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夏
夜涼如水,到處霧蒙蒙的。風從對岸吹來,掠過幽暗的湖面,將陳米的頭發(fā)刮得颼颼響。陳米沿著堤坡走,看到一個小女孩在路燈下哭,卻看不清她的臉。于是問她是誰,為何哭得這么傷心。小女孩回答,我是荒月呵,求求你,給點兒吃的吧,我真的好餓好餓。陳米又問,你怎么餓成這樣?小女孩說,我們那里遭旱災,家里養(yǎng)不起我了。
陳米一聽,頓時也感到餓得不行,就說你等著,我娘老子有個大糧倉,我去拿點米給你。說罷,她猛地回頭,似乎被什么撞到,再翻個身,卻是從夢里驚醒過來。伸手一探,旁邊空空如也。母親呢,去哪里了?
于是趕緊起床去找。屋里屋外,樓上樓下,最后在小區(qū)花園的亭子間看到一個身影。
母親僵直地站在柱子旁邊,一件黑色壽衣鑲著白綢滾邊,裹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一股喪氣正彌漫開來。陳米不覺背脊發(fā)麻,失聲吼道:“這半夜三更的,你莫不是瘋了?”
費了牛鼻子力氣才將母親勸回家,陳米幾近哀求:“娘老子呵,你這樣會嚇死人的!劉有良要是知道,更會跟我鬧離婚!”
母親好像沒聽見,顧自念叨:“黃土埋到胸口了,咋還不斷氣呢?我都看到你外婆、舅舅,還有你爸在向我招手呢?!闭Z氣里充滿向往,似乎恨不得馬上就過奈何橋。
陳米一聽,苦笑不已。母親又重提舊事了,簡直眉飛色舞:國軍到村里抓壯丁那年,你外公那么斯文的一個私塾先生,只好帶著你舅舅出去討飯;你外婆挖野菜時餓死那年才28歲;我才11個月就沒了娘,被拋在山路上差點被麻雀吃掉,后來跟著兄嫂過,常被你舅娘打罵,怪我吃得太多;你舅娘自己長了個鐵胃,嘴饞得很,為了吃點好的常跟人勾三搭四。1948年洞庭湖決堤,很多人沒法逃跑了,就將一家老小綁在同一條繩子上。等洪水退了,你外公、舅舅被臨時抽丁去幫著打撈。撈上來的尸體成串成串,擺在河灘上,全都腫脹發(fā)臭,眼珠子瞪著,烏泱烏泱一大片。洪水過后,便是瘟疫,瘟疫過后,便是饑荒。那時候誰家沒挨過餓?樹皮、樹葉、野菜、糠咽飯,什么沒吃過?劉有良的爺爺連人肉都敢吃呢。你看有良現(xiàn)在嘚瑟成啥樣了。
母親說到這里,咳了咳,鄭重總結:“做人不能忘本,不然要遭天打雷劈!”
陳米說,只要你自己活下來了就行,都太平盛世了,老提這些慘事干啥?
母親嗝住,然后嘿嘿笑,又繼續(xù)欣賞鏡子里的那個黑色老婦。壽衣是她自己置辦的,上好的府綢面料,看起來有些嚇人,其實子孫富貴萬年長呵。壓在箱底下好幾年,再不穿就得發(fā)霉啦。
陳米只好對她的大無畏精神表示佩服,說娘老子呵,你真是看空了一切。母親卻突然憂心忡忡,說萬一在那邊又挨餓可怎么辦呢?
考驗陳米的時候到了。陳米說放心吧,到時我給你燒一個大糧倉,包你三生三世都吃不完。
哪知母親竟突然發(fā)怒,說老五呵老五,你這不是咒我早死嗎?說罷,拿起一個杯子往地上砸,碎片差點濺到陳米臉上。她還振振有詞:“你看看你吧,多年來總跟我作對,就是專門給我折壽的!”
這又是什么昏話!陳米猛地站起來,繃著臉說:“你在老家禍害一堆人,現(xiàn)在又來禍害我!”說罷,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將門一摔,任由老太婆在外面一陣干嚎:“眼見我要死了,你還這樣不孝哇!”
陳米用被子蒙著頭,心想陽世上那么多老太婆死得,未必你就死不得?
這忤逆惡毒的念頭一出,就像緊箍咒一般,讓陳米頭疼欲裂。正想著這么快就遭了現(xiàn)世報時,母親在外大放悲聲,所哭內容千年不變:可憐我才11個月就沒了娘,我的娘呵,你活活餓死,扔下女兒在世間挨餓受折磨。
母親這一哭,蕩氣回腸。似乎天要崩,地要裂,陳米罪大惡極天良喪盡分分鐘會遭天打雷劈。“好了,好了”,陳米沖出去,說:“我錯了,我有罪,我愧對你的養(yǎng)育之恩,我向你賠禮道歉行不行?”
母親瞬間止哭,收兵。陳米卻是眼也花了,頭也暈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于是打開一袋餅干狂吃起來。
過了幾天,便是中秋節(jié)。劉有良也回來了。夫妻有說有笑,母親也沒怎么出幺蛾子。整個白天一家人團結活潑幸福和諧太平無事。天黑時陳米吁了口氣,說咱們出去賞月吧。如此溫良賢淑的范兒,讓有良有點發(fā)懵,于是亂問一句:“你娘老子呢?”
陳米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正納悶時,接到小區(qū)物管的電話。物管說,陳女士,你家老太太剛才跟人打架了哦。陳米聽了,頓時跟受了傷的蝙蝠似的,滿屋子亂撞起來。
物管處也真是矯情,搞什么狗屁鄰里節(jié),在會所門口發(fā)放免費月餅,那種甜膩的,廉價的,極容易造成血糖升高的雜牌月餅,說是數量有限,發(fā)完即止。年輕人都不稀罕,卻有上百個老年人蜂擁而上。母親平時渾身喊疼,這會兒腿腳利索得很,心急火燎趕過去,而且還企圖插隊。站在她后面的一個老頭哪里肯依。兩人為此吵得不可開交。一番拉扯之下,母親將那個老頭的臉抓傷了。
陳米將母親領回來時,簡直無地自容。母親卻一點不慚愧,說我要不是身體差了點,肯定讓那個老不死的滿臉開花!
陳米忍了忍,沒忍住,對母親說,你這么大年紀了,又不能吃甜的,何苦這樣丟人現(xiàn)眼?
母親直瞪瞪地看過來,雙手一攤,說遇到吃的了,憑啥不搶?
陳米嗤笑,捂住胃部,一股暗疼從那里傳來,火苗子騰騰地往上竄。
大過節(jié)的,和氣生財。生意人劉有良趕緊打圓場,說老人家只是出于一種本能,先盡可能地占有,搶到手再說嘛。
哪知當丈母娘的毫不領情,說少在這里甜言蜜語,你劉有良心里的花花腸子,老子清楚得很!
劉有良噎住,說惹不起總躲得起,就沖進臥室并把門帶上了。陳米的母親對著門呸道:裝個啥的大尾巴狼?我不就插個隊領了盒月餅嗎?去問問你老娘,當年辦食堂時干過些啥好事!
怎么還扯到婆婆身上去了。婆婆患有嚴重鼻炎,這會兒不得在老家打噴嚏?陳米無奈搖頭,說有些事都過去五六十年了,何苦還去翻舊賬?做人往前看不行嗎?
往前看?母親尖叫起來:你以為將來就菩薩保平安了?到時候再餓肚子怎么辦?
這話讓陳米的胃部更加難受,就說都這么晚了,你還是去睡吧。母親說睡不著。陳米只好強迫她躺在床上,說我陪著你,必須趕緊睡!你不知道自己是個病殼殼嗎?
母親四十多歲時,就被檢查出了糖尿病,從此忌口挺多,食物不是南瓜洋蔥,就是高粱糙米。為了多活幾年,哪怕是多活幾天,母親幾乎從未吃飽過。即便如此,她的體質還是不可逆轉地衰敗,連行為也越來越古怪。
來深圳前,她總是死守著她的鄉(xiāng)下老屋,哪兒都不肯去。問她原因,她說怕家里被鄰居偷。這話讓幾個女兒哭笑不得。母親的屋子舊,擺設舊,全部加起來也值不了幾個錢?,F(xiàn)在農村光景好多了,哪個不長眼的賊會瞄上她那點家當呢?
鄰居們嫌她事多,一致慫恿:劉娭毑,你有五朵富貴金花,女婿不是當官就是當老板,你干嗎不到城里去享福呢?
母親卻搖頭不迭,說我還是待在這屋里穩(wěn)當點兒。
但她顯然過得并不穩(wěn)當,好多次半夜打電話輪番騷擾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夢到你們坐牢了,餓得皮包骨,一個比一個慘吶。
女兒們氣得發(fā)暈,說你老人家莫不是撞鬼了?我們全都好得很!
母親還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叮囑:可不要做犯法的事呵。
陳米的四個姐姐均嗤之以鼻:神經!
母親就念叨起陳米來,說老五出生時就餓肚子,大學沒考上,嫁人又沒眼光,萬一將來日子為難可怎么得了。陳米的四個姐姐竊笑,紛紛在微信群里給陳米留言:老五,娘老子想你想得睡不著哦。
陳米就有點感動,頭腦一熱,把母親接到深圳來了。
母親過來之后,陳米方知接了個大包袱。
老太婆又啰嗦又難纏,說話不怕把人嗆死。陳米買多一條裙子,有良將剩飯倒進下水道,都是她生氣找茬的理由。甚至,她還攛掇陳米離婚。理由是有良吃相太難看,滿嘴吧唧吧唧的,別看他現(xiàn)在笑眉笑眼,如果哪天遇到饑荒,肯定要搶走你口糧的。陳米說,怎么可能再遇到饑荒?母親嗤笑,說得胸有成竹:瞧著吧,會有那么一天的。
此刻,母親倚在枕頭上,深凹的眼睛在昏暗中凝視著窗外,渾身就跟通了電似的,恨不得隨時遁入夜色。一場她想象中的未來大饑荒,正黑壓壓地逼近,讓她難以入眠。她的念叨頑強又執(zhí)拗:假如將一萬斤稻谷放在糧倉里,能不能保管三年以上?國家養(yǎng)那么多科學家,未必就想不出一個好法子?常言道,民以食為天,最重要的事情不還是吃飽肚皮嗎?
陳米說,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連食物都能打印出來了。實在沒米飯吃,你吃高粱蕎麥會更好。母親被繞暈了,狐疑地眨巴著眼睛,說你打印一袋米給我瞧瞧。陳米假裝沒聽見,惡聲喝道:“閉上眼睛數綿羊吧!你再不睡可別怪我發(fā)脾氣!”
母親閉上了嘴。
劉有良對這個丈母娘實在忍不得了。中秋剛過,他就對陳米提出嚴重抗議,說老太婆再這樣鬧下去,我只有離家出走!
出走?夫妻分房好久了,想出去鬼混就明說,何必亂找借口?陳米撇嘴,說你要滾就滾。有良正色說,你這性格誰受得了你?難怪你幾個姐姐都叫你陳獨秀。
這話倒把陳米逗笑了。哪怕有良拖著箱子離開,她還是忍不住笑,笑得渾身發(fā)抖。
幾個姐姐在微信群里問,娘老子在深圳表現(xiàn)如何?陳米說,她一來就讓我陷入饑餓恐慌。她們問,莫不是你的血糖也有問題?又說起各自的老公,應酬太多,身體都變差了。人到中年嘛,已知天命,控制好三高,求個安穩(wěn)余生就行。
姐姐們嘰嘰喳喳地談起了人生。大姐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家那口子被局里的人舉報過幾回,幸好上面還有人保他。唉,真該刷刷晦氣了,到時五姊妹一起帶著娘老子去東南亞玩玩吧。
三姐和四姐說,大姐,你家底最厚,直接把我們的費用報銷算了,否則恕不奉陪哦。咱們當老百姓的還得忙著養(yǎng)家糊口呢。
大姐呼喚幫手:老二,你怎么看?
二姐說,她倆還哭啥窮?不都有房有車有店鋪嗎?再說,人生苦短,不要非得等這個有空那個有錢。有錢是旅游,沒錢是流浪。想去哪里就應該說走就走。
“可是”,陳米突然問:“如果將來發(fā)生饑荒呢?開著寶馬去討飯嗎?”
群里沉默好一陣子,三姐、四姐回答:看來你真是中了娘老子的毒。但大姐、二姐表示理解,說陳獨秀你是有成長陰影了。
陳米是一個遺腹女。據說在她出生前三個月,父親去湖邊挖蓮藕時陷在淤泥里丟了性命。
母親生下陳米后沒有奶水,就讓老大去供銷社買奶糕。這個舉動一度讓村里人以為母親生了個兒子。母親每次說起這段經歷時,簡直難掩憤懣。當年她日盼夜盼,希望讓這個陰盛陽衰的家庭有個男丁,為陳家留個后。陳米卻令她如此失望。作為最后一個女兒,還沒出生就克死了父親,陳米沒有被扔到尿桶里活活憋死,真該感謝母親的不殺之恩。她不但讓陳米活下來,還買了奶糕這么高級的食品來養(yǎng)育陳米。陳米卻總是跟她作對,用她的話來說,簡直該遭天打雷劈。
母親一直叫陳米“老五”。
陳米原本有六個姐姐的,但有兩個在很小時就夭折了。陳米從未見過她們,母親未曾提起,而陳米也是去年才知道有這么回事。那兩個小姐姐,死了也不過是死了。母親說起時語氣輕松得很。她的青年、中年時代,忙著生女兒,養(yǎng)女兒,與一個個成長起來的女兒斗智斗勇,一生氣就罵她們是討債鬼,砍腦殼的,發(fā)黑腳瘟的,被落水鬼拖進洞庭湖活活淹死的。母親罵得咬牙切齒,口吐白沫,用詞極夸張,想象力極豐富。但她從不敢罵她們是餓死鬼。
母親天不怕地不怕,卻始終對饑餓充滿恐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尤其擔心老五會餓死。
老五出生那會,正值農村青黃不接,很多人家糧食不夠吃。一個湖北女人逃荒到此,被正在坐月子的母親收留了幾天。兩人結拜成姐妹,母親還為剛出生的女兒認下了這個干娘。干娘也不含糊,賜干女兒大名“陳荒月”。
在荒月七歲那年,叫花子干娘再次登門。她白天出去討米,晚上與荒月的母親隔著一盞煤油燈閑聊,主要話題就是怎樣讓全家人吃飽,各種或高級或低級的法子令人拍案叫絕。實在不行了,就出來討米唄。干娘說得興起時,在堂屋里來回奔跑,兩只手臂上下翻飛,像是腋下長出了翅膀。
干娘還跟荒月睡同一張床,為干女兒扎過滿頭的小辮子,哄荒月跟她去跑江湖,說是你媽都同意了哦;她還衣裳整潔,面相喜慶,隨身攜帶一根做工精致的打狗棍,讓荒月覺得乞討簡直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行為藝術。
終于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荒月將那根打狗棍偷了出來,跟劉有良他們在屋后演習乞討:打發(fā)點吧,打發(fā)點吧。
二姐突然從草叢后面躥出,惡聲惡氣地罵:荒月,你也太賤了吧。說罷,劈手奪過那根棍子,用力扔進溪水里。
天一亮,干娘發(fā)現(xiàn)她的討米裝備不見了,頓時像丟了魂,拍著腿失聲喊:不得了,不得了呵,那可是我家用過三代的!
荒月的幾個姐姐卻大笑著起哄,喲,叫花婆也有傳家寶呀,都被你干女兒扔到水溝里去啦。
干娘漲紅了臉,找母親發(fā)急。母親不耐煩了,說去你娘的腳,不就一根木棍子嗎?哪有在別人屋檐下還這么不曉得進退的?干娘含著眼淚,背起討來的半袋米就走,從此沒有再出現(xiàn)。
有人說,她走到村口就被她男人揪著頭發(fā)一頓好打;也有人說來了幾個公安把她抓走了??傊赡锸窃诤狈噶耸裁词虏胚^來躲藏的。姐姐們?yōu)榇藝\嘰喳喳很是興奮,都說娘老子竟然敢窩藏逃犯,真是翻天了。
母親也因此被公社武裝部帶走。半個月后回家,人瘦了一圈,像是丟了魂。她鐵青著臉審問女兒們,那打狗棍到底是哪個扔掉的?
二姐一口咬定是荒月?;脑庐斎徊豢铣姓J。母親冷笑,拿出了她的家法,一根手指粗的楠竹椏子,怒聲說要把這兩個發(fā)黑腳瘟的揍死。
母親的高壓手段,遭到大姐和二姐的聯(lián)合反抗。她倆相差才兩歲,個子比母親還高,團結,潑辣,敢拼命。一番撕扯之下,母親竟不是對手。權威遭到如此挑戰(zhàn),那還了得?于是母親怒吼著掉轉頭來要打荒月。
荒月趕緊逃跑,母親窮追不舍。逃出去幾百米遠之后,荒月在一個拐彎處躲到了有良家的豬欄屋后面。待母親的腳步聲過去了,荒月才躥出來原路返回。幾個姐姐憋住笑,哄荒月穿上父親留下的厚棉襖,說打起來就不疼了?;脑铝⒓凑辙k,大暑天的,穿著棉襖躲在床底下簌簌發(fā)抖。后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被母親拖出來時,荒月只說了兩個字:“好餓?!币晃葑尤硕几赂滦?,母親也笑了,將笤掃椏子扔到門外,說饒你不死。
荒月躲過了一頓打,卻由此受了驚嚇,隨后變得口吃嚴重。整個小學階段說話讓人聽不清?;脑乱苍絹碓侥驹G,在同學間很被孤立。家里卻沒把這當回事,姐姐們還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陳獨秀”,都說陳獨秀同志去哪里都涼快得很呵,沒人擋你的風。
就劉有良肯跟她玩。有良他爸在鎮(zhèn)里的油脂廠當會計,有一份工資收入的農村家庭,基本不會缺吃少穿,大人孩子脾氣也都溫和。有良從小是個虛頭巴腦的白胖少年,成績不好,卻懂得給她遞紙條,鼓勵她“像洞庭湖的楊柳一樣茁壯成長”。
叫花子干娘從老五的生命中消失了。老五卻仍然叫荒月。直到上小學三年級時,新班主任說這名字簡直是給時代抹黑。因為在這個大隊支書的女兒看來,洞庭湖片區(qū)作為魚米之鄉(xiāng),還是不至于太挨餓的。哪怕是大躍進時這地方都沒有餓死過人,何況陳荒月同學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
好吧,對當年那種并不算嚴重的挨餓情景,陳米其實并無太多印象,也并沒有興趣指控什么。她只是作為個人特別容易餓而已。
改叫陳米之后,她仍然怕餓得很,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唯恐被人搶走食物。陳米的胃比一般人敏感,可又只有饑腸轆轆時方能心安。如果哪天不覺得餓,她就會陷入莫名焦灼,智商會突然降低,變得蠢頭蠢腦。
幾個姐姐都說,往事如煙便罷,人要活在當下。陳米覺得也是。比如這個早晨,多么明媚多么美好。陳米靠在沙發(fā)上,邊喝牛奶邊為一本別人即將出版的童話書畫插圖;母親坐在桌邊半個半個地吃餃子。幾只麻雀在窗臺上跳躍,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陽光照到客廳里,塵埃畢現(xiàn)。
陳米簡直要唱上幾句時,母親突然將碗一頓,惡狠狠地說,看到那些麻雀沒有,它們是這世上最討厭的最不要臉的鳥。
陳米一時反應不過來,茫然地看著母親。
母親卻轉換了話題,說昨晚我尋思著二毛的事,一宿沒睡。你秀云表姐家的劉二毛,職高畢業(yè)后,在外面干啥都不成,又不肯好好種田。他父母想讓他來深圳打工,掙點娶媳婦的錢呢。
不待陳米回答,母親又說起農村大量農田拋荒,農戶無論是種水稻還是種蔬菜,都一律不再自留種子了。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是自古以來的農業(yè)規(guī)矩,為什么到這個年代就不管了呢?農村好多把房子建在農田中間,泥腿子洗腳上田,賊眉鼠眼地也住起了別墅。
陳米點頭,承認現(xiàn)在的農村確實變化大。母親說:“那么,你就把二毛安排在有良那里做幫手!”
陳米頓時眉毛起跳。劉有良那破公司本來就要死不活,還會養(yǎng)這么一盞不省油的燈?于是說安排不了。母親就發(fā)急了,說這可是你親舅舅的親外孫。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二毛餓死吧。
這話陳米就不愛聽了,說這個年代哪有那么容易餓死人呢?我欠了他的還是怎樣?
母親更加氣急敗壞,說你們這幾姊妹呵,打小就心腸硬。就因為你當年氣走你干娘,才害得人家生死不明。做人不能忘本,你外婆是餓死的,你娘老子餓得只剩半條命。你的名字原本叫“陳荒月”,你硬改成“陳米”,咋就這么沒良心呢?
又來了。
陳米將鼠標一頓,怒聲說,那個叫花子干娘可不是我逼走的。她走了就走了,值得你埋怨我這么多年?你也別硬叫我荒月。我出生時春暖花開,喜氣洋洋。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再說,外婆餓死難道是我害的?你從小受苦是我造成的?你自己作為一個娘,為什么不對我好點?我這個有娘的,又享受過多少母愛?
陳米的連珠炮嗆得母親直打嗝。母親跌坐在地板上,被打翻的面湯潑了一頭一臉。她雙眼翻白,捂住胸口,急喊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陳米立即住嘴。有什么辦法呢?萬一這個老娘心臟病發(fā)作死在自己手里,陳米不敢承擔后果。于是,陳米將她扶起來,向她認錯,給她吃速效救心丸,伺候她洗臉換衣。母親抽泣著,喉嚨咕咕嚕嚕的,似乎里面藏了一只垂死老貓。那一瞬間,陳米狠狠齜牙,心想只要往她脖子上稍微一用力,老太婆就會嗚呼哀哉。
惡毒的念頭僅止于此。陳米的手從母親的脖子掠過她的下巴、嘴角、鼻子、眉毛、額頭,慢慢搓揉她的頭發(fā)。頭發(fā)花白,稀疏,亂蓬蓬,每一根都怒氣沖沖,卻又濕漉漉地窩在陳米的魔爪之下,成為極軟弱的一小撮。七十多歲的母親,無論是待在農村還是來到城市,似乎從未真正長大成人。而被深圳的高房價捆綁,連離個婚都不敢的陳米,眼皮耷拉著,已呈根深蒂固的中年敗相。母親一哭,陳米便陣腳大亂,不由得吸口氣,再吸口氣,心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幾天之后,有良回來了。
隨后有個女助理登門拜訪,說要辭工回湖南,希望馬上就辦移交手續(xù)。
有良不悅,說你怎能說走就走呢。他的公司所聘員工全是同鄉(xiāng)。作為一個有故土情結的人,他受不了這些人主動求去,覺得這是背叛。陳米卻在旁邊嘎嘎笑,說好呵,好呵,天高任鳥飛,人家有自己的規(guī)劃干嗎要攔著?
于是女助理不但順利辦了離職手續(xù),還拿到了一筆遣散費。她對陳米千恩萬謝,陳米就趁機將母親托付給她,請她帶著老太太一起上火車,并跟幾個姐姐約好讓她們去益水火車站接。四個姐姐在微信群里一片驚呼:陳獨秀,你這是把娘老子當包袱甩呵。
陳米厚著臉皮嘿嘿笑,說距離才能產生美,相見不如懷念。娘老子在一天,我痛苦一天!你們這些革命干部和大富婆總不能看我抑郁而死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幾個姐姐只好勉強表態(tài):就讓老佛爺回來唄,我們嚴陣以待。
母親得知,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幽幽地說了句:家里那幾個有可能犯法坐牢,就老五規(guī)矩點兒,偏是個忤逆子。
等母親離開深圳之后,陳米立刻將家里所有的月餅扔進了垃圾桶。陳米自由了,解脫了,翻身農奴把歌唱。哪怕有良再次夜不歸宿,她也懶得放在心上。
本以為就此落個息事寧人。有良卻倒打一耙地作起怪來,說你跟你媽越來越像,都是一副孤家寡人的嘴臉,跟社會嚴重脫節(jié)。明明活得像個蟑螂,還說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強。
陳米就有點惶惑了。居家太久,她確實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有次一個畫友找陳米聊天,傾訴自己如何不容易,在某個旅游景點上班,加班加得要死,每月才五六千塊錢,都快交不起房租啦。陳米就直接勸她別干了,像我一樣,在家做點什么其實也還不錯。畫友說,嗯嗯。陳米也覺得自己這話沒毛病。沒料到過了兩個星期,畫友忽然半夜發(fā)短信過來:沒男人養(yǎng)活我,就只能這么混著,不像有的富婆那么好命。
女畫友的情緒化,像是往陳米衣領里塞了個仙人掌,又文藝又傷人。
陳米幾乎要冷笑了。自己之所以長期居家,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身體原因。習慣性流產導致沒能生孩子也就罷了,三十多歲便查出糖耐量過損,蛋白尿2+,再加上焦慮、失眠,于是不再外出工作,成了一名業(yè)余畫家。有良近來常??薷F,說建筑公司在走下坡路。陳米不信他的鬼話,但也懶得盤根問底。自陳米炒股票巨虧之后,兩人在日常消費上就一直AA制。她靠著偶爾接點抽象油畫的單子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可再怎么樣都算不得富婆呵。那種毫無創(chuàng)意的重復性繪畫,有時把自己都畫吐。好不容易硬著頭皮進入狀態(tài)時,又擔心椅子被有良抽走,或者被他從背后猛擊一棍。當然,客觀地來說,有良不至于這么做得出。但因為股票虧損問題,他每天找陳米吵,各種惡毒咒罵,讓人快要崩潰。
在家待了十幾年的陳米,只好出門找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便接到有良電話,他說你干嗎不去死?股票虧這么多,你掙的這點錢算個屁呵!
曾經的模范丈夫劉有良,為陳米想好了各種死法:跳樓,跳海,抹脖子,或者出門被車撞死。他說你還有臉活著?炒股跳樓的人那么多,你為何不跳?
跳樓?從小被母親詛咒過的幾十種死法中,沒有跳樓這一說。太陽白花花地撇下萬丈光芒,把地面都要曬化了。陳米拿著資料包,穿著高跟鞋在大街上疾走,心想萬一跳樓,肯定會崴了腳。她從洞庭湖邊一個最落后的鬼地方走出來,好不容易活出幾分優(yōu)雅的樣子,要死也要死得好看點,可不能血肉模糊。
跟四姐年齡上隔得近,交流稍微多一點。四姐說,掙了錢他就笑,虧了錢就翻臉不認人?你打算怎么辦?
陳米笑嘻嘻地說,還能怎樣?我不是叫荒月嗎?干脆絕食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我不怕死,唯一要求是,請把我埋在春天里。
陳米的文縐縐讓四姐受不了。四姐是開早餐連鎖店的,自稱勞動婦女,光榮、正確、正能量、凡事都占理,不耐煩了就翻臉無情,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連有良都對她心存忌憚,說你家老四簡直就是個孫二娘,絕對敢把人剁碎了做成包子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