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鄉(xiāng)村的瓦大都呈藍色,那種藍不是天藍也不是海藍,是近似土藍;我們鄉(xiāng)下有個詞說得準確——“瓦藍”。這個詞屬于瓦的專利。
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沖洗出鄉(xiāng)村舊事。
瓦更像是鄉(xiāng)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帶羽的蓑衣,在蒼茫鄉(xiāng)村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雨的清氣里漂浮。若在雨日來臨時刻,瓦會更顯出自己獨到的神韻與魅力。雨來了,那一顆顆大雨珠子落在片片房屋的羽毛上,膽子大的會跳起,多情的會悄悄滋潤到瓦縫;最后才開始從這面蓑衣上滑落,從屋脊上,再過渡到屋檐。浩浩蕩蕩穿越雨瓦的通道,下去,回歸大地,從而完成一方方瓦存在的全部意義。
瓦有對稱之美,任何人看到鄉(xiāng)村的瓦,都會想到一個成語,叫“鱗次櫛比”,如觀黃河的魚鱗與母親的梳篦。瓦在骨子里是集體主義者,它們總是緊緊地扣著,肩并肩,再凍再冷也不松手。在冬天,它們能感到彼此的體溫,像肌膚相親的愛人,貼得密不透風,正團結在月亮緩緩上升的鄉(xiāng)村里。
當瓦還沒有走上屋頂,生命里的“籍貫”一欄早就填上了,是兩個粗拙的字,叫“鄉(xiāng)村”,像一個孩子或者老人用顫巍巍的筆所寫。是的,瓦更是一種對鄉(xiāng)村的堅守。在瓦的記憶里,所有的飛鳥都是浪子與過客,都是浮云與蒼狗。
籍貫屬于鄉(xiāng)村的瓦有一天走進城市,它暈頭轉向,無所事事,毫無用途。城市里的幻影夜色與鐳射霓虹拒絕它。有一片瓦迷路了,它被開往城市里的一輛大卡車用來墊上面的器物,最后被拉向城市,當它完成自己的使命時又被遠遠地拋棄在公路邊。城市人就愛過河拆橋,瓦看看身上“籍貫”一欄,早已被風的手擦模糊了。
瓦上的風景只有一種,那就是“瓦松”,我們那里叫“藍瓦精”。這稱呼多氣派?。∧切┱驹谕呱系男⌒∩`,因為聽風觀雨的緣故,已經一位位聰明成精了。且慢,它們還是“鄉(xiāng)間郎中”呢。鄉(xiāng)村藥譜如是說:瓦松,又名天蓬草、瓦蓮草、向天草,清熱解毒。我小時候得過惡性瘧疾,久不見愈,姥姥就從舊屋頂上采到幾棵瓦松,燉汁連服,止住了。
小時候我常在夢里想到,那些瓦松站在我外祖母的屋脊上,蹺著腳丫,在我不知不覺的夜半時刻,正一顆顆摘星呢。那一柄北斗七星的長勺低低地垂落下來,一如在汲瓦松上一顆顆透清的露珠。終于,一不小心,有兩顆最大的掉下來,緩緩地,落在我的眼角。
當我的靈魂有一天回歸大地,就請瓦在上面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余溫,還有你瓦的紋絡。這一方故鄉(xiāng)的小房子,泥與水組合的小房子,草氣上飄搖的小房子,你罩著我。像誰夜半耳語:
“睡吧,孩子。這叫歸鄉(xiāng)。”
(選自《課堂內外初中生閱讀》2016年第6期)
賞析
本由瓦與藍的糾纏而始,開啟了一段靈魂的歸鄉(xiāng)之旅。瓦和雨在靜謐的鄉(xiāng)村相映成趣。瓦是雨的舞臺,雨是瓦的精靈,它們相互成就,彼此吸引。雨的那段表演就成了作者對故鄉(xiāng)永久美好的記憶,被作者刻進記憶深處。瓦的身世、命運,與鄉(xiāng)村緊密交織,走進城市中的瓦無所適從、困頓茫然,如同迷路的孩子。這種不適就如每一個初次走進都市的鄉(xiāng)人一樣,有意或無意的隱喻,表現出一個階層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迷失與無助。
鄉(xiāng)村的瓦能給作者帶來內心的寧靜和平和,情感在結尾處達到高潮,第二人稱的使用,讓情感宣泄得更加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