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晴安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已是秋末時節(jié)。
安徽的風(fēng)貌遠(yuǎn)不如水鄉(xiāng)溫潤柔情,即使有幾分繁華,也與偏僻的小鄉(xiāng)鎮(zhèn)無緣。鄉(xiāng)間路上的土塊龜裂起皮,黃塵雜飛,淺根的野草被西風(fēng)刨出,又肆意丟棄在一旁。一路走來,多的是碎磚破瓦,廢棄人家。
故鄉(xiāng)老了。時代的發(fā)展與人心的變遷使她變得瘦弱、貧瘠,如同垂暮的老嫗,眼眉低垂,目光昏沉。我在厚沉的門邊駐足,看積灰墨瓦,斑駁白墻,西風(fēng)穿堂,連石凼也生苔,野蔓也枯黃,可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它曾是多么美貌張揚!
老家的房子斜靠一座小山丘,是爺爺打小起就住著的。據(jù)父親說,秋季將末,偷溜上山去撿藏在枯草里的爆殼山栗,或是挖埋在土里的山百合,是一年之中最有滋味、最能讓人銘記的事,而對小時的我來說,則不然。
比起父親那個撈生產(chǎn)隊養(yǎng)在湖里的草魚都會被揍的年代,我小時在老家的日子要快活得多。奶奶疼我,會徒步走一上午去廟里為我求一枚護(hù)身符。她花漆的梳妝盒里,一層藏著父親小時收攏的火柴盒與連環(huán)畫,一層就鎖著我的寶貝彈珠和鐵皮青蛙。滿山坡的一枝黃、菜堇花隨便拔,還會有大娘夸你為田除害……我最喜歡的便是與爺爺一道兒出去。我的小手拽著他的棉衣角,他則瞇著眼往泛黑的煙斗里添煙草,臉上的皺紋像鄉(xiāng)路上的折痕。若是好運,他還會趁奶奶不在,偷塞給我一個糖果子,他自己也含一個,然后爺孫倆一起咧著嘴笑,那甜味兒讓人快活得要飛起來。
鄉(xiāng)路的盡頭有一座鄉(xiāng)下少有的大房子,墨瓦白墻,青磚石凼,每至春末夏初,鶯飛燕繞,海棠綴枝,頗有“染盡胭脂畫不成”之神韻。房子的主人姓趙,只有一個閨女,平日里他喜歡聽黃梅戲,閑暇時或鄉(xiāng)里人家有了紅白喜事便會幫著請當(dāng)?shù)氐牟莅嘧?,吹吹打打地唱,愛熱鬧的人便湊一堆兒搬凳子去趙家大院那兒等著,過一過癮。
黃梅戲的有名唱段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出《女駙馬》。記得那是個陰天,我和爺爺來得早,罕見地占了個好位子。烏云在老宅上空翻涌,伴隨著二胡鑼鼓的和聲響起,一個紅袍墨冠的俊俏少年便從幕簾后轉(zhuǎn)出來,眉梢上挑、眼尾抹紅,一把折扇伶俐地翻了個花,清亮的唱腔便逶迤著流淌出來:“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明朗的曲調(diào)仿佛能把人帶到徽州夢里,土地不再貧瘠,人世黑白分明,海棠優(yōu)伶的昳麗宛如夢境,吹打笑罵,演盡別人的凄楚別離。
一曲未完,天空中驚雷一響,狂風(fēng)大作,刺眼的閃電夾雜著傾盆大雨,戲臺上的正紅幕布被吹得飄飛起來,又被墻角的碎瓦勾住,人們奔走四散,連木凳也來不及帶走。只有開得靡麗的海棠花與那紅袍少年依舊在那里,木制的戲臺像被淹沒在濕紅流碧的海棠林里的船,那少年是絕境中唯一的堅守者。雨滴使那胭脂模糊著往下流,露出毓秀的、屬于少女的輪廓,她遠(yuǎn)望著天空與人們的背影,突然笑了,一甩紅袖,又續(xù)唱道:“你我都是閨中女,怎效鴛鴦比翼飛……”
我被爺爺攏在大衣里,用被雨打濕的眼望著那團綴枝的海棠,那少女清雋的側(cè)臉,那眼尾濃麗的緋紅,被雨隔絕的戲腔,明亮出奇的眼眸……一切在眼前瘋狂地舞動著,仿佛跳動的火苗,我的心怦怦直跳,是一種中蠱般的迷醉感,一種朝圣般的歸屬感。是了,是了,這才是戲曲!這才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戲??!
爺爺回去后,咳了將近一晚,他是老煙槍,喉嚨一直不好。
待他來我房間拉電閘時,我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他:“后來那部戲怎么樣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又想起他喉嚨不好,于是轉(zhuǎn)問道:“公主和素貞在一起了嗎?”
“沒有?!彼吐暬卮稹?/p>
“為什么呢?”
“因為素貞是女兒家?!?/p>
“那后來素貞當(dāng)大官了嗎?”
“沒有?!?/p>
“那為什么呢?”
“因為素貞……是女兒家。”
我聽得有些惱,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霸醯兀畠杭遗c當(dāng)大官就犯沖?”
他似乎不欲多言了,只是沉默著拉了閘,掩上吱呀作響的門。
爺爺似乎病了,我在小房間都能聽到他的咳嗽聲,而奶奶則忙著為他煎中藥。第二天黃昏,我是一個人出去的,一路瘋跑著,仿佛受到牽引般地瘋跑著,待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又到了昨日的戲臺。
昨日的海棠已經(jīng)敗了,再沒有當(dāng)初的繾綣慵懶。被風(fēng)雨打落的花瓣、青衣花旦的珠釵、小生公子的折扇散了一地,定眼望去,只有一個姑娘在整理。她似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回眸望來,薄唇鳳眼,清雋面容,正是昨日的“素貞”。
我有些詫異,也蹲下來幫她一起整,昳麗的夕陽把她的面容染得朦朧而曖昧,把我的影子投得很長很長,一直到青山未盡時,云深不知處。這一刻,我們仿佛很近很近,又仿佛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們的手伸向同一把折扇,我這才看清她涂著殷紅蔻丹的指尖,她冰涼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我要走了?!痹谖义e愕的目光中,她垂下眼瞼,斂去瞳孔中一閃而過的流光。
“他嫌唱戲是個賤差,什么時代了,他還覺得戲曲稱不上正經(jīng)文化。難道討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流行文化才叫文化?所以女子要三從四德、恭順謙卑,追逐想要的就是錯?所以戲曲就活該被拋棄,被忘記,被掩埋在塵埃里?”她的眼里有我讀不懂的悲哀,我只能細(xì)聲回答:“我希望素貞能當(dāng)大官?!?/p>
她突然笑了,和昨天一樣耀眼,笑容卻比昨天更復(fù)雜。眨眼間,她便停在了海棠樹下的古井前,紅袍折扇,烏發(fā)垂肩,凝視著井臺上暗綠斑駁的苔痕。
這時,我突然一激靈,大聲驚叫起來。
她緩緩轉(zhuǎn)身,是眉梢上挑、眼尾抹紅的少年面容。沖我粲然一笑,然后縱身躍井。
我不記得是怎樣回家的了,只記得第二天清晨撐開眼皮,伏在我床頭的奶奶的身影。
“奶……奶?”我的聲音粗糲不堪,卻仍驚醒了淺眠的老人。
“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怪那老頭子,大雨天的看什么戲,自己咳一天不算,還連累我孫女兒燒昏了一天……”我閉著眼軟倒在奶奶帶著檀香味兒的懷抱里,慢慢合上眼,卻感到脖頸處有什么物什滑下,虛虛一摸,竟是我一直掛著的護(hù)身符,許是掛的時日久了,磨損壞了吧。
大約海棠花落的前后,父母把我從這接走了,去那有流水杏花的江南。我長大了,也已知曉了許多事。比如我曾病得昏睡一天,并不曾出過家門;比如其實趙先生并不喜歡黃梅戲,喜歡黃梅戲的是趙家姑娘;比如那趙姓姑娘在《女駙馬》演完的后一天就離家出走了,聽說是去學(xué)戲劇了。
臨走前爺爺強撐起身子來門外送我,笑著和我說:“女兒家與當(dāng)大官不犯沖,爺爺就等你中狀元咯?!?/p>
大巴車沿蜿蜒的山路駛向市區(qū),我搖開車窗與這里揮別,那個老人,那樹海棠,那抹嫣紅,那段唱腔。
再次走過這座鄉(xiāng)下少有的宅邸,我已不再是垂髻孩童,海棠樹亦不再盛開,沒有人再會癡癡等待一出戲的開場,盼望一襲紅衣轉(zhuǎn)出戲臺,人生如戲般娓娓唱來,古今人物,滿面淚水,唯有用靈魂才足以表白,連當(dāng)初那個挺拔的老者也已被埋葬在花海,帶著他的笑容、往事與所有不為人知的期待。一切都老了,走了,沒了。故地重游,我只在墻角的碎瓦堆里找到了一塊破碎的、暗紅的幕布,與之相伴的是一面厚而生苔的木板。
頓時,淚如雨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藏著對那段時光、那支戲曲由衷的熱愛,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醉在這一場——徽州夢里。
那是戲臺啊,是那般老到讓人揪心的戲臺,仿佛積滿了歲月的塵埃。你也曾紅顏淡妝,也曾濃墨重彩,而如今卻韶華不再。曾經(jīng)戲里的主角早已退出歷史的舞臺,當(dāng)初那個愛你如癡的少女也已隨海棠悄然轉(zhuǎn)身離開,而你為何還在執(zhí)著等待?是否是因為每天都有像我一樣的過客在你樓下徘徊,這個世界依舊有人愿意用生命給予你愛,所以你仍有勇氣唱一出戲,叫《歸來》?
“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睙o疑,戲曲是一種文化,但我更想把人類這種堅持不息的,用全身心熱愛的精神稱為文化,一種關(guān)于人心中“根”的文化。有人說“根”是故鄉(xiāng)的青磚月明,是那個你摯愛的人,是骨子里的素質(zhì)與禮節(jié),是堅持與抉擇,是傳承精華、摒棄糟粕。而我認(rèn)為,“根”是一種魂,不說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求學(xué)理明德,意誠心正,平生風(fēng)光霽月,一如赤子嬰兒。
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回到這里,奶奶與姑姑一起住進(jìn)了城里,她老了,早已認(rèn)不出我了;這片荒村面臨著拆遷,就算多年以后再次回到這里,也不再會是我熟悉的故鄉(xiāng)。大巴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駛遠(yuǎn)了,我隔著玻璃外望,荒山依舊貧瘠到荒唐?;秀遍g,車上播起了改編的新版《女駙馬》,那般自信洋溢的女聲,是當(dāng)年明月又揉進(jìn)了浪漫情懷,或許這次的時光,終將不負(f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哪……”
歡快的曲調(diào)卻使我眼角濡濕,余光中,坐我側(cè)邊的紅衫女子,低垂的鳳眼中也泛起水光。我不曾知曉她的名字,也不必知曉,我只知道她是與我一樣尋到根的人。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