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千益
毛毛此人,表面看著像是那種八風不動的老實人模樣,內(nèi)里其實有趣得很。和我們班里一群潑皮猴兒般的鬧騰人比起來,作風獨樹一幟的毛毛看起來格外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太,且是那種懷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有趣靈魂的老太。
他步履平緩,腳下踩著的是校領(lǐng)導(dǎo)獨有的緩慢的步伐,臉上時常掛一抹意味深長的神秘微笑。無論遇上個什么或歡快或糟心的事兒,他的做派皆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且何時何地都會從不知是哪兒的地方幽幽地掏出一個迷彩保溫杯,再悠悠地喝上那么幾口茶水,然后舒緩地吐出一口氣。周遭游走的氣韻讓人莫名想吟詩,曰出些什么“悠然見南山”之類的詩詞。
起先我和他不是很熟,僅僅只是點頭之交,所謂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他上課與語文老師引經(jīng)據(jù)典時的高人模樣。
普通學(xué)生如我,自然是無法輕易參透高人的內(nèi)心的。直至有回碰上學(xué)校期中考,我坐在考場里牢牢地按著我的作文紙,正想醞釀出些許泫然欲泣的神情,好讓我的文章如同我的神情般異彩紛呈時,前門突然就開了,外頭的日光照進來的同時,一道身影就落在日光的當中。
我很是驚訝地看著走進來的毛毛,一邊思忖著他壓根兒不是這個考場的呀,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一邊就瞧見他徑直往我這邊走來,才抬腳沒走幾步,就突然疑惑地看了看我,我也疑惑地看了看他。
目光交融的幾個回合之間,見他臉上一貫淡定的表情突然塌了塌,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朝身后正想開口詢問的小高老師極為鎮(zhèn)定地點了點頭:“不好意思,我走錯考場了。”
以慈愛而聞名全校的小高老師保持了一貫最溫柔的脾性,他一路目送毛毛踱著個慢步走了出去,遂又溫柔地將窗簾往兩側(cè)拉了拉,好讓外頭的陽光進來,輕輕揚揚地落滿了整個考場。
那時大概是夏末吧,我印象深刻,夏末的陽光總是很鈍的,光線像是從蜜罐里打撈起來的那種甜。每回到了中午,陽光便盛極一時,把教室照得一片通透,連走廊處的欄桿也是溫熱的。
我們那時候最愛做的事就是中午吃飽飯,從教室里搬出自己的椅子挪到走廊去曬太陽,聊些明星八卦,帥哥番劇啥的。
因為人多,空間又小,擠在那兒嘰嘰喳喳的,像一群吃飽了飯的小麻雀。要是有人經(jīng)過,小麻雀們便很自覺地開始挪窩兒,直到把中間留出一條細長的空隙來。
什么?你說明明走廊很長呀,為什么不橫向挪窩舒服點兒呢?
不了不了,那還是算了吧。右手邊是隔壁二班,那邊也是一堆小麻雀,還想著擠兌擠兌我們班的位子呢。左手邊,雖說不是什么“高處不勝寒”的地方,也沒有什么會吃人的大妖怪,但普通學(xué)生如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鋌而走險,在幾位老師的竹椅旁施施然地坐下,與他們聊些風花雪月的場面的。
萬一,他下一秒就問你:“你昨個兒作業(yè)怎么沒交?默寫默了嗎?”又或者是聊天聊得蠻投機的,結(jié)果由于過于投機,他突然提一句:“要么這周末我去你家家訪吧,就和你爸媽聊會兒人生,沒事兒的。”
哈哈,老師您倒是沒事兒,可我只是在腦海里想想這場面,就覺得背后有一陣陰風默默地刮過。當然,這陰風估計也不會只刮我一人,它春風化雨般,結(jié)結(jié)實實地刮過每位同學(xué)的心尖兒上。
誠然,毛毛此人,不屬于“每位”定義中的一員。忘了具體是哪一天,由于吃飯吃得慢,回來得也就晚了些,眼瞧著走廊處似乎沒什么落腳處了,他便很是自然地拎了個椅子,往老師堆兒里走去。
我瞧著他從容赴宴的背影,甚是佩服,左心房里好似有一雙歡騰的小手,不住地為毛毛送去接連不斷的掌聲。
很快,他就自然地和老師們打成了一片。
先前也不是沒有見過有同學(xué)和老師的關(guān)系處得很好,但那相處時的畫面,乍一看到底會覺察出幾分違和。這個問題呢,在毛毛這兒是不存在的。
好事者如我,再如我的同桌阿須,本著吃飽了沒事兒干的行動方針,一日趁陽光大好,便把椅子挪到了老師堆兒與學(xué)生堆兒的交界處。美其名曰為老趙照顧下他養(yǎng)的十多盆飽滿翠綠的多肉,實則是為了偷聽。
“小毛啊,我看你們班好像有幾個男孩子在偷偷燙頭發(fā)啊?!敝宦爺?shù)學(xué)老師老王嚴肅地說道。沒料到聽來的第一句就是一記重擊,阿須手一顫,本在溫柔撫摸多肉的手指差點兒一不小心把葉子給捏爆了。
“沒有的,沒有的?!泵瑯訃烂C地否認。老王特別會發(fā)火這點我是知道的,但毛毛不慌不忙地又補了一句轉(zhuǎn)移話題,“如果您去燙個頭發(fā)肯定超級帥的,寧波吳彥祖?。 甭犞鲾[了就是拍馬屁的話里竟藏著滿滿的誠懇。
妙啊,妙啊!
老王的心情也是一陣大好,他“哈哈”笑了幾聲,竟開始懷念起了從前:“年輕的時候我很會打籃球的,校隊里當小前鋒,每回打比賽,周圍都是一片女同學(xué)在看我!”
哦呦,聽聞此秘聞,我和阿須迅速交換了一下偷笑的眼神。
真是沒想到啊,歲月不饒人??!
聽著聽著,我和阿須被太陽曬得也漸漸有些困乏,趴在欄桿上,聽毛毛有一搭沒一搭地搭話,特別像個話少又帶點小幽默的老學(xué)究。要是提前不知道有毛毛這號人物,還真是分辨不出來哪位是學(xué)生呢。
這里倒不是抨擊毛毛長得滄桑,好吧,他是面相成熟了點兒,但主要還是氣質(zhì)——那種天生的沉淀下來的從容的氣質(zhì)。老師們每每聊到興頭上,便容易口干舌燥,毛毛就和他們一起,架著個二郎腿,幽幽地掏出一瓶保溫杯,悠悠地那么小酌一口,然后輕輕地哈一口氣。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連眼鏡片上附著的淡淡霧氣,也透著點兒同道中人的感覺。
我和阿須無聲地注視著這套手法,又無聲地退回到小麻雀堆兒里,默默地拿出自己的保溫杯練手,卻怎么也練不出那種高人獨有的喝茶手法。
我們,到底是太聒噪活潑了些。
但毛毛若是活潑起來還是蠻活潑的,活潑起來的毛毛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少年氣。就比如有回冬天,對寧波來說下雪是一件格外稀罕且美妙的事情,他就領(lǐng)著我們,和對面教學(xué)樓的十一班,展開了大型的雪球battle。
據(jù)說,當時的十一班班長,在落荒而逃之前還撂下了一句狠話:“下次下雪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的!”又據(jù)說,毛毛在聽得這句之后,格外淡定地抖了抖身上的雪,囂張道:“我等著你!”
囂張,大抵也算是少年氣的一部分吧。
總而言之呢,毛毛是一個很獨特的人。當大家都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花生牛軋?zhí)菚r,他是加了點抹茶味的,嘗起來時,就覺得更加回味無窮。
希望時光庇護青春也庇護他,那些遇見過的,開懷過的,爽朗過的,一個也不要熄滅。
我的那些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啊,個個都是我成長故事里的見證呢!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