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生
母親的腌菜,在我們那條街是出了名的。家里南墻邊依次擺放著五六個大缸,腌著蘿卜、菜豆、雪里蕻、黃瓜,菜葉子和菜稈子分開腌。
揭開蓋子,大小石塊在漂著泡沫的水里沉埋著。它們黑黢黢的,大的像老鱉,小的如鵝蛋。它們都是母親的幫手,是托人從很遠的山里尋來的。它們重疊著,幫母親壘建一個奇妙的世界。新下缸的菜帶著野性和恣肆,一時沒進入母親的章法和規(guī)矩,得讓那些石塊幫著調教和壓制。菜多了點,蓋不嚴了,就將一塊大石頭壓到木蓋上,一兩個晚上過去,最先的高度給壓減下來。這時的蔬菜拒絕了陽光和風雨,在潛心修煉。氣息和色彩被保存或限制,生澀和柔軟在互相交流、滲透。碰到變天,出現(xiàn)的菜汁會漫出,當然可惜。得撤走一些石頭,慢慢來。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歷練,蔬菜從外形到身心完全告別了原有的狀態(tài)。它們沉落缸內,到達了母親期待的位置或境界。
腌好的菜豆,咸香撲鼻金黃卷曲。抽一根出來,一條金鞭懸空了那里的勁道,仰起嘴巴接住,小口小口地咬嚙,脆生生的響聲,也滿是味道了。黃瓜和蘿卜有點癟塌塌的,是體內的虛空被逼出,鹽和石頭引導的形狀,讓它們看上去不修邊幅。
出缸的白菜稈子,白生生地盤曲在藍邊碗里,像大塊肥肉。我們那兒種棉花,棉籽榨成食用油。往菜稈上澆幾匙烏黑發(fā)亮的棉油,這碗菜就朝著濃重的特色里去了。
得扶持點兒—————按按它在米飯里的深度,試試是否穩(wěn)妥了。蓋上鍋蓋,洗碗布一條龍似的盤緊鍋與蓋的間隙。燒燃的柴禾一個勁地猛烈起來,朝著熱望里頂上去。鍋里的香氣開始跑動,鼻子捕捉到了,火得慢下來。待到落灶的火焰星星點點的,香氣熱鬧了,米粒的焦黃,棉油的濃郁,都配套了。菜、飯一起熟,鄉(xiāng)下的日子就熱乎了。棉油燉腌白菜幫子(家里的叫法)是父親喜歡的一道菜,每回從單位回家,父親都要點這道菜。咬到口里,爛爛的,有的部分不用咀嚙就化開了,順著食道滑下去。可是腐質和醇香摻和出的一種特別的韻味,卻久久地留下。簡直給平淡的口味帶來驚雷,粗長纖維和棉油菜汁翻卷交替,不一會就煙消云散。這是很下飯的菜。
按說,家里人口不多,用不著腌這么幾大缸菜。但總是有人來要菜。鎮(zhèn)干部、學校職工、供銷社里的人,對著母親幾句五嬸子一叫,說她腌的菜就是好吃。母親就笑了,就揭開了缸蓋。大冷天里,她的手有關節(jié)炎,不宜下缸還是下缸了。可下缸撈菜是有講究的。有一回,實在是手痛得不行,母親就讓來人自己動手。后來整整一缸菜,莫名其妙地爛掉了。這一次得來的教訓,母親時時講給街坊聽。一人一個手法,微觀的東西實在是奇妙!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