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義
“歡迎你們!謝老等你們很久了?!碑斢浾哌甸_謝辰生家的大門時,他的學生修淑清熱情地招呼記者。97歲的謝辰生就坐在客廳一角的春秋椅上,對記者說:“抱歉,我不方便起來?!币贿呎f,一邊伸出手。記者趕忙彎下腰,用雙手將他這只手包裹起來,并有意將握手時間多停頓幾秒。
這是記者握過的最滄桑的手。手上的皮肉已經(jīng)非常松弛了,但恰恰讓人更好地觸碰到手指、手掌間的骨骼與氣力。那是一股年邁而未散的暖流、電流,或者說洪流。記者竟有在古跡間撫摸蒼松翠柏之感,筋脈枯瘦、虬曲蒼勁,經(jīng)歷雨雪風霜,看遍恩怨糾葛,卻只是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不說話,或輕描淡寫地講述著一切。
“這是一位只關心文物保護的老先生?!睅缀跛薪佑|過謝辰生的人都會這樣說。兩年前,謝辰生的年齡越來越大,家人讓他搬到帶電梯的新小區(qū)。搬家時,有一件事他叮囑再三:“把家里的電話座機搬過去,號碼一定不能變!”
謝辰生所住的老小區(qū)是國家文物局家屬樓,曾聚集文物局的一大批專家。他的女兒程卓燕回憶,未搬走前,只要謝辰生不外出,家中幾乎每天門庭若市,專家、學者、記者、文物志愿者紛紛登門拜訪。特別是在北京舊城改造的那幾年,不少城內(nèi)古跡面臨被拆除,謝辰生更是異常繁忙。文物保護志愿者們知道他曾多次給黨和國家領導人寫信,也能直接聯(lián)系到相關部門負責人,于是就將他家的電話口口相傳,一來二去,這個電話竟成了著名的“文保熱線”。翻閱《謝辰生先生往來書札》《謝辰生文博文集》可以看到他和不少歷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書信往來。謝辰生的每一次致信,談的問題都非常具體,能讓黨和國家領導人在第一時間了解情況,并迅速解決。
“謝老最愛和年輕人聊天?!毙奘缜甯嬖V記者,謝辰生對每個找他談文物保護的年輕人都非常重視。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姚遠就是這群年輕人中的一員。2006年,南京“建設新城南”城市改造項目嚴重威脅到南京僅存的明清街區(qū)的保留。當時還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姚遠寫下《關于保留南京歷史舊城區(qū)的緊急呼吁》,發(fā)給300多位文物保護專家、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郵件發(fā)出次日早上8點多,姚遠接到了第一個回復電話:“我是謝辰生?!焙髞恚x辰生等16位不同領域的著名專家響應了姚遠。上面派人到南京調(diào)查,最終促成2008年《歷史文化名城名鎮(zhèn)名村保護條例》出臺。
在謝辰生88歲生日時,文物保護志愿者送給他一面錦旗,上書:“平生只做一件事,熱血丹心護古城。”謝辰生對“平生只做一件事”非常認可。他近幾年也沒閑著。2012年,北京電影制片廠收到一份正式拆遷通知。這里制作過《開國大典》《駱駝祥子》《龍須溝》等影片,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廠里老職工焦急地找到謝辰生。謝辰生馬上給中央領導寫信:“北影廠是全國僅存的新中國電影文化標志,其建筑也是見證了新中國電影發(fā)展歷史的僅存的實物例證?!敝醒腩I導非常重視,作出相應批示。最終,北影廠原址拆遷被叫停。
2015年3月,謝辰生再度向中央寫信。這封與宿白、耿寶昌的聯(lián)名信寫道,江西景德鎮(zhèn)御窯廠作為我國唯一一處能全面、系統(tǒng)反映官窯陶瓷生產(chǎn)和文化信息的歷史遺存,其出土的十數(shù)噸、上億片瓷片只能分散寄放在簡陋庫房中,不僅不能滿足“多級分類、系列復原、考古研究”的需求,連存放和保護都很困難。習近平總書記看到來信后高度關注,作出重要批示要求保護御窯廠遺址。很快,以御窯廠遺址為主體的改擴建和維修保護工程逐步啟動。2018年5月,《景德鎮(zhèn)市御窯廠遺址保護管理條例》正式實施。
這幾年,謝辰生呼吁保存下來的文物古跡遠不止上述幾例。修淑清記得,原來住在老房子時,謝辰生家里有一個字特別大的日歷,“謝老的老伴負責記錄他的行程,日歷的每一頁幾乎都寫得滿滿當當,一周只有一兩天是空的”?,F(xiàn)在照料他的保姆總被他這樣催:“你盡量動作快一些,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保姆很不解—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還有什么工作要做呢?后來明白了,這老爺子經(jīng)常工作到凌晨3點,一直堅持到95歲。
其實,謝辰生71歲時就被查出得了膀胱癌,后來轉移到肺部,他已經(jīng)與癌癥抗爭26年了。去年6月,他做了肝囊腫微創(chuàng)手術,最嚴重時,除了身邊的親人,他誰都不認識了。不過在今年年初,他身體剛剛恢復健康,就坐著輪椅,冒著嚴寒參加了一個有關歷史文化街區(qū)保護的會議。姚遠說:“謝老常常跟我講,在自己百年之前,把這件事辦成了,又把那件事辦成了,他一直在向前趕?!背套垦嗾f:“父親讓我相信,人就是憑一種信念活著?!?/p>
讓謝辰生欣慰的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的文物保護事業(yè)取得很大進步。他說:“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要增強對歷史文物的敬畏之心‘樹立保護文物也是政績的科學理念‘像愛惜自己生命一樣保護好城市歷史文化遺產(chǎn)‘在保護中發(fā)展,在發(fā)展中保護‘保護文物與發(fā)展經(jīng)濟兩者同等重要,說的都是何其之好??!”
將時間軸拉回到70多年前,年輕的謝辰生是另一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模樣。1949年5月,上海解放時,他已給鄭振鐸當了3年秘書。那3年里,他目睹大批全國各地的文物,從上海流向海外?!斑@讓鄭振鐸生氣極了。他當時是國民政府接收文物委員會的委員,接收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些文物沒了。到哪去了?就是被國民黨很多高官拿走了!”
鄭振鐸改變不了時局,只能自掏腰包買下一部分文物。謝辰生記得,當時鄭振鐸的家中擺放了幾百件漢魏六朝隋唐的陶俑。新中國成立后,他把這些文物都捐獻給國家。對于實在無力購買的一些古代書畫,鄭振鐸就在流失前拍下照片?!拔?guī)袜嵳耔I編輯出版了《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和《域外所藏中國古畫集》。這都是因為中國文物大量外流,想通過出版圖集,我國文物被掠奪、盜賣的歷史,激發(fā)國人的愛國情懷?!?/p>
新中國成立后,鄭振鐸任文化部文物局(后改名為國家文物局)局長、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學研究所所長等職。鄭振鐸與謝辰生有過一次談話,問他想到哪里工作。謝辰生說:“您是大學者,我也想當個學者,也想搞點學問,是不是可以讓我到研究所去?考古研究所、文學研究所我都可以去。”鄭振鐸當即回絕:“你哪兒都別去,就在文物局?!编嵳耔I語重心長地解釋:“文物保護是第一位的,沒有保護就沒有研究?!边@句話影響了謝辰生一生。
來到國家文物局后,謝辰生的首要任務是參與起草《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1950年5月24日,政務院頒布了第一批保護文物的法規(guī),包括關于文物出口的《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關于考古調(diào)查的《古文化遺址及古墓葬之調(diào)查發(fā)掘暫行辦法》、關于古建筑保護的《關于保護古文物建筑的指示》,等等。謝辰生說:“這一批法令頒布后,文物大規(guī)模外流的情況很快就被制止了?!?/p>
新中國還想方設法追回流失海外的文物。謝辰生回憶,經(jīng)過周總理指示,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于1951年從香港被秘密購回,當時國家經(jīng)濟還很困難,但政府還是不惜重金。后來,香港成立了一個收購小組,董源的《瀟湘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宋徽宗的《祥龍石圖》等,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回到祖國懷抱的。
1953年,中國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文物和建設的關系成為重點。周總理歸納出“兩重兩利”方針,即“重點保護,重點發(fā)掘,既對文物保護有利,又對基本建設有利”。謝辰生說了兩件事,恰恰能說明“兩重兩利”。第一件事在1953年,北京市打算拓寬馬路,計劃拆掉一些牌樓,遭到文化界一些人士反對,周總理在會上講,交通問題要解決,好的牌樓可以移到公園里。第二件事在1954年,由于道路規(guī)劃,北京市領導想拆北海團城,鄭振鐸、翦伯贊、梁思成等紛紛反對。周總理得知后,來到北海團城。當時這里是國家文物局的辦公地,周恩來步行繞團城走了一圈,然后登上團城。每一座殿,每一個房屋,他都進去看一看,又查看了團城內(nèi)的古樹。他一邊看,一邊詢問有關情況,還站在團城墻下,遠眺北海瓊島和中南海。最后他斬釘截鐵地說:團城的一磚一瓦一樹一石都不能動!最終,為了拓寬道路,并保住團城,中南海的圍墻向南移了數(shù)十米。
1959年的一天,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勛收到一份來自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報告,懇請他對拆除西安古城墻的做法予以干預。謝辰生回憶,不久之后,時任文化部黨組書記的錢俊瑞就接到了習仲勛在凌晨兩點打來的緊急電話,大概的意思是北京城墻可能保不住了,這恐怕會引起其他地方群起效尤,他聽說西安也要拆城墻,于是指示文化部趕快拿出保護西安古城墻的方案來。任務很快到了謝辰生這里,他同國家文物局兩名古建筑專家緊急整理出一份材料,交給錢俊瑞。文化部立刻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建議保護西安城墻的建議》。不久之后,國務院正式下發(fā)了《關于保護西安城墻的通知》。1961年,西安古城墻被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如果當時不是習仲勛的干預,恐怕我們今天就看不到西安城墻了。習仲勛對文物保護真是做了很大的貢獻?!敝x辰生回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從1953年開始,習仲勛歷任政務院秘書長、國務院秘書長、副總理等職。他非常重視文物保護工作。謝辰生說:“那會兒我們遞交上去的關于文物保護的文件,多數(shù)是他批的。”
1956年,為了配合農(nóng)業(yè)合作化,國務院發(fā)的《關于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建設中保護文物的通知》就是習仲勛批的。謝辰生說,這個《通知》由他起草,提出的建立文物保護單位制度、開展全國普查、強調(diào)群眾參與等內(nèi)容都是文物保護史上的第一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大轉折!”
1960年11月,國務院全體會議討論通過《文物保護管理暫行條例》,謝辰生也是主要起草人之一,同時會議還通過了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會議由副總理陳毅主持,但當他看到文物保護單位名單后,表示不能主持。眾人很詫異,陳毅說,中國是一個5000年的文明古國,那么多文物,這個名單才提出保護180處,如果他主持通過了,無法向子孫后代交代。一旁的文化部時任黨組書記齊燕銘趕忙解釋,180處只是第一批,后面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陳毅這才放心。謝辰生回憶,陳毅在會上說,在文物保護的問題上,寧可保守,不要粗暴。錯保了一個,可以及時糾正;錯拆了一個,就永遠改不回來了。
謝辰生說,在中央層面,新中國文物工作始終保持了正確的原則。為了打破國際上的謠言,從1971年開始,國家決定搞文物出國展覽,展覽先是到英國、法國,后來又去了日本、美國,共去了十幾個國家,這被稱為繼“乒乓外交”之后的“文物外交”。
考古發(fā)掘工作也取得了很大成績。1972年馬王堆漢墓、1974年秦始皇陵兵馬俑的發(fā)現(xiàn),都震驚了世界。長信宮燈、馬踏飛燕、金縷玉衣等享譽世界的國寶也陸續(xù)出土?!澳菚r候整個社會科學界里,只有文物局還能做出大量研究工作,一枝獨秀,大家都羨慕?!敝x辰生感慨道。
1977年,國家撥亂反正,謝辰生開始主持起草《文物保護法》。1982年,《文物保護法》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討論通過。謝辰生說,這5年間,“立法過程要征求各個部委的意見,如果有哪家不同意,法律草案就報不上去,所以這個過程里面有爭論、有妥協(xié)、有讓步”。
1980年,全國文物工作會議召開。會議前,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會議,專門討論文物工作。會議提出,文物保護管理的問題相當多,文物工作者應當以“責任在身、當仁不讓”的精神去工作,要見難而上,不要見難而退。
2002年,在修訂《文物保護法》的討論過程中,出現(xiàn)了“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十六字方針。它最終被寫進新修訂的《文物保護法》中,成為文物保護工作總的指導方針。謝辰生說:“這個方針正確地處理了保護與利用,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的關系,明確要把保護放在首位,以社會效益作為最高準則,堅持了文物保護工作的公益性?!?/p>
當記者問謝辰生怎么看待近年來興起的全民“文物熱”時,他的回答有喜也有憂:“老百姓喜歡文物是好事,但就怕有人又動了文物的心思,拿文物賺錢,最后又不利于文物保護了。”
采訪結束后,修淑清將謝辰生與記者長談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謝辰生的照片了,謝辰生的健康狀況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心。幾小時后,修淑清統(tǒng)一回復:“謝謝各位!滿滿的祝福啊!”修淑清說,謝辰生是閑不住的,一旦身體允許,就會重新投入工作。
修淑清給記者講述了兩件小事,或許可以解釋謝辰生為什么還不能“退居二線”。第一件是前幾年去常州,謝辰生來到徐志摩和陸小曼下榻過的大陸飯店,看到這座古跡已經(jīng)被層層高樓包圍,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幾乎淹沒在樓群中。謝辰生也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不斷重復著他的口頭禪“好極了”。
第二件是有一年去山西太谷古城。謝辰生坐在當?shù)匾粦羧思议T前聊天,非常開心。修淑清問他:“您這一代人好像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才專門關注歷史文化古城吧?”謝辰生很誠懇地說:“我年輕時在全國各地出差,看到的都是這樣的老城市,沒覺得有什么。直到后來都快拆沒了,才覺得這是很重要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