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
張先生是壩上民辦小學的老師,也是壩上民辦小學的校長。無論是老師還是校長,張先生都與別的正規(guī)民辦小學的老師和校長不同。這不同不是別的,而是壩上小學只有張先生一個老師,他這個老師同時也就是壩上小學的校長。順便說一下,壩上小學只有一個年級,就是四年級。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農(nóng)村小學分初小、高小兩個部分,也是小學教育的兩個階段。初小是一到四年級,高小是五六年級。如果初小、高小都有,那就叫完小,也就是完全小學。完小鎮(zhèn)上才有,村里一般只有條件辦初小。村里的所謂初小,也只是個說法,實際上很多是私塾、半私塾,或像吳先生的學堂那樣改良了的私塾。這樣,讀完這種初小之后,要上比較正式的高小,中間必須有一個過渡。于是當?shù)毓芙逃牟块T發(fā)明了一種過渡形式,就是單辦四年級的民辦小學。看官會道,各村的小學都上到四年級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但上面卻說,村里的民辦小學不正規(guī),只有經(jīng)過一個比較正規(guī)的四年級,才能接上正規(guī)的五六年級的學習。雖然那時候不注重升學,但有些家長還是希望孩子小學畢業(yè)后,能考個正規(guī)的中學。中學既然是很正規(guī)的學校,進中學之前的高小就不能不正規(guī)。要考上這個正規(guī)的高小,就不能不讀一個正規(guī)的四年級,于是就有了只有一個年級的壩上民辦小學。
壩上民辦小學雖然不是由村人集資,而是由社里出錢,但為了保證質(zhì)量,老師卻是由區(qū)上派的,張先生就是區(qū)上派下來的老師。張先生是何方人氏,至今不得而知,但他當過兵,是一望便知的。他的軍人作風,開學不久,我們也領(lǐng)略到了。張先生平時走路步子很快,兩眼平視前方,兩臂前后擺動,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與我們以前看到的先生大不一樣。每天早晨,張先生要我們跑步趕到學校出操,遲到了就要在那個長長的河壩上跑三個來回,所以,在壩上小學的那一年,我從來沒睡過懶覺。上下午的課間操,也不是像鎮(zhèn)上的小學那樣做廣播體操,而是像村上的民兵那樣列隊出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令喊得震天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部隊的軍營。
張先生也把部隊的一套號令方法帶到了壩上小學。壩上小學上課不敲鐘,而是由張先生吹緊急集合號,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連吹三遍。號聲一響,我們就好像聽見張先生在喊我們,快點喲,快點喲,無論玩得多起勁,都轉(zhuǎn)身奔向教室。下課不吹軍號,而是吹口哨。張先生講完課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鐵哨,長吹一聲,我們就像燕子一樣飛到教室外面,還真有點軍營的味道。
還有,就是鎮(zhèn)上的學校上課喊起立、坐下,我們上課喊立正、稍息,而且要求我們的動作要干凈利索,不能拖泥帶水。有一次,我的褲帶子松了,動作慢了一點,張先生突然沖我大喝一聲,說,出列。我沒聽清楚是什么意思,還以為是叫我稍息,就順勢坐下了。張先生只好放棄了他的軍營用語,改用平常話說,叫你出來,聽見沒有。
放在別的學校,這個動作是很好完成的,從課桌和課椅中側(cè)身擠出去就是,但是,在壩上小學,要完成這個動作,卻十分困難。原因是,我們沒有正經(jīng)的課桌課椅,課桌課椅都是歪脖子柳樹鋸成的。河灘上,一棵合抱粗的柳樹,從正中縱向剖開,平面朝上,弧面朝下,用幾根粗點的樹枝支撐,就成了一排課桌。樹干有幾道彎,課桌就有幾道彎。坐的板凳也是柳樹樁子鋸成的,順著樹干做成的課桌,參差不齊地擺成一排,我們就坐成了一個S形。從教室門口望過去,就像正月十五擺的龍燈。要想從這種彎彎曲曲歪歪扭扭的樹桌樹凳的迷陣中擠出去,談何容易。張先生看我為難,也就作罷,只淡淡地說了聲,下次動作快點。
這樣的條件,自然不好劃分學習小組。我后來到鎮(zhèn)小上學,知道年級下面有班,班下面有組,組是最小的學習單位。一個學習小組一般是坐成一列的同學。但壩上小學卻沒法這樣分組,因為用歪脖子柳樹鋸成的課桌,不能縱放,只能橫排。壩上小學共有兩個班,一個班五六十號人,在教室里坐成三排,一排分成一組顯然太大,張先生就想了一個辦法,按彎分組,課桌拐了幾個彎,就分成幾個組,一組六七號人,正合適。所以張先生要布置什么學習任務(wù)或課堂作業(yè),叫的不是一組二組,而是一彎二彎。遇到上體育課分組活動的時候,張先生會說,一彎劃澡(游泳),二彎踢球,三彎練格斗。聽起來就是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走。
張先生喜歡把部隊的軍事訓練項目,都搬到我們的體育課堂上。壩上小學除了一條河壩和身后的大沙河,就沒有別的活動場地,更不要說專門配備的體育運動器材了,所以,部隊的一些軍事訓練項目,諸如跑步、游泳、擒拿、格斗、匍伏前進,負重行軍等等,就成了我們的體育科目。這當然也不失為一種因地制宜、因陋就簡的辦法,我們的軍事素質(zhì)這一年因而都有很大提高。后來不論是當知青還是進工廠,只要搞民兵訓練,我的成績都名列前茅。
我們都喜歡張先生的體育課,寬闊的河灘上,到處都是我們的運動場。張先生在河灘上劃出各個運動項目的活動范圍,有丟籃球的,托排球的,踢足球的,練短跑的,翻跟頭的,摔跤的,也有打梭子跳房子丟手巾踢踺子做各種游戲的,看上去就像戲班子的練功場。
除了體育課,還有一門音畫課,也是我們喜歡的。張先生把音樂圖畫合并成一門音畫課,上課的地點也在河灘上。音樂課主要是由張先生教唱歌。唱歌的時候,張先生讓我們站成隊列,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們唱,唱得高興了,還手舞足蹈地打拍子。張先生教我們唱的,多半是軍歌,唱得最多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我們對著空曠的河灘,使出吃奶的力氣跟著張先生拼命地吼,驚得柳樹林子里的鳥兒撲撲亂飛。
唱完了歌,張先生就在河灘上支起一塊小黑板,教我們畫畫。張先生教畫畫,不像后來的先生那樣,從教畫雞蛋開始,而是見什么畫什么。河灘上最多的是柳樹,我們畫得最多的也是柳樹。張先生選定一棵樹,先讓我們畫樹干樹枝,然后照著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畫上去,畫過了靜止的柳樹,還要畫風吹的柳樹,畫完了夏天枝葉繁茂的柳樹,還要畫冬天枝枯葉落的柳樹。柳樹的枝葉隨季節(jié)變化,我們畫的柳樹也就千姿百態(tài)。到河灘上來拾柴的村人見我們畫了這么多柳樹,就說,這下好了,張先生不缺柴燒了。
壩上小學的學生,平時最盼望的,是上體育課和音畫課,上課的軍號一響,就像戰(zhàn)士沖出戰(zhàn)壕一樣沖向河灘,河灘上頓時一片歡騰。碰到雨雪天氣,不能出去活動,又不能在別班上課的時候唱歌,張先生就讓我們默畫河灘上的柳樹,他自己卻跨過教室之間的墻洞,到那邊班上去上語文課或算術(shù)課。壩上小學的兩間教室原來是連在一起的兩個獨立的房間,為了上課方便,張先生在兩間教室的隔墻上鑿了一個洞,這洞鑿在兩個教室的黑板之間,張先生上完了這邊的課,就跨過墻洞到那邊上課。這邊教室的同學朗讀課文或聽講生字,那邊的同學就做算術(shù)習題或預(yù)習新課。張先生彎著腰從墻洞里鉆來鉆去,像電影里的民兵鉆地道一樣。
張先生這樣交替著上課,好是好,但也不免互相影響。常常是,在這邊預(yù)習新課的同學,聽見張先生在那邊演算一道算術(shù)題,頭腦里也跟著演算起來,有那心算快的,不等張先生那邊演算完畢,這邊的答案就脫口而出,弄得張先生十分尷尬?;蛘?,那邊問一個語文課上的問題,這邊做算術(shù)練習的同學,也跟著思考,結(jié)果,寫在算術(shù)練習本上的,不是自己的演算,而是那邊的問題。有一次,張先生在那邊講《列寧和衛(wèi)兵》,講到衛(wèi)兵洛班諾夫在斯莫爾尼宮門前攔住了列寧,就向同學們提了一個問題,說,同學們,你們說衛(wèi)兵該不該攔呀,結(jié)果兩邊教室的同學一起大聲回答說,該。張先生只好把頭伸到洞這邊來說,沒問你們,不準多嘴。
壩上壩下的人都喜歡張先生,覺得他的書教得新鮮有趣。沒事的時候,常到學校來玩。遇到上體育課音樂課,有那技癢難耐的,也禁不住要參與進去,跟學生一起踢踢球,唱唱歌什么的,張先生一律歡迎,而且還招呼圍觀的村人都來參加,好像他不是在上體育課,而是像縣文化館下來的干部一樣,在輔導群眾唱歌跳舞。
日子要是就這么下去,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墒呛髞砩艘患?,卻讓一切都變了樣。那天,我們正在河灘上上體育課,大家都玩得十分高興。天很熱,有幾個同學一直泡在冰涼的河水里不肯上來。那幾天,上游正在防洪,張先生怕洪水沖下來發(fā)生危險,就大聲喊他們上來。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肯上來,總之是,就在這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股幾尺高的水頭正沿著河道沖刷下來。我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聽張先生大喝一聲,散開,一邊飛一樣朝下游的閘口奔去。等到我們醒過神來,那幾個泡在河水里的同學已不見了蹤影,遠處閘口上,卻聚集了一群人,正在從水里向上拽人。我們跑到閘口一看,那幾個同學已被救起來了,但擋住這些同學的張先生,卻還卡在閘口的木樁里面。眾人好不容易把張先生從木樁縫中拉出來,卻發(fā)現(xiàn)張先生右腿的腿骨已被折斷。那時候的醫(yī)療條件差,雖然村人用竹床把張先生抬到區(qū)衛(wèi)生院做了接骨手術(shù),但張先生卻從此成了一個拄著拐棍的瘸子。
成了瘸子的張先生雖然還在壩上小學教書,但已不像以前那樣靈活,也不能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路,更不用說在體育課上奔跑跳躍,在音樂課上手舞足蹈地打拍子了。連在教室的墻洞里鉆來鉆去,都感到困難。這時候的張先生,已完全失去了先前的軍人氣派。我們見張先生這樣,都很難過。那些上課時喜歡兩邊插嘴的同學,也不再隨便插嘴了。就是有人插嘴了,張先生也不大理會。時間長了,實在嘴癢的同學,想插嘴的時候,看看周圍的同學都在埋頭學習,也就把口邊的話咽回去了。
村人見張先生這樣,洗衣做飯都不方便,就給他張羅了一門婚事。新娘子的家就在壩下,我們都認識她,平時都叫她芹姐。芹姐跟張先生結(jié)婚后,成了先生娘子,我們還是叫她芹姐。芹姐牙齒有些暴,長得不漂亮,但很勤快,每天看她洗衣弄飯,收拾教室,忙得不亦樂乎。忙完了家務(wù)和學校里的雜事,芹姐還抽空在壩下開了一塊荒地,整好溝壟,撒上菜籽,等長出苗了,就把教室后面茅廁里的屎尿挑到地里做肥。學校里人多,每天拉的屎尿也多,所以芹姐的菜地不缺肥料,季季蔬菜都長得好。我們下課了,也去幫忙,澆澆水,捉捉蟲,扯扯草,干些雜活。張先生雖然腿腳不方便,也常常要搭上一把手,捎帶著還給我們講了許多蔬菜種植方面的知識。
壩下的荒地多,芹姐舍得花力氣,她的菜地越種越大。除了種菜,在菜地旁邊,還種了一塊地的西瓜。夏天,西瓜熟了,芹姐在瓜地里搭了一個棚子,晚上,不愿回家的學生,就跟張先生擠在一起,陪他看瓜,聽他講故事。張先生的故事,不是我在村里聽過的封神、西游,說唐、說岳,征東、征西,而是解放軍剿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少劍波和楊子榮的名字。后來我當了文學教授,從一個現(xiàn)代文學版本學家那兒才得知,《林海雪原》當時還沒有正式出版,張先生講的,是他從雜志上看來的片斷,其中就有后來流傳很廣的奇襲奶頭山的故事。再次聽到這個故事的全本,則是在我第二年上了高小之后,五年級的語文老師跟我講的。我的文學愛好,也便由張先生的故事,從舊文學帶到新文學中來了。
張先生很會講故事,像他教唱軍歌一樣,他講的故事,也多半是戰(zhàn)斗故事,而且,這故事有的就發(fā)生在本縣,跟本縣的解放戰(zhàn)爭和剿匪斗爭有關(guān)。剛解放那幾年,后山的土匪很多,有一段時間,我住在縣城的姑媽家,經(jīng)常看見隔壁縣大隊的戰(zhàn)士出去剿匪,去的時候隊伍排得整整齊齊,還唱著歌,回來的時候,抬著擔架,押著俘虜,背著繳獲來的槍支彈藥,就沒有那么整齊了,有的頭上手上都扎了繃帶,還有的走路一瘸一瘸的,腿上也受了傷。我站在街邊上圍觀,很佩服這些解放軍戰(zhàn)士。有了這樣的印象,張先生講的剿匪故事,我也就格外愛聽。
有一次,張先生跟我們講了一個智救小學生的故事。說是有一年縣大隊在后山剿匪,土匪逃進了一所小學負隅頑抗,解放軍不敢強攻,就讓一個戰(zhàn)士化裝成從漢口探親歸來的教書先生,戴著禮帽,穿著長袍,提著手提箱,喊著要進校門。土匪擔心有詐,就讓一個小嘍啰出來搜身。等這個小土匪走近,教書先生就把另一只手提著的一盒糕點舉得高高的,一邊大聲說,一點孝敬,不成敬意,請小爺笑納。一邊對走近身邊的小土匪小聲威脅道,老實點,喊就炸死你。那小土匪已看出那盒糕點里露出的手榴彈的圓頭,引線就勾在教書先生的手指頭上,只好乖乖地把教書先生領(lǐng)進校門。進了校門,教書先生突然一轉(zhuǎn)身,把那盒糕點朝趴在門樓上準備射擊的土匪扔過去,轟的一聲,縣大隊的戰(zhàn)士跟著就沖進來了。這個戰(zhàn)士在這次戰(zhàn)斗中,立了個三等功。
在慶功會上,縣大隊政委對這個化裝成教書先生的戰(zhàn)士說,看不出來,你小子一打扮,還真像個教書先生。這個戰(zhàn)士當即向政委立正敬禮,大聲說道,報告政委,打完仗,我就想去當教書先生。政委說,哦,想當教書先生,好哇。又把他上下一打量,說,總不能就這樣當教書先生,總得學習學習,培訓培訓吧。站在政委身邊的縣長接上去說,想當教書先生是好事呀,新中國的教育正缺老師。這樣吧,你先上個師范,等師范畢業(yè)了,再去當教書先生。就這樣,這個戰(zhàn)士后來真的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當上了教書先生。
聽完這個故事,我們都知道,張先生說的就是他自己,但張先生卻嘿嘿嘿地笑,不承認。后來我到縣里上中學,我的班主任是從師范調(diào)過來的,有一次,我跟他說起教過我的這位張先生,班主任說,是的,是他,他就是師范畢業(yè)的,我教過他,是個不錯的學生,聽說在部隊還立過功。這是我唯一知道的與張先生的過去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事。
1964年四清運動,有人檢舉張先生私開自留地,破壞集體經(jīng)濟,強迫學生為他干活,搞資本主義剝削。四清運動本來是清查農(nóng)村干部四不清問題的,不知道為什么,也清查到民辦教師頭上來了。既然有人檢舉揭發(fā),四清工作隊就立案調(diào)查,還找我們這些學生取證。那時候,我已到縣城上中學,知道什么叫資本主義剝削,也多少知道事情的輕重,就說,我們幫芹姐干過活是真,都是課間自愿的,而且還吃了芹姐不少的西瓜,中午帶飯的同學也沒少吃芹姐弄的菜。工作組的人說,那是你們還小,劃不清界限,甘愿接受剝削。后來我才聽人說,是有人想著張先生的這個位置,找機會整治張先生,好取而代之。
不讓張先生教書了,張先生又不能下田干農(nóng)活,看在張先生立過軍功的份上,上面仍留張先生在壩上小學干些雜活。這雜活除了協(xié)助芹姐收拾教室,就是上課吹號,下課吹哨。壩上小學的號聲雖然仍在空曠的原野回蕩,但聽起來卻沒有以前那么敞亮。有一次,我從縣中回家,路過壩上小學,看見張先生拄著拐棍正在吹號,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張先生吹得很用勁,正在課間活動的學生,聽見號聲,像風吹落葉一樣,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張先生一個人,站在教室門外,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提著銅號,像河灘上一棵孤零零的柳樹,兀立在寒風之中。
代替張先生的是個年輕的女孩,聽說是公社某個領(lǐng)導的兒媳。女先生也姓章,但姓的不是弓長張,而是立早章。當?shù)氐姆窖苑植磺鍙埡驼拢桶褟埾壬写髲埾壬?,把章先生叫小張先生,聽起來都是個張。聽村人說,這小張先生倒是挺和氣,也沒怎么為難大張先生,相反,卻給了大張先生許多照顧,只是書教得不怎么樣。證據(jù)之一,就是常念錯別字,大張先生在教室外實在聽不下去,就幫她糾正了幾回。次數(shù)多了,連大張先生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就私下對學生說,你們晚上到我家來,我教你們再念一遍。有一次,剛好被小張先生碰上了,大張先生覺得十分尷尬。哪知小張先生卻大大方方地端個板凳在旁邊坐下來,跟著大張先生一個一個地念課文上的生字。事后,還跟大張先生說,我本來就沒好好上過學,是他們趕鴨子上架,硬要我來教書。從此,大張先生就收了這個特殊的學生,晚上手把手地教她備課,白天一字一句地聽她講課。只是上課的時候,一個在教室里,一個在教室外,一個是正牌的先生,一個是吹號掃地的雜工。村人都夸大張先生好氣量,大張先生說,把小張先生教好了,她才能把你們的孩子教好,這有什么不好的呢。這都是我后來聽說的,沒有親眼得見,但是,有一個順口溜,我放假回家,卻聽得真真切切,心里很不是滋味:壩上小學真奇怪,夜里打貨日里賣。賣課的學生在屋里,教課的先生在屋外。
1958年搞一大二公,隊上收走了芹姐開的自留地,說是資本主義殘余,不能保留。三年困難時期,小張先生不忍心大張先生一家挨餓,又到公社幫忙要了回來,靠著芹姐開的這片荒地,一家人才度過了饑荒。只是經(jīng)過幾年的折騰,壩上小學的那兩間教室,已破舊不堪,上面沒有撥款,隊上也無力翻修,終于有一天,連日暴雨,暴漲的河水漫上河壩,沖垮了教室的泥墻,把住在披廈里的張先生一家,都壓在屋架下面,芹姐和孩子雖然被救出來了,但張先生卻不知為什么跑到教室里,被兩棵彎彎曲曲、歪歪扭扭的柳樹課桌夾在中間,怎么也拉不出來。芹姐哭著說,他這幾天老念叨教室里那兩塊黑板,怕被水沖走了。眾人忽然想起,教室墻上掛著的那兩塊黑板,原是區(qū)上發(fā)給壩上小學的獎品,難道在這風狂雨暴之夜,張先生是想去把它們?nèi)∠聛恚瑸閴紊闲W保存這份榮譽。
三十多年后,在壩上小學的舊址上,一個曾經(jīng)在壩上小學讀過四年級的企業(yè)家捐資,建了一所希望小學。希望小學是一幢三層樓的建筑,面對那片長滿柳樹的河灘,巍峨聳立,很是氣派。里面的課桌課椅和一應(yīng)教學設(shè)施,都按標準配置,樓前樹了一根高高的旗桿,每周都要舉行升國旗唱國歌的儀式。這位企業(yè)家要求,出旗前要吹緊急集合號,出旗曲要奏《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有一年回鄉(xiāng),早晨起來,我突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在曠野上空響起,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索多多多多多,米米米米米,索米多,索米多。向前,向前,向前……,我默念著這熟悉的曲調(diào)和歌詞,禁不住淚如雨下。
臨街樓主曰:余少時受教,得之于民辦教育者孔多,唯于張先生處,所得特異。張先生雖無今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之觀念,然其言傳身教,身體力行,皆合此五育之精神。此無意插柳乎?故教育者,不徒在其理念,而在教育者之德能。惜乎張先生中年困厄,壯歲殞命,此吾鄉(xiāng)為民辦教育獻身之第一人也。
責任編輯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