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我在填報志愿時才意識到高考是件大事。
那天晚上,父親戴著眼鏡,拿著志愿填報指南,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看了很久。家里很安靜,我們可以聽到從隔壁鄰居家傳來的電視里的廣告聲。我們父子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長時間地相對而坐了。那時候父親四十多歲,這是我第一次長時間注視他戴著花鏡的樣子。
不久前,他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花了,而我已經(jīng)到了參加高考的年齡。
因為戴著花鏡,強壯的父親露出了一絲老態(tài)。他一頁一頁地翻著院校報考指南,專注閱讀的神情,似乎在決定一件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我覺得這對父親不公平,因為我對自己的學習成績非常了解,我知道我絕對考不上其中任何一所學校。
此時,父親卻這樣慎重地考慮著,似乎在調(diào)動他全部的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為他的兒子謀劃未來。
父親摘下眼鏡,望著我說:“學新聞還是學國際貿(mào)易?”我說:“班主任說了,學國際貿(mào)易將來就是去外貿(mào)局賣兔子?!备赣H猶豫了一下,低頭拿出一張稿紙,開始預(yù)填志愿:南開大學。接下來,從一般院校直到中專,每一所學校的名字前面都有“天津”兩個字。
我問父親:“為什么要把我打發(fā)到天津去?”父親說:“你爺爺過去在天津行醫(yī),新中國成立前我們在天津有醫(yī)院、有住宅,我希望你能考回去?!?/p>
高考可以說是我父親的一塊心病。他當年的高考成績是整個晉中專區(qū)的第一名。就在那一年,開始強調(diào)出身,父親因為爺爺是地主成分,沒有被錄取。當時他報的也是南開大學。和許多家長一樣,我們的上一輩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辦法接受好的教育。在山西風聲呼嘯的小城里生活,高考幾乎是我們唯一的上升通道,是很少的幾個能夠讓我們離開這塊土地的契機之一。
我父親在中學教語文。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騎自行車載著我在縣城里游蕩。我閉著眼睛,坐在前面的橫梁上仰頭照著陽光。五彩的光影在眼里閃現(xiàn),我卻沒注意到父親心情的低落。他帶我爬上秋天的城墻,穿越荒草的腳步猶如引領(lǐng)我進入新大陸,也像在帶著我走向他塵封的私密世界。
這一天,父親的心情為我開放:他曾經(jīng)急躁,但從未哀傷;他曾經(jīng)輕聲嘆息,但從未顯得軟弱。在我們的眼前,城墻外一條絲帶般的公路延綿于子夏山中,通往黃河。一輛紅色的長途汽車從東向西駛過,然后消失在群山之中。我發(fā)現(xiàn)父親落淚了。那時候我太小,不懂得問他為什么,更不懂得安慰他,只是緊緊拉著他的手。
那時候我不知道,此后一直到了要參加高考的年齡,也不曾與父親牽手。我們親密,在彼此的對抗中;我們相愛,在無休止的爭吵中;我們牽掛,在我摔門離去的瞬間。
困著我們的圍墻成為日后我的電影中非常重要的元素,無論是《站臺》,還是《天注定》。進城、出城,離開這里、去到遠方,是我們很多欲望中的一種。它來自本能,更來自我們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不安。
我參加高考的那年,標準化考試剛剛實行,選擇題比較多??紨?shù)學的時候,我坐在教室里,不到15分鐘就答完了卷子。大部分選擇題我都選擇了C,因為正確答案是C的概率比較大,這是我們所有差生的共識。我只有用這樣的方法才能保證自己的數(shù)學成績能在10分以上。我是考場里第一個交卷的學生,我也知道我將是第一個落榜的學生。
高考一過,校園里就人跡稀少。無論最終考了多少分,還是要去看一看,好給家里一個交代。分數(shù)出來的那一天,我硬著頭皮去了學校,看到自己的總成績是307分,似乎離中專的錄取線還有一點距離。
雖然之前我對高考不以為意,但這的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敗。它用一個數(shù)字,斷絕了你的希望;也用一個數(shù)字,把你留在了原來的生活之中。原來的生活不好嗎?我不知道。
當然,對外面的世界,我抱有豐富的想象。那些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那是生產(chǎn)電視機的地方,那是舉辦畫展的地方,那是印刷詩的地方,那是有可能讓我遇到愛情的地方。
高考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動物園”的大門。我們這些從七歲起就被困在學校里的孩子,第一次沒有了上課、下課的固定作息。整條街道將屬于我們,24小時飽滿的時間也將屬于我們。我和同學們結(jié)伴回了宿舍,搬走行李和書。同行的一些同學估分都在500分之上,他們恰同學少年,我們卻灰頭土臉。他們即將遠走高飛,我們卻注定腳踏原地。
我們一起走到當時縣城的最高點——西門口,停下來看著遠處如織的人流和交錯的街道,一位同學突然感慨道:“像我們這樣的都市青年……”我這個鄉(xiāng)下人被他的話嚇得把書扔了出去,腳下的土地遠稱不上都市,我的同學已經(jīng)把自己歸到另一個人群了。高考給人帶來上升通道,也毫不掩飾地把人的命運分化。像我這樣的小鎮(zhèn)青年,該怎么辦?我竟然開始思考這樣宏大的問題,那一夜我久久難眠。
一覺醒來,正好是上早自習的時間,我知道,我再也不必上早自習了。我走投無路,能投奔的只有縣城的街道。至此,街道成為我的歸宿。
我去了天主教堂,找到一個初中時就輟學的同學。雖然我們同在縣城,但很久沒有見面。他在教堂里掃地,同時兼做電影院的清潔工。同學看到我來,先跟我傳了十分鐘道,然后問我:“考得怎么樣?”我沒有說話。他就大概知道了我的情況。
他突然好奇地問我:“現(xiàn)在可以考香港的大學嗎?”他是一個錄像迷,除了在教堂掃地之外,就泡在錄像廳看香港電影和電視劇。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香港。我從來不知道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香港占有那樣大的一個比重。
說到興奮處,他把我拉進一個房間,拿起紙筆,現(xiàn)場畫起了香港的地圖:這是九龍,這里是旺角,這里是油麻地,這里是尖沙咀,看,這就是尖東。他把“油尖旺”寫出來之后,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后用普通話說:“油尖旺有我們很多兄弟!”我說:“我一出東亞銀行的門,就有六把手槍對著我。”他說:“總有一個人出賣了我們?!背聊?,讓我們在彼此的視線中陌生了一下。
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去香港,幾乎是按著他給我灌輸?shù)挠嘘P(guān)香港的概念在行走,我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個標注都準確無誤。那個落榜的夏天,我重新認識了一個人,他手中握著掃帚,心里卻裝著香港。那是他的遠方?;蛟S在他的信仰中,神所在的地方才稱得上遠方。
那個夏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這是我的收獲。一個人猶如一本課本,我過去卻從未打開過。
臨近9月,縣電視臺的點歌節(jié)目開始活躍起來。每天,我都能在點歌節(jié)目里知道同學們的下落。有的同學考上了北大,就有親朋好友為他點播《前門情思大碗茶》;有的同學考到了體育學院,就有人為他點播漢城奧運會的主題歌《手拉手》。我每天守著點播節(jié)目看,其實是在看命運的分岔口。而我自己呢?如果有可能,我想讓朋友為我點一首《再向虎山行》:“平生勇猛怎會輕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驚呼,人皆贊嘆,人謂滿身是膽?!?/p>
我想:世界就在那里,我為什么不自己走過去呢?仰仗著中學時做小生意賺的一點錢,我告別父母,在城外的公路邊等候。一輛由太原而來的長途汽車在我身邊停下,我上了車,透過車窗望著汾陽城殘留的一小段城墻,想象我的父親站在城墻上,看他的孩子出門遠行。這趟從太原開往陜北的長途車,會從柳林的軍渡大橋過河。路過每一個村落、每一個集鎮(zhèn)時,它都會停下來,安排我與不同的面孔相遇。
在這趟班車上,我看到了騙局。有一個“傻子”,突然打開一罐健力寶,說他中獎了。旁邊不明就里的人高價買下這個健力寶罐,成交之后,“傻子”變成了聰明人,一群人瞬間離車而去。我在這趟車上也看到了一個孕婦,由家人護送趕往縣城生產(chǎn),我不知道新生的嬰兒將來是否也會面臨高考的難題,但我學會了祝福這個新生命。
車向西而行,集中展現(xiàn)給我生活的故事。人世間的歡樂與哀愁,遠遠比高考成績307分的數(shù)字更重要,也比那幾本教科書里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更豐富,這是我們的日常,是我們必將經(jīng)歷的生活。如同老虎奔走于山林,它沒讀過書,但它有它的世界:每一棵樹、每一條小溪、每一塊石頭,都是它的世界。就如燕子高飛天空,它沒有高考成績,但它可以從南到北,自由地俯瞰這個世界。這趟西行的汽車讓我心馳神往,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寬大和人的寬厚。這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此刻,我在逐漸成為我。
在黃河邊漫步,我看到一戶人家在黃色的厚土上曬著紅棗。我饑腸轆轆,于是裝傻充愣地問大爺:“這是什么?”大爺吃驚地望著我:“孩子,這是紅棗啊!”我也假裝吃驚地說:“啊,這就是紅棗!”大爺抓了滿滿兩把紅棗塞進我的衣兜:“凄惶的孩子,沒吃過棗,你嘗一嘗?!蔽掖е@兩兜紅棗,繼續(xù)沿黃河行走。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棗的甜蜜其實是咸的,因為我品嘗到了自己的淚水。自此以后,我不在悲傷的時候流淚,只有快樂和創(chuàng)作能讓我眼眶濕潤。
生活改變了我的淚腺。
高考落榜,其實是給了我一把鑰匙。我不把高考落榜視為一次失敗,而把它視為一次放虎歸山。對,沒有人為我唱歌,那我就唱給自己:“平生勇猛怎會輕就范,如今再上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