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條河,要走多遠,才能抵達一個遙遠的村莊呢?會像一個人的一生那樣長嗎?或者像一棵樹,歷經(jīng)成百上千年,依然向著它未能抵達的天空茂密地生長。再或者是從大地的深處,從某個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又穿越無數(shù)個村莊,途經(jīng)無數(shù)的森林,才成了某一個村莊里的某一條河流。也或許,一條河與一個村莊,是上天注定的愛人,它們未曾相見,卻早已相戀,于是便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去完成這一場浪漫的相遇。
而不知來自何處的沙河,就是這樣愛上我們村莊的吧?沒有人知道沙河來自何處,又流向哪里。村莊里最年長的人,也只能模糊地說出沙河所流經(jīng)的村莊,除了我們的孟莊,還有鄰近的張莊、李莊,或者王莊。這些村莊的名字,如此的平淡、樸質(zhì),如果我可以飛到天空上去,俯視這一片被沙河穿行的大地,一定會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有著幾乎千篇一律的容貌,它們被一塊一塊整齊劃一的農(nóng)田安靜包裹著,像是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閑吃草的黃牛,那一棟棟緊靠在一起的房子里,有炊煙裊裊地升起,是這些有著濃郁煙火氣息的炊煙,讓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莊,變得靈動起來,不僅有了生機,還有了溫度和一抹讓人眷戀的柔情。而那條從未知的遠方浩蕩而至的河流,或許在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不同的名字,人們將它流經(jīng)的那一段,當成自己村莊的一個部分,至于這一條河流在另外一些村莊,或者曠野和荒原上,有怎樣的故事,又歷經(jīng)怎樣的曲折,都無關(guān)緊要,在時間的汪洋中,它們最終化為人們口中的傳奇。
就像環(huán)繞著我們村莊的沙河,只是因為河底的沙子太多,冬天斷流后,會裸露出全是黃沙的河床,便被扛著鋤頭經(jīng)過的某個老人,很自然地稱為沙河。夏日的傍晚,躺在席子上仰望浩渺星空的孩子,會好奇地追問與銀河一樣神秘的河流的傳說。搖著蒲扇傾聽蟲鳴的老人,總會順口扯一段關(guān)于沙河的故事。在那些閃爍著迷幻光澤的講述里,每年暴雨如注的七月,沙河都會有妖怪在雷雨夜騰空而起,張開猩紅的大嘴,將某一個在河邊走路的行蹤詭異的男人或者女人,不等他們發(fā)出一聲劃破村莊的尖叫,便瞬間吞進腹中,并在一陣彌漫起的黑色煙霧中,消失不見。清晨醒來,人們只在河邊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雙凌亂擺放的鞋子,那鞋子也帶著倉皇失措的表情,東一只西一只地,做出曾經(jīng)努力試圖帶著主人逃離深夜恐怖現(xiàn)場的樣子。而在依然朝著遠方動蕩流淌的沙河中,總會有蛛絲馬跡,比如一絲布條,一綹頭發(fā),或者一塊頭巾,在此后的某一天,忽然間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中,讓這一則關(guān)于河妖的傳說,變得更為枝蔓蕪雜、曲折,并最終成為村史中的“天方夜譚”。
至于那些河床上永不枯竭的黃沙,在老人們的講述中,也自有一股縹緲仙氣。傳說沙河邊住著一位勤勞善良但家境貧窮的年輕人,日日靠賣茶為生。一日,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路過,品茶后指點年輕人說,每年七月十五日月圓之夜,橋下石板旁,就會有一小洞,過濾出金子,但每次只能取一年所用,切不可貪心。年輕人謹記教誨,一連取了十年,并用這些錢娶妻生子,過上殷實生活。但某一天,年輕人突發(fā)奇想,若能一次取夠十年所用,就無須如此費事,也不用辛苦再開茶館。于是在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年輕人又趁夜深人靜,前來淘金,就在他興奮地將金子裝了又裝時,周圍忽然起了滔天大浪,將他連同手中的麻袋一起席卷進去。而那個盛放金子的洞口,也隨即消失不見。也就在當年冬天,裸露出的河床上,遍地都是黃沙,它們猶如閃爍的金子,提醒著村人,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與貪欲搏斗的戰(zhàn)爭。這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總是在搖著蒲扇的老人們教化似的嘆息中結(jié)束:人啊,見好就收,可不能貪心吶!
可是無數(shù)個飄著炊煙的日子,村莊里的人們,并不會記得那個被貪欲葬送在沙河里的年輕人。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日日在沙河的兩岸上演。從沙河對岸的村莊里嫁過來的女人們,常常月經(jīng)一樣,定期地發(fā)作她們內(nèi)心對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不過是隔著一條不太寬闊的沙河,站在自家的平房上,甚至能夠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兩只鴿子,或者一排飄搖的茅草。黃昏,暮色四合,還有女人沿街呼喚孩子回家吃飯,那孩子或許就是本家的侄子,出嫁的時候還曾給她抱過雞的;她還記得他懷里的公雞很是不安,又受了驚嚇,著急中拉下一泡熱氣騰騰的雞屎。但對于女人,沙河依然像銀河一樣,將她與做女兒時的幸福時光,面無表情地切割開來。除非逢年過節(jié),因為忙碌自家的瑣碎與生計,村里的女人們很少會跨過河去,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啬锛遥且馕吨枰嵵仄涫碌靥嵋粫伙@寒酸的禮物和一籮筐準備好的漂亮話,才能跨進家門的。否則,那將會給以后的交往,帶來揪扯不清的煩惱。那些煩惱像蓋了多年的棉被,里子上起了毛球,在冬天的夜里,摩擦著粗糙的肌膚,讓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母親過沙河的次數(shù),卻比別人要多一些。她所嫁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親,生性暴躁,兩人常常一言不合,便爭吵起來。更多的時候,父親會操起手頭所有能夠觸及的家伙,比如棍子、笤帚、條子、茶杯、碗筷、鐮刀,跟母親真刀實槍地打起來。直到院子里狼藉一片,水缸砸出了大洞,水流滿了天井,碗和茶杯的碎片四處飛濺,進來看熱鬧的村人,要小心翼翼地躲開那些殘片,才能不被扎傷。
被很多入圍觀后丟了顏面的母親,之后又被父親冷戰(zhàn)半月的母親,她能去哪里傾訴這生活中所有的煩惱與哀傷呢,她只能穿過沙河,去鄰村尋找自己的姐姐。那里是她的娘家,盡管,她在十七歲那年,就已經(jīng)失去了娘親。我從未見過姥姥,她在我的心里,始終是模糊的一團,即便是想象,也完全沒有輪廓,是一片大霧遮住了深山一樣的縹緲。但對于母親,沒有了娘親的村莊,因為有姐姐在,似乎依然殘存著一絲溫暖和寄托。
于是每一次與父親冷戰(zhàn)中的母親,都會紅著眼圈.趁著父親午休的時間,拉起我,悄無聲息地走出家門,走向那條正在午后的陽光下,安靜閃爍的沙河。
沙河里的水,在夏日的風(fēng)里,嘩啦嘩啦地流淌。如果閉上眼睛,會以為那是風(fēng)吹過樹林發(fā)出的響聲。正午,河的兩岸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就連知了也暫時停止了嗚叫,躲到樹葉里小憩。對岸有一只老狗,蹲踞在高處的土坡上,不聲不響地俯視著河水緩慢向前。河的中央,有一兩片被蟲子啃噬得千瘡百孔的梧桐樹葉,正打著旋,時而親密地纏繞在一起,時而被沖刷到兩岸,并被叢生的雜草攔住,無法浮動。魚兒在清澈的河底歡暢地游來游去,它們從不會像落葉一樣飄向遠方,它們貪戀這一方水土,好像這里是它們永久的家園。一條魚有沒有故鄉(xiāng)呢?它們某一天跟著戀人離去,生兒育女,繁衍新的家族,還會不會再回到這一片澄澈的水域,并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紅著眼圈的婦人,牽著小女兒的手,蹬過清涼的河水,與它們擦肩而過?
一條魚或許早已忘記,但我卻記得與母親牽手蹚過河時,河水里晃動的影子。影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炫目的光。腳下的沙子軟軟的,將我的雙腳不停地吸進去,吸進去,似乎河床上有一張巨大的嘴,要將我和母親吞噬?;秀敝?,我手里晃晃悠悠的涼鞋,忽然掉落河中,并被瞬間湍急起來的河水,載著向前快速漂去。
娘,我的鞋子!我尖叫起來。
母親立刻撒開我的手,在河里緊跟著鞋子跑。河水濺濕了母親卷起的褲腿,連她襯衫的下擺,也沾上了飛旋起的沙子。浪花驅(qū)散受驚的群魚,就連水草,也驚慌地向著兩岸飄去??墒悄侵还陋毜男樱K于還是沒有停下來等一等母親,只不過片刻,它便被帶去很遠的地方,直到最后,我和母親都失神地站在河里,注視著它變成小小的一個黑點,并最終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
我小聲地哭了起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看見母親的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而且那淚水無休無止,似乎她的眼睛里也有一條河流,浩浩蕩蕩,無邊無沿,永不枯竭。母親的哭泣是沉默無聲的。沙河兩岸的田野里,了無人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悲傷,除了沙河。它將我們的影子,用不息流淌的河水包裹起來,就像千萬年前被永恒包裹住的一顆琥珀。在這巨大的靜寂中,我似乎聽見大地深沉的呼吸,自地心的深處傳來。我在這樣的呼吸中,忽然停止了哭泣。
娘,我們走吧。我擦掉眼淚,安慰母親。
母親緩緩地收回視線,用被河水濺濕的衣角,擦拭了一下眼睛,而后重新牽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對岸走去。
我的雙腳,踩在軟軟的沙石堆積的河底,第一次覺出被硌到的疼痛。
上岸后,母親將腳底的沙子擦去,穿上鞋子,又蹲下身去,將后背朝向我。我看一眼依然在不息流淌的河水,那里早已不見了鞋子的蹤影。也許,它已經(jīng)被吸進泥沙中去了,只能等到某一天,沙河斷流,現(xiàn)出干枯的河床,大風(fēng)一日日吹過,卷起漫天的黃沙,最終將那只已經(jīng)腐爛的涼鞋吹出。只是現(xiàn)在,我的一只鞋子,它以河水一樣決絕的態(tài)度,離開了我,且不知去向。我只能惆悵地回望一眼靜寂空蕩的河面,而后伏在母親的后背上,聽著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最后,我們穿過一條公路,走向通過鄰村的大道,將沙河徹底地落在了身后。
母親背著我,穿過四五條曲折的小巷,途經(jīng)兩三個被日頭曬得無精打采的老狗,又繞過幾頭當街橫臥并啪嗒啪嗒拉屎的黃牛,跟一兩個神情多疑的女人打過招呼,接受完她們好奇的盤問,這才在一個有著高大闊氣門樓的庭院前停下。
娘,我要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小聲地對母親說。
母親蹲下身去,將我放下。我的腳踩到一塊涼涼的東西,我抬起右腳,看到下面是一小塊碎玻璃片。母親也看到了,嚇了一跳,立刻俯身撿起,丟進旁邊的石子堆里去。我于是一只腳站在地上,一只腳踩在門檻上,整個身體則倚靠在墻壁上,而后探頭朝庭院里看去。
庭院里靜悄悄的,只有一群雞在埋頭啄食,也或許它們是在啄食著沙子。一頭豬從某個角落里發(fā)出輕微的哼哼,兩三只麻雀站在核桃樹上,像我和母親一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什么。細細的風(fēng)吹過,門口的一堆玉米秸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老太太站在不遠處的麥場里,疑神疑鬼地朝我們看過來。
我覺得那一刻,我和母親很像要飯的,不知道該不該叫醒或許正在沉睡的庭院里的主人。空手而來的母親,終沒有像過年時走親戚那樣,將一提包的禮品,喜氣洋洋地抱在懷里,昂首挺胸地一腳跨進門檻,并用盡可能大的動靜,提醒房間里的主人,出門迎接客人的到來。
是的,我們什么也沒有帶。甚至我的手里,還提著一只破舊的鞋子,又很失禮節(jié)地光腳站在人家的門口,并因為口渴,不停地沒出息地舔著嘴唇。而背著我走了一路的母親呢,則滿臉的汗水,她的褲腳已經(jīng)干了,但河里的泥沙依然殘留在上面,左邊的褲管還卷在膝蓋處,忘了放下。
我忽然想要回家。我覺得家里盡管有板著臉的父親,可是,那里畢竟是我們的家。只要再小心翼翼地熬過幾日,等父親綻開了笑顏,忘了爭吵的煩惱,生活又恢復(fù)到昔日的平靜,我們的家,依然有讓人眷戀的溫情。
于是我又朝母親低低地懇求:娘,我想……回家……
母親低頭看我一眼,沒有說話,但我卻敏感地瞥見了她的眼睛里閃過的一絲不安。我想母親一定也想回家了吧,否則她不會站在姨媽家的門樓底下,遲遲不肯敲門,或者喊叫。想到這些,我便大膽地拽了拽母親的衣角,那里潮乎乎的,還有著河水的腥味。那腥味提醒著我,沙河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也提醒著我,即將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就在母親被我搖晃得有些心煩的時候,堂屋的紗門吱呀一聲打開。我看到人高馬大的姨媽,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過來。我忽然間有些怕,像一只老鼠,嗖地躲到母親的身后去,又露出半張臉來,窺視著明顯帶著一絲煩厭的姨媽。
今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什么風(fēng)把你們娘兒倆給吹來了?姨媽說話的時候,唾沫星子噴到了我的右臉頰上。
我擦了擦臉,抬頭看母親的臉色。她的眼圈又紅了一些,但她忍住了,沒有掉下眼淚來。而是拉著我跨過門檻,邊走邊紅著臉說:也沒什么事兒,就過來坐坐。
母親始終沒有抬起的頭,和我提在手里的一只鞋子,以及光著的腳丫,讓姨媽不屑地“哼”了一聲,直接戳穿了母親的謊言:又鬧亂子了吧?天天不好好過日子,鬧來鬧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鬧的!
母親低著頭,看著姨媽氣咻咻地轉(zhuǎn)身進了堂屋。我牽著母親的手,緊張地斜覷著她,想要從她的視線中,捕捉到下一刻我們將轉(zhuǎn)身還是跟著姨媽走進堂屋的指令。可是那一刻的母親,也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不知進退的孩子。她的手甚至還輕微地顫抖起來,像沙河里一片漂泊的樹葉,她急需抓住一些什么,否則一個大浪打過來,她會像我的鞋子一樣,被卷入神秘的黑洞,或者陷入淤積的泥沙,并永久地消失。最后,她一把將我攬進了懷里,咬了咬下唇,并流下一行眼淚。
那淚水落在了我的脖頸上,溫?zé)岬?,濕漉漉的,又順著脖頸,倏然下滑,最后,在我胸前的某個位置,慢慢止住。
姨媽在堂屋里轉(zhuǎn)過身,看著梧桐樹蔭下的我和母親,半天才嚷出一句:我說你們要哭也進來哭啊,站在院子里哭,不怕人家看了笑話啊?!
在姨媽啪啪擺放茶杯的響聲里,母親終于擦掉眼淚,拉起我,小心地繞過兩泡雞屎,邁進了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我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便有些花,于是面前閃現(xiàn)出奇幻的星星點點,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黑的,雜糅在一起,朝黑黢黢的房梁上飛旋。母親已經(jīng)將我摁在椅子上了,我還被裹挾在這團五光十色的飛升的彩球中,抽離不出。
二閨女怎么連鞋都給走丟了一只?姨媽一邊噓噓地倒著一杯熱茶,一邊盯著我的雙腳道。
過沙河的時候,被水沖走了。母親扶著茶杯,小聲回復(fù)。
看你們娘兒倆,還能做什么!連雙龜孫的鞋都抓不住!姨媽騰地起身,走向里屋去。椅子在她的身后,哐當一聲倒在地上。
我聽見里屋里傳出翻箱倒柜的聲音,鞋子在砰砰地碰撞著櫥柜,老式的柜門則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還有什么東西被姨媽氣呼呼地扔到墻角,又反彈回來,發(fā)出一聲鈍響。
我有些不安,好像那反彈回來的器物,會穿越墻壁,擊中我的腦門。我下意識地朝母親身邊靠了靠,最后,我的眼光落在面前的一盤桃酥上。那是一盤有著精致印花的桃酥,其上的花朵比沙河邊任何怒放的野花都更繁茂,更芬芳,更嬌艷。而桃酥散發(fā)出的甜蜜的香氣,則讓黑洞洞的房間,忽然間明亮起來。那些閃爍的星星,慢慢消失,房間里的一切,變得清晰,好像沙河里的水紋退去,重現(xiàn)河底干凈的石塊、沙子、游魚。
我很想用手指沾一下桃酥上的碎屑,而后放在唇上,用力地嗅一嗅這奇異的彌漫了整個房間的香味??墒悄潜P金貴的桃酥,并不屬于我。姨媽甚至都沒有舍得“虛讓”我吃上一塊。我猜測它們是每個月都可以領(lǐng)到工資的姨父,專門從鎮(zhèn)上買來,給兩個正讀書的表哥吃的。當然,因為一連為家族生了兩個兒子,姨媽也會有份。而我和母親,這兩個不速之客,除了很沒出息地聞一聞那誘人的香味,是根本沒有資格去品嘗的。
我完全忘記了姨媽翻箱倒柜的聲音,一心一意地注視著那塊疊在最上面的飽滿的桃酥。一只蒼蠅飛過來,嗡嗡嗡地叫著。它也被桃酥甜香的味道吸引住了,探頭探腦地湊過來,并想要一頭扎下去,吃上一口。母親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只蒼蠅,放下茶杯,朝著半空用力揮了揮手。她還試圖抓住那只蒼蠅,可是卻一次次抓了滿手的空氣。最后,她放棄了這樣的努力,跟我一起迷茫地注視著這只始終不肯離去的蒼蠅,怎樣在頭頂不停地飛旋,直到那叫聲將我們弄得頭暈,而姨媽也撩開簾子,提著一雙男孩的黑色涼鞋,走了出來。
我和母親幾乎同時正襟危坐起來,似乎面前那只依然猖狂的蒼蠅和讓人心神不定的桃酥,并不存在。姨媽將那雙黑色的涼鞋,啪一聲丟在我的面前,而后拍打拍打手上的塵灰,說道:走的時候穿上這雙你表哥的舊鞋子吧,光著腳從我們家出門,別人見了笑話我。
母親彎下身去,撿起鞋子,吹了吹上面的浮灰,而后很認真地幫我穿上,又摸了摸鞋面,溫柔地問我,擠不擠腳?我瞅著那雙難看到讓我有些難過的鞋子,嘴里勉強嘟囔出一句:不擠。母親于是笑著直起身來,對姨媽說:正好,回去總算不用背著她了。
姨媽重新坐在我們對面,沉默了片刻,找不到話說。但她卻尖銳地捕捉到了我落在桃酥上的發(fā)亮的視線,于是便尷尬地咳嗽兩聲,并將盤子朝我推過來一些,努努嘴道:吃一塊吧。我聽出姨媽語氣里的虛空,便看一眼母親,她的臉上,依然游移著一絲的客氣、膽怯和茫然,好像她還未從一個尋求姐姐幫助的小女孩的狀態(tài)切換過來。我的右手在腿上慢慢地移動,很想伸出去,立刻抓住那塊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桃酥,放進嘴里,細細地品味它彌漫了整個房間的味道??墒?,我又怕姨媽的臉色,會在我碰到桃酥的時候,猛地沉下去,連帶著將房間里的光線,也給帶暗了大半。
于是我猶豫著,右手挪到膝蓋上,又探出一截,卻始終沒有朝著盤子再延伸過去。倒是那只討厭的蒼蠅,得意揚揚地落在了盤子邊上。就在它大膽地用綠色的腦袋碰到桃酥的時候,姨媽撿起腳邊的蒼蠅拍子,照準了那震動的翅膀,啪地打了下去。
我和母親都被嚇了一跳。我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手心一陣陣發(fā)麻,好像那拍子打在了我的手上。
奶奶的,饞嘴頭子一個,念著這點桃酥多久了!姨媽氣咻咻地罵了一句。
我仔細地瞅了一眼盤子,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蒼蠅的尸體,便放下心來,好像那只可憐的蒼蠅,替我逃掉了懲罰。 姨媽啪地將蒼蠅拍丟在地上,又探過身來,將最上面的桃酥掰下一半,并將蒼蠅碰觸過的那一邊,遞給了我。
呶,吃吧,看你們娘兒倆滿頭的大汗,走這一路,連口水也沒喝上吧。姨媽又順手將茶杯推到我們面前。
我想告訴姨媽,我們喝到水了,在沙河里。沙河里的水特別清,特別涼,一點灰塵也沒有,而且甜甜的,好像放了白糖。我俯身喝水的時候,還捧起了一尾紅色的小魚,它在我的掌心里歡快地跳舞,我看它跳累了,才將它重新放回河里去。它朝我搖搖尾巴,戀戀不舍地潛入一片水草里去,消失不見。母親彎腰的時候,我還看到她柔軟的乳房,晃來晃去,我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掀起母親的衣服,一口叼住她的乳頭,沉迷進她溫?zé)岬臍庀⒗?。我們育紅班的李二柱,比我大一歲,每天回家還找娘吃奶呢。還有,我們還在沙河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除了母親的眼睛有些紅腫,她依然年輕好看。母親對著流動的鏡子,抿了抿頭發(fā),又洗了把臉,還幫我把耳朵根后的灰,用力地搓了又搓。
可是這些胡思亂想,最終還是跟桃酥一起,被我咽進了肚子里。桃酥的渣子,撲簌簌地落在了我的腿上。母親小聲地提醒我,用手接著點,并將我腿上的碎渣,拂到地上去。很快,那里就聚集了幾只螞蟻,興高采烈地享用著美味的午后點心。有兩只還拖著一塊,小心翼翼地朝墻角走去。那里簇擁著一小堆細碎的泥土,一只螞蟻從里面爬出來,士兵一樣四面張望著。
我被那幾只螞蟻吸引了去,忘了姨媽,還有姨媽的臉色,也不再關(guān)心她跟母親聊些什么。我只一心一意地吃著桃酥,并故意地將更多的碎渣掉在地上,與螞蟻們分享。我甚至想念那只可能被打折了一條腿的蒼蠅,想著如果它也在,就可以在地上跳躍著,大快朵頤。
就在我的那一小半桃酥,終于被我小口小口吃完的時候,我聽見母親說:丫頭,我們走了。我將視線從地上移到姨媽臉上,一時間有些恍隱。姨媽的臉好像瘦了一圈,不知道是說話多了太累,還是焦慮即將到來的晚飯,要不要給我們準備。落在紗窗上的陽光,向下移動了一些,似乎陽光也累了倦了,想要退回深山里去。我忽然想起沙河里那只順水漂走的鞋子,不知道是不是也累了,逆水回到了原處。這樣想著,我就站起身來,牽著母親的手,又搖晃著她,示意她,我們可以一起回家了。
姨媽又絮叨起來:不留在這里吃飯了?
母親微微笑著:不了,天也晚了。
那也好,早點回去,還趕得上做飯。姨媽快走一步,過去推門。我走了一步,想起盤子里剩下的桃酥,便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姨媽站在門口,一手推著紗門,一手卡在腰上。
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她捕捉到了我眼睛里對桃酥的貪戀,于是哐當一聲放開紗門,找了一張姨父看過的舊報紙,將剩下的幾塊桃酥,包了進去。
可是母親卻拉起我的手,飛快地走出了門。她一邊大踏步地向前,一邊頭也不回地嘁:不用了,留著給她兩個表哥吃吧!
我們很快跨過門檻,沿著一排高大的楊樹,走出了一百多米,才停下來,朝倚在大門口的姨媽,揮了揮手。姨媽一手托著報紙里的桃酥,一手慵懶地抬起,揮揮手說:快點回家吧。
我和母親,再也沒有回頭。我們一口氣走出了鄰村,一直走到聽見沙河里的水嘩啦嘩啦流淌的聲音,才站住了,回頭,看一眼夕陽中的村莊。那里已經(jīng)有牛哞哞的叫聲,在大道上此起彼伏地響起。炊煙從每一個屋檐的瓦片上,慢慢地飄出,它們并不關(guān)心屋檐下的人是在爭吵,還是恩愛。它們只向著天空,無限地飄蕩。就像沙河里的水,也不關(guān)心我和母親,在這個午后,經(jīng)歷了怎樣的感傷,它們只永不停歇地向著遠方,嘩嘩地流淌。
整個黃昏的晚霞,都落進了河里。于是河水便紅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燒著的天空。我和母親小心翼翼地蹚水向前,那團五光十色的火,也便在水里跟著震動。于是整條河都動蕩起來,似乎有什么隱秘的故事,即將發(fā)生。一只鷹隼,尖叫著劃過被晚霞鋪滿的天空。一列大雁,排著長隊浩蕩地穿過村莊。一切聲息,都在黃昏中下落,沉淀。大地即將被無邊的黑色幕布悄無聲息地罩住。
靜寂中,沙河的水聲,從地表的深處,向半空中浮動。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最后,風(fēng)吹過來,整個村莊只聽得見一條河流,自遙遠的天地間噴涌而出,而后沿著廣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掩蓋了塵世間所有的悲歡。
河流的兩岸,女人找尋孩子回家的呼喚,一聲一聲,又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