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淑珍
這個故事發(fā)展到最后,簡直像是編出來的,但確實不是,一切都是真真實實的。
1960年,我考上了商縣初等師范學(xué)校。入學(xué)報到時,一眼就看見一個身體瘦弱、瓜子臉、眼睛黑亮的女生,模樣很可愛。很快知道,她叫賈鳳琴。
分班后鳳琴和我同在六三屆四班,住同一宿舍。不久后,我們就好得像親姐妹一樣。鳳琴是韓峪川柳樹溝人,比我小一歲。她悄悄告訴我,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愛人是工人。我告訴她,我也結(jié)婚了,滿宿舍三十多個同學(xué),都是大姑娘,做了媳婦的,大概就我倆了。既然彼此說了實話,便有了更多共同語言。讀書的日子里,我的生活極為困難,她從家里帶來的黑饃、炒面、紅薯等,都毫不吝嗇地和我一起分享。有時候放學(xué)了,我倆一起去丹江邊轉(zhuǎn)悠,趴在橋欄桿上,望著江水悠悠東流,想家里的父母和在外的愛人,想得眼淚長流,就說“要是這水能把咱送回去多好”。
然而好景不長,1962年,因為國民經(jīng)濟困難,國家撤銷了學(xué)校,我從初師生成了農(nóng)民,連一張肄業(yè)證都沒有,唯有一張我們班16個女同學(xué)的合影,留下了我曾經(jīng)上過初師的印記。在學(xué)校時常常想家,而今失學(xué)了,卻常常想學(xué)校。我經(jīng)常把女同學(xué)的合影照、還有一張和鳳琴的合影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端詳。每看到照片上的鳳琴,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想我們同睡一張又硬又冷的床,想我們一同去給學(xué)校放羊、挖野菜,想丹江水長流不息,想我以后難得見到她了……
還好我們互相留有通訊地址,可以寫信給對方。開初幾年間通信頻繁,每接到她的來信,我都哭得傷心極了。但平凡的生活年復(fù)一年,草根的光景日益艱難。開始要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后來要去教書,家里孩子老人要經(jīng)管,于是,初師的記憶慢慢變得久遠、模糊了,和鳳琴的通信也越來越稀少,直至中斷,只是偶爾做夢,夢見學(xué)校,夢見她,一切歷歷在目。醒來了又忙這忙那,什么也顧不得想了。
一晃到了1985年,我的工作調(diào)到了商州師范學(xué)校,老人和孩子也不用太多操心了。于是,我又掛念起了鳳琴,我迫不及待地寫了一封信,按記憶中的地址寄給她,但她沒有回信。我心里很難受,莫非我們一輩子見不到了?
還是我家老劉有辦法,他找到了來自韓峪川的學(xué)生,讓我再寫一封信,托學(xué)生寒假幫忙尋找鳳琴,找到了就把信給她。
春節(jié)過后開學(xué),學(xué)生給我?guī)砹锁P琴的回信。我高興極了,讀著她的信,又哭得稀里嘩啦——不是傷心而是激動。我迅速按新的準確地址給她回了信,約她到我家里來好好說說話,盡釋二十多年的牽念。
鳳琴給我回信說,她一定要來的,等天氣暖和了,大概五六月份吧。我覺得四個月好長,比24年都要長。
1986年6月的一天中午,鳳琴來了!一見面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太像是鳳琴啊,個子好像比以前矮了些,臉色黧黑,穿著完全是山里農(nóng)婦的樣子,說話聲又粗又高??晌倚睦镏?,她就是鳳琴。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跟在她身邊,模樣十分可愛。我倆手握住就哭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吃過了飯,我和鳳琴把孩子帶到操場上溜達,兩人拉開了話匣子,談起分別后24年各自家庭光景的如意和不如意,談到各自知道的初師同學(xué)的一些情況,談到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的變化等等。她說,她曾經(jīng)得過一場大病,好幾年里精神不好,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問她:“你是有文化的人,咋沒教書或干點別的工作?”她哈哈大笑:“你知道我當年學(xué)得不錯,口才也好。隊里叫我當老師呢,可是我不想干。到了后來,生娃一個接一個,管自己的娃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思管人家娃呀?”說著說著,她話題一轉(zhuǎn),“這幾年,我跟別人學(xué)會了給人看病,誰家大人小孩兒不好了,我就給他們請神醫(yī)治,白天不在家,晚上跑半夜,吃喝是不愁的……”她講得津津有味,我卻聽得十分驚訝。我想對她說,這樣不好,是迷信活動,但她越說越來勁,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話。時近黃昏,我們腳下的丹江,已不再如過去那樣清澈,夕陽照著龍山塔,這一刻,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活潑潑的初師生鳳琴和眉飛色舞說“請神看病”的鳳琴,在我眼前重疊不斷。我不禁暗想,24年的艱難生活太殘酷,把一個人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竭力尋找我想要的當年的感覺,可再也找不到了。
鳳琴只在我家住了一晚上,就急著要回去忙她的事情,我留不住她。送她走的時候,我們又禁不住淚水漣漣。這次分別后,我們又中斷了通信,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已經(jīng)不多,提筆寫信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她大概和我一樣,也覺得20多年前的感覺很難找回來了,再加上她又忙得很,我們后來再沒有聯(lián)系。
1990年2月的一天,我去縣醫(yī)院探望一個朋友,一位病人和我拉了幾句話,他說他家在柳樹溝,我就打聽鳳琴,他說鳳琴1988年10月就不在了,我一聽潸然淚下,心里非常難受,接連幾天,我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從那以后,鳳琴成了我心底里不敢觸動的痛,我甚至因此害怕翻出女同學(xué)的合影尤其我倆的合照。但記憶是抹不去的,回想往事時,她的音容還是時不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一次次無聲地說:鳳琴,我很后悔和你失去聯(lián)系,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你才到中年就離開了人世。每每想到這些,我的眼淚就又忍不住了。
2018年12月,因為要給即將出版的回憶錄《槲葉山路七十年》補寫幾篇文章,我寫了上面的文字。兒子把它發(fā)布在網(wǎng)上,感動了好多讀者。于是,奇跡發(fā)生了!
我兒子高中的同窗好友王景堂老師,也是黑龍口人,他看了我的文章,很感慨地對我兒子說,他要去柳樹溝看看鳳琴的生活環(huán)境和鳳琴的家人。景堂的想法,兒子并沒有告訴我。
元月十一日晚上,我已經(jīng)睡覺了,兒子輕輕叫我:“媽,你起來,我給你說個事。”我起床到書房里,兒子打開電腦,放一段視頻給我看,視頻里一個老太太在院子里鋸柴,看上去慈眉善眼,身體強健,說話利索。兒子說:“媽,你認得這人不?”我疑惑地看著他:“這誰呀?我沒見過?!眱鹤诱f:“這是我鳳琴姨呀!”我呆住了:“你胡說啥!咋可能呢?”兒子說:“這是真的,我同學(xué)景堂今下午去柳樹溝找到人了?!蔽乙话盐兆鹤拥氖终f:“真的?你再叫我看一遍?!眱鹤佑纸o我播放視頻,我仔細看,用力看?!安幌裱?,一點都不像呀,可說話的口氣又沒錯,是鳳琴……”看著看著我就淚眼婆娑了。兒子說:“媽,你不要哭,這是大喜事!景堂要下了電話,我給你寫在紙上了,不過這會兒太晚了,你明天再給我姨打電話吧?!蔽腋吲d得沒有一點睡意,過去的一幕幕在腦子里放開了電影……當年在醫(yī)院遇到的那個人,為什么說鳳琴不在了呢?或許人家說的是另一個同名的人,我為什么當時就信了呢?想著這些,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忍不住馬上就想和鳳琴通話。我拿起手機撥了鳳琴的電話號碼,立馬就有人接了,我剛一開口,就聽見哭泣聲:“姐,我老想你。姐,你還記著我呀!”
時間開始倒流,我們又回到了幾十年前。我倆說愛人,說孩子,說光景,說得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放下電話,我心里十分舒展,幾十年的遺憾頃刻間煙消云散。鳳琴和我都已年邁,還能有多少日子呢?朋友一輩子不丟手,是多么幸福的事!有生之年里,我們一定要常來常往,延續(xù)這失而復(fù)得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