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作者有話說：寫完這個故事，是在我近期最愛的搖滾樂隊夜鹿的新專輯《故而我放棄了音樂》發(fā)售前一天。接到過稿消息，正好在發(fā)售當(dāng)天，我在翻譯歌詞。好長時間以來，我都在思考關(guān)于寫作的意義，我是為什么而堅持某一件事呢？除了愛，摸不到看不見的愛，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大概有一天我也會放棄寫作，在那之前，只是不斷寫。

你在青春的某個拐角朝我揮了揮手，徹底失聯(lián)。

Scene 01

大學(xué)畢業(yè)后，賀雪枝到一座叫歸月島的旅游小島工作，利用空暇時間考了潛水證。

認(rèn)識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歡旅行，只是跟大多數(shù)人不同，她記錄旅行的不是相機，而是一支錄音筆。旅行歸來，她會將旅途中采集到的各種聲音剪輯好，重新命名，放到電腦一個名為“聲音博物館”的文件夾。

至今，她收集的聲音已達(dá)四千多種，她學(xué)潛水，是為了到海里采集聲音。

沉入海里后，清涼的海水包裹住全身，嘩嘩的波浪聲中，她化身一尾魚，與珊瑚間的熱帶魚嬉戲，盡情暢游。

耳畔響起少年的聲音：“雪枝，如果你以后學(xué)會游泳，記得到海里一游。陸地上的所有動物都是從海洋里進(jìn)化而來，在海水里游動時聽到的聲音，和幾千萬年前我們的先祖聽到的聲音一樣，你會有種穿梭時空的錯覺……”

水面有光，絲絲縷縷落入海水里，視線前方影影綽綽，帶她回到十六歲。

那時，他總愛跟她說些無關(guān)要緊的事，她嫌他煩，幾乎都沒認(rèn)真聽過?；蛟S正因為他太愛跟她說話，七年不見，她依舊清楚地記得他的聲音。

她伸手，試圖觸碰回憶里叫荀嶼生的少年。

Scene?02

高二文理分班后的第一個晚自習(xí)，班主任遲遲沒到，教室里的同學(xué)懶散地有說有笑。賀雪枝看著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手繪植物圖鑒，不參與任何話題，悄無聲息地與周圍劃清界限。

一只修長的手叩響課桌，前桌的少年問她：“同學(xué)，能不能告訴我你的QQ號？我們打算建一個班級群?！?/p>

“我沒有QQ?！?/p>

“微博呢？”

“也沒有。”

“那你的手機號碼是？”

“我沒用手機?！彼f的是實話，手機摔壞以后，她就沒有再買。

正常情況下，談話該到此為止，少年卻依舊嘗試跟她攀談：“沒手機挺不方便呢，不過，沒關(guān)系，以后班上組織活動，我會通知你。我叫荀嶼生，島嶼叢生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不用，我對集體活動沒興趣?！?/p>

他笑了，呼出的氣息落在她的頭頂，癢癢的：“興趣可以培養(yǎng)?！?/p>

他說個沒完，讓那些本就拗口的植物名字變得更難記，賀雪枝不耐煩地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五官精致，最為突出的是那雙鳳眼，明凈似湖泊，眼底友好的笑意讓人無法發(fā)怒。

她垂眼：“老師來了?！?/p>

少年這才轉(zhuǎn)身坐好，賀雪枝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

她是走讀生，每天坐公交車上學(xué)，在公交車上經(jīng)常聽到學(xué)生們閑聊。

高一時，女生們熱切地討論一位叫荀嶼生的高二學(xué)長。傳聞他長得帥，還富有正義感，一腳踹飛過校門口騷擾女同學(xué)的暴露狂;他參加游泳比賽得了獎，因為不喜歡拍照，連獎杯都沒拿就離場;他成績很好，從沒掉下過年級前十名……總而言之，荀學(xué)長是位相當(dāng)有個性的天才美少年。

可惜天妒英才，荀學(xué)長在海邊發(fā)生意外受了重傷，不得不休學(xué)。因此，她沒機會一睹真容。

聽了前桌少年的自我介紹，賀雪枝有點吃驚，他該不會是傳說中的荀學(xué)長吧？

每一天上晚自習(xí)前，荀嶼生總會回頭找她說話，他的話題千奇百怪，像哆啦A夢的口袋永不見底。

“食堂里的那群貍花貓愛吃秋刀魚，你去食堂吃飯得小心，我今天就被它們搶劫了。如果你去吃飯點了秋刀魚，記得叫我和你坐一桌，我會保護(hù)好你的秋刀魚?！?/p>

——連一只貓都能欺負(fù)他，他真的能踹飛暴露狂？

“我拍照最常用的動作是剪刀手，賀同學(xué)呢？要不我們一起來拍張照?！?/p>

——他不是不喜歡拍照嗎，怎么還跟她討論起拍照動作？

“這道題，我想了很久，解不出來，原來你會做啊，快教教我。來，給你草稿本?！?/p>

——他成績好，為什么連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

綜合她對荀嶼生的觀察，她想，前桌的少年應(yīng)該只是和明星學(xué)長同名同姓。

她對少年總是找她說話感到費解：“荀嶼生，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聊天？”

“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通過對話來增加對別人的了解，我如果不跟你說話，又怎么有機會了解你。”他托腮看著她，笑道，“再說，我很專一的，我只跟你聊天，不找別人。況且，你看，除了我，還會有誰找你說話呢?！?/p>

他真是個厚臉皮的家伙。

她扶額：“那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

他笑得瞇起眼：“不客氣?！?/p>

月考到來，班主任按成績分座位，前十名的同學(xué)可以自由選擇座位。

賀雪枝剛選好位置，就看到荀嶼生舉手：“老師，我休學(xué)一年，落下不少功課，可以讓我跟成績最好的同學(xué)同桌嗎？方便我請教問題?！?/p>

班主任和藹地點頭：“可以?！?/p>

按照分班成績，班上成績最好的人是……賀雪枝。

Scene?03

跟荀嶼生成為同桌后，賀雪枝發(fā)現(xiàn)他簡直是走神大王。

班主任叮囑她教荀嶼生功課，她要來他的月考試卷，想看看他哪科是弱項。各個科目看下來，她注意到他的英語試卷，唯獨聽力部分錯得嚴(yán)重。

她問了原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聽聽力時走神了，盲選的?！?/p>

聽力時間二十分鐘，他走神走了二十分鐘，是走到外太空去了？

賀雪枝沒有參加社團(tuán)活動，一到放學(xué)時間立刻回家，若非值日，她從不在學(xué)校多逗留。

周五放學(xué)后，他們班和其他班舉行籃球比賽，荀嶼生前幾天就開始在她的耳邊念叨，讓她一定要去看他的英勇表現(xiàn)。

臨放學(xué)前，他搶了她的學(xué)生證，說不去看球賽，就不還給她，她只好答應(yīng)。

球場人山人海，歡呼聲震耳欲聾，荀嶼生打球很帥氣，連外班也有不少來給他助威的女生。還沒打完上半場，荀嶼生就退場了，隊友傳球給他時，他沒接住，被球砸中臉。

賀雪枝扶著鼻血橫流的少年去醫(yī)務(wù)室，有些無語：“你剛剛為什么突然停下？”

當(dāng)時他整個人像被按下暫停鍵，一動不動，否則也不會被砸中，喜歡他這張臉的女生們該有多心疼啊。

他傻笑：“不小心走神了?！?/p>

話很多的荀嶼生，有一種時候很安靜，那便是下大雨時。

有次下大雨，他跟她說道：“人耳能聽見二十赫茲到二萬赫茲的聲音，你說，這場雨是不是只有十九赫茲？”

雨聲大到連他的說話聲都快聽不清，賀雪枝費解：“如果是十九赫茲，我們的耳朵就聽不見了，看這降雨量，聲音至少得有上萬赫茲。”

等雨勢變小，他才笑道：“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話了？我走了一下神，沒聽清。”

又來了，前幾天他走在校道上，有輛車在他的后面狂按喇叭，少年卻沒點反應(yīng)，嚇得賀雪枝趕緊上前把他拖走。她問他干嗎不閃開，他也說走神了。

賀雪枝把她說的話復(fù)述一遍，抱怨道：“你走神好歹也分清楚場合?！?/p>

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乖巧地應(yīng)聲：“好?！?/p>

“你走神時，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挺好奇。

“想晚飯吃什么。”這個回答換來賀雪枝的白眼，他笑嘻嘻地?fù)Q了個話題，“周末你有空嗎？來給我?guī)蛡€忙?！?/p>

“幫什么忙？”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錄音筆：“幫我錄聲音?！?/p>

Scene?04

荀嶼生正在收集生活中聽到的各種聲音，動物的叫聲、風(fēng)雨聲、機械聲、交通工具聲……到目前為止，他錄制了三百多種聲音，都保存在電腦里。

他認(rèn)為，人生在世，有限的時間，卻能遇見無限的聲音，如果不記錄下來，實在太可惜。

將來，他打算把這些聲音素材做成一個網(wǎng)站。網(wǎng)站名他都想好了，叫“聲音博物館”。

賀雪枝聽完，覺得匪夷所思：“你以為世界上有多少種聲音？光是動物的叫聲，就不計其數(shù)。”這項工程的難度，跟愚公移山差不多。

“我知道。但是，你看，我們使用的工具書，比如漢語詞典里包含有三十多萬的詞條，全是由編詞典的人一條條收錄而成，花費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并且年年都在更新詞庫。”

賀雪枝攤手：“編詞典是學(xué)者的工作，我們學(xué)生的本職是學(xué)習(xí)。你有這個時間，倒不如用來好好學(xué)習(xí)。我每天教你學(xué)習(xí)，你成績都上不去，別人會懷疑我這個第一名的實力?！?/p>

“那……如果我下次月考能考進(jìn)年級前二十名，你就幫我收集聲音，好不好？”

少年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她，長睫毛似兩把小扇子，他確實長得很好看，就連之前流鼻血也美得驚心動魄。

她在他的目光里敗下陣來：“等你考到了再說?！?/p>

距離月考還有一個多禮拜，荀嶼生每天埋頭苦學(xué)，不再找賀雪枝聊天。遇上不會的題目，他會認(rèn)真向她請教。

月考成績出爐，他胸有成竹地擠到公告欄前看成績，看完后垂頭喪氣。

他考了年級第三十七名，在班上排第八名，看到他這些天那么用功，賀雪枝都暗暗祈禱他能考到前二十名。可惜，奇跡沒有發(fā)生。

“其實，你可以找其他人幫忙?！?/p>

荀嶼生嘆息：“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去?！?/p>

這話讓賀雪枝心里一動，她改變了主意：“你什么時候去錄聲音？”

吃晚飯時，賀雪枝跟母親說起周末要跟朋友出門去玩。

母親的筷子掉在桌上：“去哪里玩？什么時候出發(fā)？零用錢夠嗎？不夠的話，媽媽給你?！?/p>

她擺手：“不用，我們?nèi)ヅ郎?，不買東西。”

不怪母親反應(yīng)如此激烈，賀雪枝有接近一年沒有跟朋友去玩。

去年，她還是個挺普通的女生，周末跟朋友逛街喝奶茶，談?wù)撁餍前素?，模仿時尚雜志的模特穿搭。

她有個哥哥，叫賀南徊，是一名水上飛機飛行員。

一年里，尤其是夏天，海邊事故頻發(fā)，海上救援中心會派出水上飛機參與救援活動，賀南徊作為國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水上飛機飛行員，救過許多在海上遇到事故的人。這樣的哥哥，是賀雪枝的驕傲。

然而，去年夏天，哥哥駕駛的水上飛機因高溫導(dǎo)致引擎故障墜海，機上的四名乘客遇難，哥哥被救上岸，卻昏迷不醒。

身體上的成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心理上的成長，卻能夠在一瞬間完成。

賀雪枝在醫(yī)生宣布哥哥可能永遠(yuǎn)無法恢復(fù)意識后，迅速長大成人。她收起玩心，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待在家陪哥哥說話，給他讀書，幫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

飯后，她到賀南徊的房間跟他聊天。最近，她經(jīng)常說起荀嶼生。

她告訴哥哥：“我好像見過他，你住院時，他坐著輪椅去探望你……他是你的朋友嗎？”

他為何接近她，她不敢問，真相往往不美妙。

Scene?05

由于賀雪枝沒有手機，荀嶼生提前告知她，他們要去錄梧桐山上的聲音，碰面地點在山腳下的涼亭。

通往山頂?shù)那嗍迮_階呈螺旋狀，一路上，賀雪枝舉著錄音筆，將聽到的各種聲音錄下來，荀嶼生則拾起被丟棄的塑料瓶子和包裝袋，放進(jìn)編織袋里，不時跟她閑聊。

她嫌他吵：“荀嶼生，你別說個沒停，錄音文件全是你的聲音?！?/p>

“要不，你錄音前跟我比個暫停的手勢？”

他這樣也算是做出讓步了，她只好同意：“行吧?！?/p>

山頂?shù)臍夂蚋较聝蓚€樣，暴雨突至，兩人趕緊跑到山腳下的涼亭避雨。

一下雨，荀嶼生的話匣子就關(guān)上了。賀雪枝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討厭下雨？”

他沒有回答，她以為雨聲太大，又提高音量問了一遍，他依舊不應(yīng)聲。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觸電般回頭，揚起一個近乎蒼白的笑：“抱歉，你在跟我說話？我有點頭暈，待會兒再說?！?/p>

賀雪枝盯著他的側(cè)臉，他收集聲音，他總愛走神，他叫她幫忙錄聲音……看似散亂的拼圖，在她腦海里拼湊出答案。

雨聲變小，荀嶼生問她：“雪枝，你剛剛說什么？”

“荀嶼生，你是不是有時會聽不見聲音？”

語畢，他那雙波光瀲滟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化為一潭死水。

他調(diào)整好情緒，笑道：“被你發(fā)現(xiàn)了？這是事故的后遺癥?！?/p>

一年多前，荀嶼生在海邊游泳時，被一輛違規(guī)出海的黑快艇撞傷。經(jīng)過八個多月的康復(fù)治療，他恢復(fù)得差不多，卻會間歇性失聰。

他耳中的世界，隨時會被按下消音鍵，聽不見任何聲音。

早在他問她那場雨是不是只有十九赫茲時，她就應(yīng)該猜到，他會問如此奇怪的問題，是因為那么大的雨聲，他卻聽不見。

一千赫茲也好，一萬赫茲也好，普通人能聽見的聲音，在他耳中，都和十九?赫茲一樣寂靜。

“你以后會徹底聽不見嗎？”所以，他才會開始收集聲音嗎？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她有點嬰兒肥，皮膚很白，捏起來就像棉花糖，手感很好。

“不是什么大問題，你別露出這么可怕的表情。雪枝，我把秘密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你跟誰都保持距離，連我那么努力接近你，你都不肯向我敞開心扉——”

“我當(dāng)然不會同情你?！彼驍嗨脑?，“荀嶼生，我只是……我只是替你難過，雖然我的難過幫不上你的忙?！?/p>

他笑著摸摸她的頭：“你幫我錄聲音，對我來說，便是最大的幫助?！?/p>

她認(rèn)真地承諾道：“我會繼續(xù)幫你的。”

賀雪枝沒料到，這個忙，她一幫就是七年。

Scene?06

曾經(jīng)，賀雪枝的時間與哥哥一同停滯在八平方米的房間里。

自從開始和荀嶼生去采集聲音，她重新與這個世界接軌。

采集聲音時，她會跟荀嶼生說起哥哥的事，說他開飛機救了很多人的事，說他遇到的事故，說她陪他聊天的事。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重新睜開眼睛。

她在家和學(xué)校都努力扮演懂事的好孩子，可偽裝很累，她終于疲憊，在他面前短暫地卸下偽裝，露出十七歲少女脆弱的真實一面。

少年安靜地聽她傾訴，末了，他會摸摸她的頭：“雪枝，你真了不起。走，我?guī)闳コ院贸缘?，你多吃點，把不開心的事忘光光。”

賀雪枝逐漸恢復(fù)開朗，不再跟其他同學(xué)保持距離，偶爾會有同學(xué)邀請她去玩。

碰上他人的邀約和采集聲音的行程有沖突，荀嶼生會很有風(fēng)度地說：“你去吧，總跟我一個人玩，我怕你會膩。”

她點頭：“那我去了。”

如果她回頭，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他在跟她默念“再見”。

你每一次轉(zhuǎn)身，我都當(dāng)作是一場告別。

自習(xí)課上，班主任叫賀雪枝去一趟辦公室。她進(jìn)門以后，看到一位優(yōu)雅的婦人。婦人打量著她，自我介紹說是荀嶼生的母親。

荀母開門見山地告訴賀雪枝一個好消息：“你應(yīng)該知道，他有間歇性失聰?shù)拿?，這個病目前國內(nèi)沒有辦法治療，但是去日本還有希望?！?/p>

然而，荀嶼生拒絕出國治療，說他還有事情沒做完。

荀母得知賀雪枝跟他關(guān)系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賀雪枝能幫忙勸說他改變主意，畢竟，如果拖得久了，治愈的可能性也會降低。

賀雪枝跟荀母承諾：“我會勸他的，您放心?！?/p>

一旦面對荀嶼生，她卻無法開口。連續(xù)幾天，她望著他出神，欲言又止。

少年看出端倪：“你有話要說？”

“你媽媽說，你的耳朵有希望治好，我覺得，你應(yīng)該出國治病。如果你留下來是為了采集聲音，我覺得沒必要?！?/p>

他眼里的笑意散盡，如煙花綻放后，歸于沉寂的夜幕。

“雪枝，如果說我不僅是治病，還會移民，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就算是這樣，你也希望我出國治病嗎？”

賀雪枝聽見自己說：“是的。荀嶼生，我們是好朋友，你的身體健康比一切重要?！?/p>

“好，我會去治病的。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這周末一起去海邊玩?！彼α?，“雪枝，你不用露出這種悲傷的表情，你只是做了最佳的選擇?！?/p>

原來，他知道的。

荀母那天過來，主要目的是讓賀雪枝勸說荀嶼生出國治病，作為答謝，她會聯(lián)絡(luò)熟人，送賀南徊去專門照看植物人的機構(gòu)。在那里，她哥哥恢復(fù)意識的可能性更高。

賀雪枝答應(yīng)了。

母親為照顧哥哥辭掉工作，家里僅靠父親的工資來維持生計，她連手機壞了，都不敢開口要一臺新的……這些瑣碎的小事，如一根根稻草，壓在她的背上，讓她無法喘息。

——為了你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全世界的偽善者都這么說。其實，他們都是為了自己。

她明明知道，他留下來不是為了采集聲音，而是為了她，為了拯救因哥哥的意外而停滯不前的她。

他總是跟她說話，帶她去外面的世界，她害怕孤獨，故而握住了他伸出的援手。

到頭來，她又自私地推開他。他為陪伴她而留下，她讓他走，他便沒有留下的理由。

我會為傷害到你而耿耿于懷，是因為我真的很珍視你，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害了你。

Scene 07

海風(fēng)與人聲喧囂，高空的太陽明晃晃得刺眼，已是四月底，白天最高溫度接近三十?dāng)z氏度，來海邊玩的人絡(luò)繹不絕。

荀嶼生打量穿著白色裙子的賀雪枝：“太陽這么曬，你都不戴帽子，就不怕把自己曬成麻辣小龍蝦？”

她紅著臉辯解道：“我打算帶上帽子的……只是出門換鞋時，放在鞋柜邊忘了帶上?！?/p>

他哈哈大笑：“走吧，我送你一頂帽子。”

他們買完帽子，路邊有商家舉行刨冰比賽，挑戰(zhàn)者如果在三十分鐘內(nèi)吃完一份超大份的冰雪刨冰，就可以免單。

荀嶼生拉著賀雪枝報名參加。

少年的戰(zhàn)斗力太低，吃了幾口，面露痛苦之色：“我吃不動了，這個光榮的任務(wù)交給你，雪枝，你一定要贏啊?！?/p>

賀雪枝喜歡刨冰，況且還是她最愛的草莓味，她信心十足地拍胸：“交給我吧！”

參與挑戰(zhàn)的人不少，少年環(huán)顧四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在邊上解說起來：“下面由本人來進(jìn)行第一屆吃刨冰大賽的實況解說，今天艷陽高照，海邊體感溫度達(dá)到三十五攝氏度，實乃吃刨冰的好天氣。一號桌的小男孩面對比自己還高的刨冰，使出了鼻孔吃冰的絕招……五號桌的賀雪枝選手嬌小可愛，胃口卻不小，只見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草莓刨冰塞進(jìn)嘴里，不皺一下眉頭，就像往鍋爐里填煤……”

賀雪枝嗤笑一聲，抬手打他：“你不幫忙吃就算了，還要搗亂逗我笑，笑得肚子痛還怎么吃冰?！?/p>

他不躲不閃，笑瞇瞇地望著她：“你現(xiàn)在不讓我說，以后想聽我說話也聽不到了哦。”

是啊，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跟他出來玩了。

刨冰凍得她頭痛欲裂，她猛地站起來：“我肚子痛，去一趟洗手間?！?/p>

她起身，奔向洗手間，即使吃了那么多冰，流出來的眼淚還是滾燙的。

結(jié)果不言而喻，他們挑戰(zhàn)失敗，老老實實地付了刨冰的錢。

賀雪枝對水上步行球挺好奇，荀嶼生給她租了一個，她鉆進(jìn)球內(nèi)。少年將她推入水中，生怕她被吹進(jìn)海里，牢牢地扶著球。

他們的掌心重合，彼此對望，透明的球壁一如他們之間永遠(yuǎn)的距離。

如果時間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她呼吸一滯。

賀雪枝被淅淅瀝瀝的雨聲驚醒，她睜開眼，少年彎曲手指，輕輕彈了彈她光潔的額頭。

“笨蛋，我不是讓你不舒服要跟我說，你都缺氧暈過去了，差點沒把我嚇?biāo)?。你這么冒失，讓人如何放心。”

外面下著暴雨，她暈倒后，荀嶼生帶她來海邊小屋休息。

不等她開口，他又說道：“雪枝，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有帶給你快樂嗎？”

“很快樂，荀嶼生，跟你在一起，我很快樂?！?/p>

我們間的回憶，全是些細(xì)碎的小事，如同空氣里的塵埃，微不足道，卻充斥在我的整個生命里。

即使她說得那么大聲，他依舊聽不見，每到下雨時，他的聽力都會喪失。

他自顧自地說道：“雪枝，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

Scene 08

那場事故發(fā)生時，荀嶼生正在海水里暢游，猶如一尾魚。

非法攬客出海的黑快艇失控，橫沖直撞，許多人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撞飛，他游得再快，也難以幸免。事后，所有人都說，他很幸運，若非救援及時，他估計要葬身大海。

可對少年來說，得救并非好事。醫(yī)生告訴他，因為這次事故，他以后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包括游泳，他因此萬念俱灰。

將他送到醫(yī)院的救援人員，一位叫賀南徊的青年不時來探望他，跟他聊天。

他們認(rèn)識是因為一起在海上救過人，少年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成為被救的一方。

賀南徊跟少年說起他的妹妹，她很膽小，怕黑，怕老鼠，怕一切可以怕的事物。他初次出任務(wù)時，妹妹送他一個護(hù)身符，說她特意去廟里求的，能保佑他平安。他拿到手一看，有點哭笑不得，她求的是保姻緣的符。

說罷，賀南徊將那道符綁在少年的床頭：“這個護(hù)身符一直保佑我的平安，一定也能保佑你恢復(fù)健康。”

少年悶悶地開口：“我不信這種東西。”他不能游泳，恢復(fù)健康又有何用。

青年笑了：“重要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承載于物品上的心意?！?/p>

不久后，荀嶼生出院了。

他每周到醫(yī)院做康復(fù)訓(xùn)練，卻在某一天得知，賀南徊遇到事故。

他去醫(yī)院看望賀南徊，來到病房門外，卻碰上遇難者家屬來鬧事。他們拿著棍子等武器，認(rèn)定是賀南徊操作失誤，才會引發(fā)飛機事故，還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昏迷不醒的賀南徊。

透過雜亂的人群，他看到少女張開雙臂，攔在病房門口。

她臉色慘白，像被雨水打得瑟瑟發(fā)抖的姜花。賀南徊說過，他妹妹很膽小。她一定很害怕，可病房里有她的親人，他尚未脫離危險，沒有任何反擊之力，她不能讓開。

荀嶼生擠進(jìn)去，試圖幫她一同守護(hù)病房。警衛(wèi)來趕人，一位家屬激動過度，手里的棍子脫手飛出去。

眼看棍子砸向輪椅上的少年，有人撲過來護(hù)住他，替他擋住那根棍子。

一定很疼吧，他感覺到她的身體蜷縮了一下，但她沒有讓開。

警衛(wèi)終于將鬧事的人帶走，少女呼出一口氣，問他：“你沒事吧？”

她如此狼狽，卻仍不忘關(guān)心別人。

那一刻，他決定要盡快好起來，等下次她孤立無援時，由他來保護(hù)她。

賀雪枝眼眶一輕，沉甸甸的液體掉落：“荀嶼生，我不想你離開，我后悔答應(yīng)你媽媽勸你離開去治病?？墒牵悴浑x開的話，很可能有一天永遠(yuǎn)聽不見，我該如何是好？”

“我會繼續(xù)幫你錄制聲音，所以……你要記得回來，好嗎？等你耳朵治好了，就能聽到我錄的聲音……你要回來找我啊，我會等你的，永遠(yuǎn)等你。”

雨還沒停，她的絕望、掙扎、吶喊、憤怒、悲傷、不甘……都像一場十九赫茲的雨，他無法聽見。

他靜靜地看著她，等到雨停，他說：“雪枝，我們該回去了。”

于是，那個夏天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

Scene 09

荀嶼生離開后，賀雪枝仍繼續(xù)錄制各種聲音。

大學(xué)里，她的生活基本被學(xué)習(xí)、打工和旅行所占據(jù)。每次旅行回來，她都會把旅途中的見聞?wù)f給哥哥聽。

哥哥在兩年前恢復(fù)了意識，還要經(jīng)歷很漫長的康復(fù)期，他認(rèn)得出賀雪枝，也能說一些簡單的音節(jié)?；蛟S是他昏迷期間聽妹妹反復(fù)說到荀嶼生，有一次，他甚至念出荀嶼生的名字。

難道哥哥好奇荀嶼生的近況？她無奈地笑道：“我把他弄丟了?！?/p>

荀嶼生離開時，她沒有手機，無法問他要聯(lián)系方式。等她打工買了手機，試過向高中同學(xué)探聽他的消息，卻沒有人知道。除了她，他跟大多數(shù)人都不熟。

她在青春的拐角，徹底與他失聯(lián)。

大學(xué)畢業(yè)后，由于賀雪枝工作的地方是座海島，她學(xué)會了潛水。她愛上這項運動，因為潛入水底后，和荀嶼生有關(guān)的回憶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她在海底淚流滿面，無人知曉。

這天，賀雪枝潛水回來，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催促她去碼頭接來島上考察的日本客戶。

歸月島早中晚各有一趟游輪靠岸，汽笛聲劃破長空，她匆忙趕到人山人海的碼頭。綿延兩公里的長坡上，到處是人，她高舉寫有公司名字的牌子等待客戶。

人聲嘈雜，她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立刻停步。

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荀嶼生。

她丟掉牌子，倉皇地確認(rèn)每位迎面而來的旅客，直到太陽落入海底，她仍找不到他。

賀雪枝癱坐在路邊，滑稽地環(huán)抱住自己，海風(fēng)吹得她頭發(fā)蓬亂，手機響個沒停，她直接按了電源鍵。

良久，她站起來，活動著麻木的手腳。

明明很想為與他擦肩而過而大哭一場，她心里想的卻是：沒接到客戶，還拒接領(lǐng)導(dǎo)電話，這下，肯定少不了挨一頓臭罵。

往回走的路上，街燈冷清，一道黑影跟在她的身后。她熟悉地勢，故意往偏僻的樹林走去。那道黑影果然跟上來，她行至地磚松動處，彎腰挖出一塊板磚，狠狠地砸向那人。

“是我?！?/p>

聽到這把嗓音，她手一軟，板磚落地。

賀雪枝帶著荀嶼生回到住處，從冰箱里找到冰袋給他冷敷，那塊板磚正好砸中他的腳。

荀嶼生就是她要接的客戶，他想給她個驚喜，才跟著她。

“沒想到你給我的見面禮是一塊板磚，雪枝，你這是謀殺親夫啊?！?/p>

她臉一紅，又不舍得否認(rèn)，只好說：“我一直在找你?！?/p>

他嘆息：“我也是?！?/p>

兩年前，他回國找她，但她搬了家。幸好他從母親處探聽到賀南徊所在的康復(fù)中心，他去看望過她哥哥幾次，偏偏都遇不見她。這次父親的公司派人來島上談項目，他看到她的名字，主動提出過來。

他們忽然都不說話了。

沉默許久，他問：“雪枝，你記得我最后跟你說的話嗎？”

那一年分別前，他們?nèi)ズ＿呁??；貋淼穆飞辖?jīng)過體育館，十八歲的他說道：“雪枝，你打過壁球嗎？有時間你去試試看，壁球這種東西，即使你將它打到很遠(yuǎn)的地方，它仍會朝著你的方向奔來。”

彼時，她沉浸于告別的悲傷里，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時隔七年，二十五歲的他，說出未完待續(xù)的后半段話。

“我跟壁球一樣，無論去到多遠(yuǎn)的地方，最終都會回到你的身邊。”他凝視她，眼里有星辰，“雪枝，我回來了?！?/p>

那天她說的話，他學(xué)了唇語，所以能明白。既然她說等他，他就一定回來。

明明該說“歡迎回來”，賀雪枝張嘴，眼淚卻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