪里有空見個小孩子。
然而,我的少女心沒能逃過這位過來人的眼,她八卦兮兮地戳我的臉蛋:“想考北外是不是因為這個男生啊……”
我不自在地別過臉,倒也沒否認(rèn),含糊其詞。
許蕉取笑的聲音沒有停歇的意思,我有點(diǎn)惱,惡狠狠地回頭去反問她:“難道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沒遇見這么個人嗎?!”
她被我詰問得一怔,素凈的面容頓時像浮上一層云,很軟,卻朦朧得臉和心都看不清。
“當(dāng)然遇見過啊?!?/p>
半晌,有聲音從云里流瀉而出。
“不過,我遇見的那個……真是我目前見過最壞的小子?!?/p>
FIVE
壞小子。
這三個字就是許蕉對男孩周霽的總結(jié)。
初相遇,周霽的混賬程度何止找麻煩這樣簡單,他還欺負(fù)女孩。
班上好幾個穿衣品相與長相不怎么樣的姑娘,都被以他為首的小團(tuán)體揶揄得成日哭哭啼啼。
后來,身為班長的許蕉實在看不下去,和周霽發(fā)生沖突。
許蕉暴脾氣,沖突間主動出了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周霽過肩摔,身體力行地告訴大家什么是跆拳道黑帶。
許家富裕,在當(dāng)?shù)亟械贸雒?。家中就這么一個女兒,生怕出現(xiàn)什么意外,遂打小就將她送去學(xué)武。
不過,許蕉當(dāng)時和家里關(guān)系不太好,估計和我差不多,處于叛逆期,父母的話很難聽進(jìn)去,倒是成績一直拔尖兒。
反正那次沖突后,周霽覺得丟臉,也不服,便不再取笑那幾個女孩子,將注意力全放在許蕉那兒,變著法地找她麻煩。
“黑帶了不起?”男孩的表情玩味不屑,“不還是給我跪地不起?!?/p>
馬尾高束的女孩兒皮笑肉不笑:“是啊,那天跪下給你掐了好久的人中?!?/p>
“……”
青春時期男孩女孩的相處模式翻來覆去統(tǒng)共幾種,許蕉和周霽不可免俗地成為其中一種——?dú)g喜冤家。
兩人斗嘴也斗狠,表面上互相嫌棄,背地里卻互相扶持。可彼此知道,三年倏忽而逝,等在最后的只有一個結(jié)局——分道揚(yáng)鑣。
許蕉成績好,周霽卻是實打?qū)嵉膶W(xué)渣,比我的底子還不如,數(shù)理化通常零分交卷。
“但忘了具體什么時候,這家伙突然想通,說要在高考前超過我,然后就開始不分晝夜地學(xué)習(xí)。你能想象嗎——吊兒郎當(dāng)?shù)娜撕鋈灰槐菊?jīng)的模樣。有天,我在臺燈下,注意到他因?qū)W⒔忸}而冒汗的鼻尖,心里防備的鐵甲霎時被砍得七零八落?!?/p>
那時候,她們聽S.H.E唱的歌,許蕉便因為臺燈下的少年,喜歡上那首《一眼萬年》——
深情一眼,
摯愛萬年……
她甚至有些理解周霽。
那種因為一眼,就敢去踏冰雪的勇敢,能量大到足以把冰雪都變成草原。
當(dāng)日,我將許蕉送到公交站,她提起這段過往。
是夜,微風(fēng)不噪,霓虹燈光打在她的臉上,隱約還有笑意含在嘴角。它們統(tǒng)統(tǒng)讓我意識到,那個十七歲的、叫周霽的少年,曾經(jīng)讓這個女孩感到多么驕傲。
故事的結(jié)局,我沒聽到,因為公交車來了,之后許蕉便賣關(guān)子,說等我如愿以償那日再講。
我唯一知道的是,當(dāng)初在幾名家長的邀請下,她一眼相中來輔導(dǎo)我,正是因為我的姓——周。
她練過成千上萬遍的字,如今寫得比誰都好看。
也因如此,她待我仿佛對待曾經(jīng)的自己,才毫無距離感可言。
許蕉的經(jīng)歷無疑給我打了更多雞血。
正處于做白日夢年紀(jì)的我兀自想,不管屬于我和莊似的結(jié)局是什么,至少我得為僅有的那點(diǎn)可能努力吧。至少多年后,我也有少年可講,有心情能說,有故事可圈可點(diǎn)。
高考那個盛夏,比記憶中任何一個夏天都清爽。
其實,太陽正日復(fù)一日地加倍發(fā)燙,但我所有的慌忙與焦躁都被一份期待已久的錄取通知書澆滅了,周身清涼。
北外的排名和本地那所一流學(xué)校相差無幾,聽八卦說,莊似填志愿的時候,A中的老師一片哀號。
但看了看他選擇的專業(yè),班主任勉強(qiáng)抹淚,留下五個字:“唉,人各有志?!?/p>
我拿到通知書當(dāng)日,第一個通知的人卻不是莊似,而是許蕉。我邀請她參加我爸媽倒騰的謝師宴,并希望她能將屬于她的故事結(jié)局告知我。不管好與壞,如今我已有面對的勇氣。
接著,我才興沖沖地給莊似發(fā)消息,問他在家,還是在花市,我要去找他。
SIX
“已經(jīng)訂好包廂,退不了,要不只能浪費(fèi)?!?/p>
趕到莊似居住的四合院,我逼他上梁山。沒辦法,他只得去里間打了通電話吩咐什么,接著拿了外套和我同去。
外套很正式,一板一眼的,像個老成的大人。我取笑他:“聽說男孩子一旦高考完畢,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身西裝,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就像女孩兒會買一雙高跟鞋獎勵自己那樣,果然如此?”
他下意識地?fù)P了一下嘴角,過后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只是,在他還思考著怎么與我講接下來的話時,我就接到許蕉的來電:“小柚,你能不能來××醫(yī)院一下。”她的聲音狀態(tài)不好。
“你怎么了?”我有些緊張。
“我急性闌尾炎,疼得不行,要做手術(shù),需要簽字?!?/p>
哦,對,她在江城舉目無親。
“行行,我馬上來!”我無措地安撫她,“沒事的,小手術(shù)。你別怕啊,許蕉?!?/p>
話落,我清楚地感受到旁邊站著的那人渾身一震,倏地將我半只胳膊扯到一邊,正對他:“你說什么?”
他的面上掛著從未有過的緊張神色:“她……許什么……”
我不懂他為何突然反常,一心只想趕快去醫(yī)院,趁著甩開他的那一下,快速回答:“芭蕉的蕉?!?/p>
不是驕傲的驕,不是嬌氣的嬌,是芭蕉的蕉。
新生自我介紹那日,她站在講臺上徐徐地自報家門,毫不懼場。
可當(dāng)周霽被這個看似柔弱的芭蕉當(dāng)眾過肩摔時,周霽想,她哪里像玲瓏可口的芭蕉了,分明是每年七月轟隆而下敲打芭蕉的那場急雨。
他曾被這場雨打得措手不及,躺在地上,冒著鼻血,有氣無力地放狠話:“許蕉,你給我等著?!?/p>
想他周少年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誰想腿傷了,鼻血冒出來了,還怎么去追求自由?!他賴上她了。
直到多年過境,直到現(xiàn)在,周霽才終于承認(rèn),根本不是他賴上她,而是她賴上他。
“周霽,是你要我等的。”
病房里,剛做完手術(shù)的許蕉躺在床上,難得有氣無力,然而瞳孔里的光卻亮得徹底:“許蕉,你給我等著。周霽,是你這樣吩咐我的,沒錯吧?”
所以,她來,所以,她等。
而我,在門口偷窺的我,一時不察,弄出點(diǎn)動靜,打破了那樣美好的重逢。
醫(yī)院的小花園。
“小柚,抱歉,我無心欺騙你?!蹦凶雍芨?,微微低頭凝視我。
到那一刻,我才驚覺,擁有那樣成熟的聲線和目光的,怎么可能是少年。
原來,他根本不是什么莊似。
他的校服是借來的,因為莊媽媽早年不慎傷到腦袋,導(dǎo)致腦功能退化,記憶停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只認(rèn)得穿校服的他。而他每周一到周五根本不是去上學(xué),而是去工作。
怪不得,聽說A中的課程表比其他學(xué)校多,可他幾乎每個周末都很閑。
在造成誤會的最初,他就想解釋,可我那樣急切地說他是我的偶像、我的標(biāo)桿,我是因為他才變得比從前好……
我的種種行為,讓他想起某個少年曾為了一個笑容徹夜伏案的時光。
那種輕狂到敢去融化冰雪為草原的勇敢,他太熟悉了。他知道一個目標(biāo)對十幾歲的孩子意味著什么,這才將善意的謊往下圓。
“你——”我有點(diǎn)說不出話的感覺,“既然你和許蕉都念念不忘,你們?yōu)槭裁床辉谝黄穑俊?/p>
此刻,我的震驚大過傷心,迫切地想知道一切,于是,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我當(dāng)天確實知道了,卻是從周霽的嘴里得知的。
無非是莊媽媽的意外突然打亂了少年的步伐,單親家庭的他接受了許家的錢,給母親治病,瞞著許蕉將志愿填到了江城。原本,他們約好要一起去首都見識繁華的。
許蕉臨到報到才得知周霽騙了她,于是發(fā)瘋地尋找,而他已收拾行囊?,帶著母親消失不見。
后來經(jīng)多方打聽,她才知道他到了江城,于是研究生和博士都選擇在江城念,然而一直沒有他的具體消息,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現(xiàn)在才相遇。
SEVEN
“如果現(xiàn)在問你有沒有一點(diǎn)喜歡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傻?”
今夜無月光,出門前,天就一直沉沉的,好似醞釀著什么亟待傾倒。
不過,這樣也好,我沒法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清周霽的每個表情,仿佛這樣就能將得到的傷害減少一些。
“你喜歡我什么呢,小柚?吸引你的,不過是一個學(xué)霸的名頭,一張還算過得去的臉,一個在你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的男孩。然而,這樣的人,你余生還會遇見很多。如果我還能再回到十七歲,再遇見這樣好的你,故事興許會不同。但我沒有第二個十七歲了。在我無法重來的人生里,我只遇見過一個比你還傻的女孩。我叫她等著,她就老老實實地等著的姑娘,她叫許蕉。
而你不一樣,小柚。你風(fēng)華正茂,十字開頭的人生還充滿無數(shù)可能。未來,你會遇見真正正確的人,他將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不可復(fù)制的痕跡,接受你的所有,哪怕微不足道。但這個人,不是我?!?/p>
能給他童話的,也不是我。
難過的是,周霽將話講得那樣明白,我居然還想強(qiáng)求。
我還不甘心地想告訴他,不管他是什么學(xué)霸莊似,還是渾蛋周霽,我都不介意。因為陪我走過兩年時光的人,是他。
但我忽然想起某個公交站下,有個女孩提起她的少年,眼睛那樣亮——亮得如果我是上帝,都不忍再反對她的癡念。
不可否認(rèn),我喜歡周霽。但我對他的喜歡,終究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那個叫他“壞小子”的姑娘。
他曾那樣壞,可為了她,他現(xiàn)在變得這般好。為了一個陌生人的未來,他亦甘愿花時間和精力去撒一個謊。
“周霽,我原諒你?!?/p>
用盡全部力氣,我只能說出這么違心的一句話,而后拔足狂奔,離開讓我窒息的那片天地。
我想,不管過多少年,我都會深刻地記住那天。
正是那天,我完成了第一個偉大的夢想,也失去了我的第一次心動。
我的謝師宴黃了,嶄新的錄取通知書還躺在挎包里,我沒機(jī)會鄭重其事地將它捧給那個讓我心動的男孩看。
一想到這里,我就難過得不能自已。
頭頂醞釀已久的厚云似是看準(zhǔn)了時機(jī),終于開口子,豆大的水滴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我應(yīng)景地蹲在雨里緩沖,卻沒路人管我。想到這兒,我更難受了,最后還是自己懨懨地走到附近的公交站避雨。
公交站此時人多,被突如其來的大雨逼得擠來擠去。我的挎包被擠開了口,低頭時,便見錄取通知書不知什么時候也被擠到地面。
此時,我和“它”顯然不宜見面,我脾氣一上來,撿起就發(fā)泄似的撕個粉碎。
然后,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嘈雜的人聲里清楚地聽見一句:“我去?!苯又?,有股蠻力將我拉開,一個高我半個腦袋的男孩走到我的面前,表情咬牙切齒,“撿起來?!?/p>
他哆嗦半天,指著地上那堆碎片對我講。
我的哽咽聲停止,心想,怎么的,最近水逆嗎?!我撕張通知書也遇見環(huán)保人士了嗎?!
可畢竟是我理虧,當(dāng)即,我一言不發(fā)地擦掉通紅的臉和眼,乖乖地蹲下去將紙屑原封不動地?fù)旎厥掷铩?/p>
就那么詭異的瞬間,我的視線落在其中一塊碎片上,映入眼簾的是——莊似同學(xué),正式錄取你入我?!?/p>
然后,我翻看挎包,屬于我的那封還好好地待著挎包里,然后,我就像被一個悶雷打了,當(dāng)場蒙了。
END
我和莊似……
蒼天啊,這次我遇見的是真的莊似。
可我沒想到,這個貫穿了我高中時光的名字,我和他第一次碰面,就撕了他剛到手的北外的通知書。而他憤怒之下,冒雨將我拎到最近的文具店,買來一瓶膠水,要我將通知書粘上……
這下,我是真哭了。
我一邊哭,一邊粘貼。
莊似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姑娘究竟因“他”經(jīng)歷過什么,以為是他太兇狠,把我嚇哭了,當(dāng)即有點(diǎn)手足無措。
“喂?!彼?,口氣稍微友善了些,“我……幫你吧?!?/p>
而后,我倆才齊心協(xié)力地粘好他的通知書。
粘完了,我們一時無話,外面的雨卻越下越大。
鬧過這出烏龍,我已經(jīng)完全冷靜下來,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雨,梳理自己的思緒。
其實,我哥錯了。
我喜歡看暴雨滾滾、路人閃避,不是因為覺得誰曾經(jīng)虧欠過我什么,需要補(bǔ)償,而是這樣匆忙的畫面,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莫須有的幸福感。因為他們在淋雨,而我很安全。
以前我覺得父母不理解我,自己特別孤單,而喜歡看雨,是我尋找微末幸福感的途徑。
現(xiàn)在受了傷,看看雨,也能起到舔舐傷口的作用吧。我想。
“這么喜歡看別人淋成落湯雞?”
見我盯著奔跑的路人不轉(zhuǎn)眼,莊似從背后湊過來。他微微彎腰,半個頭凌駕于我貼著透明玻璃的腦袋上。
從影子上來看,這是怎樣一幅曖昧的畫面,我不知情,因為我們倆的注意力根本沒在這上面。
我只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是啊?!?/p>
他撇嘴:“惡趣味?!币粫汉?,她忽地笑了,“我也是。”
察覺氣氛一下緩和,我不自在地道歉:“Sorry(抱歉),我以為那是我的通知書……”
他聳肩:“算了,扯平。一直想試試罵人的感覺,你勉強(qiáng)幫了忙?!?/p>
?
所以,A中的學(xué)生真如傳言,都不罵人的?!
我疑惑地側(cè)頭,卻瞄到少年看著大雨淺笑的畫面,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周霽的話來——
“十字開頭的人生還充滿無數(shù)可能。未來你會遇見真正正確的人,他將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不可復(fù)制的痕跡,接受你的所有,哪怕微不足道?!?/p>
我不知道那個人什么時候才能到來。
但我知道,無論他什么時候到來,我都會在每場七月的雨里,靜靜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