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帆
錢之江從小就想去看茶。
有一年,香江天氣悶熱,羅湖橋一帶卻異常熱鬧。
聽說部隊就要從鵬城移防過橋了,錢之江的心提了起來,爺爺說四十八年前,也有一支支部隊過江,粗布軍衣,打著背包,在南京路上枕著馬路睡了一宿。有起得早的富商巨賈,推門一看,都大吃一驚!紛紛議論:天真的要變了!
錢之江的爺爺在錢之江小的時候一再講這個故事,還說一輩子沒有見過這么仁義的部隊。
錢之江印象深刻。爺爺從來沒有這么眉飛色舞過。
錢江紗廠公私合營后,爺爺兩頭跑,滬港,后來常駐港島。生意繼續(xù),家里時常來人,講的話與島上的人不一樣,說話的人講國語,他們說的江南水鄉(xiāng),錢之江沒去過,倒是課本上白居易的詩“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在腦海里至今記得。
爺爺說,江南塞北,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以后,你可以常去看看。
去看看江南塞北,是錢之江一直的夢想。
居民說,去看江南塞北,要過橋,過羅湖橋。
錢之江好想過去。剛開始太小,去不了;等大了,又念書,又去不了;再大點兒,去了英倫,還是去不了。錢之江就想,等我能夠獨立自主的時候,就自己過去,爺爺說過,江南的水,江南的茶,你帶一點兒回到香江。
錢之江終于來了,問茶,看茶。下榻的酒店在春江路,雖然距離香江不過一百七十多里,但是自從爺爺腿腳不方便后,時光又是10年光景。錢之江下榻的房間里有一張?zhí)珟熞?,斜臥在那里,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錢之江離開潔白的床,踱步到落地窗前,遠處高樓林立,陽光恰到好處地傾瀉在樓宇和樹葉上,此刻,正想好好地、靜靜地呆一會兒。
他俯瞰城市,驀然發(fā)現(xiàn),一縷香氣氤氳。茶幾上,一杯清茶香氣裊裊。錢之江回頭,知道茶是綠茶,碧螺春,產(chǎn)于太湖邊的吳縣,爺爺生于斯。多年來,他受爺爺?shù)挠绊?,也是情有獨鐘。茶葉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恣意漂浮,毫不懈怠地舒展著自己曼妙的身子,恍如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洞庭無處不飛翠,碧螺春香萬里醉?!卞X之江側(cè)過身子,單手倚在窗前,目光灼灼,仿佛入定一般站在那里,突然很想抽一支煙。
爺爺曾說幾聲雞叫啼亮,湖山醒來,晨霧彌漫,采茶姑娘踏著朝霞,成群結(jié)伴,向山上的茶園走去。錢之江相信,那些時光,空中一定彌漫著淡淡的花香,翠綠欲滴的茶樹叢中,不時傳來銀鈴般的歡笑聲。采茶姑娘們神采飛揚,靈巧的雙手敏捷地從茶樹上摘下片片嫩芽,俊美的身影穿梭在綠樹間,江南美麗動人的圖畫驀然在眼前。
錢之江決定明天就飛往那里,看那入夜萬家燈火的山村。此行,考察茶道,錢之江曾在《詩經(jīng)》中體驗“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爺爺說滄桑世事,除了采茶,制茶還要經(jīng)過蒸、搗、拍、烘等工序?!肮是橹茉严蚪挥H”,茶人的感情完全因為人茶彼此交往才顯得親密。
錢之江端起茶杯,眼睛一動不動: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青螺入水,葉芽伸展,茸毛輕舒,嫩綠透亮,姿態(tài)極是動人。
錢吳桑,錢之江的妻子,雖然是爺爺相中的,但是聲音很好聽,爺爺說吳儂軟語,不要忘記了,綿軟潤滑,有酥糖的味道。錢之江的眸子瞅著妻子,馬上高興地問,你到過江南嗎?
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今天才這樣問我,姑蘇的報恩寺,你知道嗎?在那里,我是個采茶女。妻子的目光說了有空一定得去那個地方。
報恩寺。名字真好。
錢之江品了一口茶,微笑著望向妻子,似乎沉浸在某種幸福的回憶里。妻子的臉上好像升騰起一朵紅云,在柔和的燈光下魅力無限。
錢之江動容了,雙手捂著臉:多好?。∮心氵@樣漂亮的茶道妻子。
錢之江說完,準備去握女人的手。突然,太師椅上空空如也,只有茶幾上,茶葉飄香,依然綠意盎然,香氣裊娜。
女人在哪兒?錢之江一驚,及至愕然醒悟,方知妻子并未隨行歸來,只是那潔白的茶杯上的仕女,活脫脫一個采茶女,在眼里儼然就是錢吳桑。
錢之江太容易失神了。
爺爺曾說,內(nèi)地是魂牽夢縈的地方,你一定要去。
錢之江,站了多久?直到夕陽西下,明月初升。
不能再呆了!次日一早,錢之江收拾行囊,中午就到了夢幻的老姑蘇。白墻黛瓦,護城河,老城墻,石板街,轉(zhuǎn)個彎,錢之江在院中擺了一張桌子,邀請來的幾個人團團圍坐,一套青花瓷茶具,七八十攝氏度的溫開水,放入一小撮春茶。茶葉如青螺入水,旋轉(zhuǎn)著飛速下沉。新朋舊友,相聚茶園,品茶談心,那份伊伊呀呀的小調(diào)就落到了茶里……
二〇一九年七月一日。
茶香的味道。錢之江就這樣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