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說
我以為,與帝王氣頗濃的故宮約會,最適宜于正午前后這段時辰。
腳伸進悠久的歷史時,北京這時的太陽光輝煌而豐厚,穿透了深遠的地心,又與明清皇宮的氛圍協(xié)調(diào)起來,沿著一條南北向的中軸線排列的宮殿散發(fā)出一種魅力非凡的光暈,一股富麗之光便氤氳左右。
從午門正門往里走,好奇地輕叩銅門,手指頭上響起久遠的回音:這正門是皇帝出入的門;皇后只在成婚日,入宮時榮過一次;殿試考中了狀元、榜眼、探花出來時走一次。而今此門洞開,昔時供文武官員掖門出入的偏門卻落鎖封緊。行及此,除了與兒時曾走過的泥濘小道絕非等同外,跟我走過的任何地方的感受真沒兩樣,游客如我輩走慣了窄樓、小巷,再穿如此恢宏的正洞,既沒有諸如狀元之類過洞的激動與榮耀,也沒有落榜者望洞自嘆的悲然與惶態(tài),只是保持著一顆平靜心,如戰(zhàn)國時道家老子的境界。
至若太和殿,還是要一睹華容的。梁、枋等,盡以瀝粉貼金和璽彩畫搶人目眼。寶座上方的金漆蟠龍吊珠藻井,顯赫著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飛檐外,陳列的銅龜、銅鶴,栩栩如生。龜者,欲爬;鶴者,欲飛。我駐足時,深為古人的智慧所折服,但又嘆喟:古人的智慧太偏重于為帝王營造宮廷文化,恰恰卻忽略了自家那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忽略了自身的骨骼重塑。據(jù)導游稱,銅龜、銅鶴是舉行典禮時點燃松柏枝和檀香的器具,是象征江山永固的陳設(shè)品。繞行時,我似聞紫禁城外決口的黃河水那源遠流長的涌動聲,以及紫禁城內(nèi)眾匠被汗水淹得啞然的刀刻錘擊聲。
當然,故宮的每一處都是一種藝術(shù),但由于皇帝留下了曾經(jīng)享受過的遺跡,今人最好不再享受這種藝術(shù),而應反芻這種藝術(shù)的過程。
游歷過不少古建筑,我還從未見過如眼前這么大的云龍石雕。環(huán)巡保和殿后,走下石級,回瞻保和殿背影,目光徐徐墜落,一條巨龍氣勢磅礴地躍進視線。
這巨龍以石為載體,來自距京一百華里以外的房山,若我心驚動魄。于是問人,怎么運來的。答曰:民夫二萬人用二十八天以旱船拽來的。我仍疑惑,后查《兩宮鼎建記》時得到確認,感慨不已。不過,這次我深沉地原諒了帝王,自己說服了自己:巨石上雕制著一條巨龍,我是龍的傳人喲。倘雕制的是其它,我面對這塊巨石,又會喘不過氣來。再揣摩石匠當時雕刻的心況,大概是想把自己也雕刻成一條龍吧。古人心況便與我完全溝通。
步入乾清宮、坤寧宮,我對王朝的理解就不那么浮面了。古曰:乾清宮的“乾”代表天,坤寧宮的“坤”代表地,乾清和坤寧高懸于屋宇,傳達著帝王的愿望:天下太平。
但,帝王唯恐江山的破碎,與帝王自身的行為有著深刻的矛盾。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軍長驅(qū)直入北京城。對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在位的皇帝最刻骨銘心了。登景山,烽火正旺,似欲烤焦景山的樹木。徘徊之后,返乾清宮,詔書失靈。鳴鐘集合百官,竟沒一人到場或“夾輔東宮”。明朝最后的皇帝以布條的方式,打上一個與句號完全一樣的結(jié),標在自己的頸上了。
作為一次完整的參觀,對西六宮也不可棄之。走近回轉(zhuǎn)相連的廊廡,人說,樹木花卉點綴其間,好美。我想,一棵樹一朵花卉是明清妃嬪的名字,蓬勃者如她們初進宮的體態(tài),萎然者如她們被趕出宮門時的面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