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
(一)
“我要懺悔,我說了一個謊?!?/p>
高考后的第二周,酷暑悄然而至,氣溫高得令人咂舌。
周圍的朋友都計劃著要出去玩,最后定了避暑山莊,我收到消息的時候,他們連任務都分配好了。
“曲一寒,這么多天找不到你人,作為讓大家擔心的代價,就罰你去買最難買的仙女棒!”
直到發(fā)現(xiàn)啟程那天剛好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我才知道他們要買仙女棒的目的。
抵達山頂,搭好野營的帳篷,太陽已經(jīng)徐徐落下了海平面,唯留一抹余暉。
天黑正適合玩仙女棒,不知道是誰出的注意,擺成了一個“HAPPY BIRTHDAY(生日快樂)”的字樣,叫我許愿。
我想了半天,在心里說出了開頭那句話。
睜開眼睛時,正對上一截近在咫尺、弧度優(yōu)美的下巴,我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被他一把拉住,拽進懷里:“怎么了,曲一寒,這么想不開,過了生日就想跳崖?”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站的位置有多危險,后怕地怔在原地,他又低下頭來,黑沉的眸子對上我的眼睛,露出一點兒零碎的笑意,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嚇到了?讓你一路上都離我這么遠?!?/p>
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背上安撫地拍了拍:“膽子這么小,就乖乖待在我邊兒上,霍小爺保護你。”
“霍小爺?”我略帶疑惑地重復一遍。
他的手一僵,摸摸鼻子,又干脆地笑了:“那你想叫我男朋友或者親愛的,也行?!?/p>
我哦了一聲:“我覺得還是叫‘霍晏最好聽?!?/p>
今天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不僅是我的十八歲生日,也是我和霍晏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
山風帶著不知名的花香,細微的、繾綣的,圍繞在我的身邊,不遠處一堆朋友正席地坐在帳篷旁玩牌,見我們遲遲不過去,喊了一聲,又被霍晏一記眼刀殺了回去。
霍晏將下巴擱在我的頸窩上,濕熱的氣息觸到我的臉頰,就這樣抱了我半天,才抬起頭。他眼角掛著笑,山間夜幕低垂,星空繚亂,最大的那顆天狼星,映進了他的眼睛里。
他說:“我是真的很開心。”
(二)
高二那年,我一度體重降到八十斤以下,配上一米六五的身高,遠遠看上去就是個空衣服架子。
我在同一年認識了我最好的朋友宋棲。
我們學校學生的一大愛好就是給人起綽號,比如,給宋棲起的“大小姐”,又比如,我的“冰塊妹妹”。
宋棲的名號來源于她優(yōu)異的家世和毫不遮掩的暴脾氣。而“冰塊妹妹”一半因為我的名字,一半因為我待人太過冷淡。
而我和宋棲關系好到成了唯一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對方“大小姐”和“冰塊妹妹”的人。
高中女生的娛樂生活,除了空閑時間追追當下流行的電視劇,就是討論討論校園八卦。
而霍晏是我們主要的八卦對象之一。
如果學?;@球隊隊長的身份還不夠引人注意,那前腳剛被?;ū戆?,后腳又被十幾個高一學妹堵在校門口挨個排隊遞情書的光榮事跡,大概就不得不讓人側(cè)目了。
中午午休時間,我和宋棲坐在五樓的天臺,聽她講到八卦的最新一集:“?;ǜ邇r買到霍晏的微信號,結果好友申請被拒絕,拒絕的原因是他對貓咪頭像過敏,哈哈,霍晏真的是個奇男子……”
宋棲和整天用鼻孔看人的?;ㄏ騺聿缓?,聽到她倒霉的事情,高興得能多吃三碗飯。
我的關注點跑偏:“對貓過敏,那他是不是屬老鼠的,比我們大一歲?”
假如早知道這么一句話會引來災難,就算霍晏是屬爆米花的,我也不會蹦出一句話。
宋棲班上下午第一節(jié)要物理小測,先回去背公式。吃完飯后,我自己坐在天臺發(fā)呆,天氣很好,湛藍的天空看不見一絲云彩,所以,面前罩下一道陰影時,我愣了一秒。
然后,耳邊就響起了剛剛談話中的當事人低沉的嗓音:“曲一寒,背后議論我很開心?”
我看過很多小說,可那都是別人的故事,沒有一本告訴過我,這種情況下應該怎么辦。
從他的聲音冒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變得面紅耳赤。
這么短的時間里,我甚至沒想過他怎么會認識我。
“對不起?!蔽衣暼粑孟?。
他個子高,這樣近的距離,我必須抬頭,才能看清他的全貌,大概是打完球剛用水淋濕頭發(fā),零散的劉海濕漉漉地貼在他的額頭,水洗后的眉目更加英挺——的確是張可以左手擁?;ā⒂沂直W妹的臉。
(三)
霍晏定定地站在原地,腦袋微微一偏,嘴角勾了一抹笑,任我打量。我和他目光相觸,又飛快地收回視線。
他吊夠我的胃口,終于開口說話:“對不起,有用的話……”
我后腦發(fā)麻,想不到他還會用這么老套的臺詞:“還要警察干嗎?”
霍晏嗤笑了一聲,糾正我:“還要五張英語試卷干嗎?!”
“???”
事情最后的結局,就是可憐的曲一寒同學,一趟午休為即將到來的十一黃金周多收獲了五份作業(yè)。
直到霍晏的身影徹底消失,我都沒想起問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國慶假期后,我去他們班找他。清晨,班里的人還不多,我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過去,把卷子放在他的桌洞里。和那五張英語試卷一起的,還有各種款式的情書、巧克力、精巧的手工織品。
那兒不像是桌洞,倒像是一個少女心收納盒。
我沒再回頭看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
十月中,桂花都開了,教學樓旁立著好大一棵桂樹,花骨朵次第綻放,枝葉從窗戶探進來,花香四處彌散,讓人心曠神怡。
我順著那個窗臺往外望,正好是籃球場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聚集,頎長挺拔的熟悉身影輕松投進一個三分球,有人吹哨,有人喝彩,有人大聲叫著霍晏的名字,但那都不是我。
等到上午第三節(jié)課下課的大課間,霍晏突然來找我了。
實驗班里學習氛圍好,哪怕是課間,教室里也安靜得只能聽見翻書聲,我不想打擾別人,跟著他出去,左腳剛踏出教室,就聽見他說:“曲一寒,你要對我負責?!?/p>
我嚇了好大一跳,連忙說:“卷子我已經(jīng)幫你寫完了。”
“我知道。”他抬起修長的手臂按了按肩膀,模樣有點像古裝電視劇里那種紈绔少爺,吊兒郎當?shù)?,動不動就戲弄身邊的人,“但是,你寫得太好了,老師一眼看出不是我做的,罰我站了一節(jié)課?!?/p>
我目瞪口呆中,他已經(jīng)單方面做出決定,直勾勾地看著我:“所以,你要繼續(xù)補償我?!?/p>
直到晚上放學,我都還在為這個人的無恥行徑而震驚。
我忍無可忍,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宋棲。
宋棲果然講義氣,義憤填膺道:“那……以后我們偷偷罵他!”
“大小姐,我以為你要英雄救美,幫我好好教訓他一頓?!蔽议_玩笑道。
“我這不是不敢嗎……他看起來這么兇。冰塊妹妹,你敢嗎?”
“我也不敢?!?/p>
事實證明,雖然我和宋棲性格迥異,在面對大事兒時,我倆的慫是一模一樣的。
(四)
從高一開始,所有的體育課都被我逃掉了。我實在不愛運動,跑個八百米都要用人參吊命。我寧愿回教室寫數(shù)學卷子,也不想上體育課。
習慣成自然,繞操場跑到第三圈,靠近教學樓的地方有一條小路,我趁隊伍混亂,準備故技重演,從那里偷溜回去。
誰料,剛逃了沒幾步,就和體育老師正面撞上了。
八字眉,國字臉,常年抿成一條線的嘴唇,這個老師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心里慌得不行,他也明顯不打算放過我,想抓個典型,開口就是:“全校就你們實驗班的學生最難帶!”
“老師,是我讓她去幫我買瓶水?!币坏缆曇魴M空插了進來,我抬頭,看見霍晏一邊抬手擦汗,一邊往這邊跑。
我想起他們班也是這節(jié)上體育課。
體育老師沒那么好糊弄,掃視他一眼,又轉(zhuǎn)頭看我:“他讓你去,你就去,他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
“我威脅她的?!被絷踢€是那副吊兒郎當?shù)恼Z氣,“您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學生?!?/p>
霍晏這一下成功吸引了老師的怒火,眼看他要被重罰,我想張口解釋,他一記眼風掃來:“不怕威脅?真想我跟你回家???”
學校就這么大點兒地方,八卦長了翅膀一樣,一傳十,十傳百,體育課后不過半天,好像全校都知道我和霍晏的故事了,還衍生出了幾十個版本。
我和同桌換了個位置,坐在里面,避開窗前那些圍觀緋聞女主角的眼神。
傳說中的校花和學妹團都依次從窗外走過,宋棲是最后一撥來的。
“我特地爬了兩層樓來上廁所,就是為了問你怎么回事!”她氣喘吁吁,“你倆真的仇人變情侶了???”
我把口袋里的《高中生語文必背古詩詞》掏出來亮給她看:“如果我現(xiàn)在有男朋友,也只會是它。”
“行吧……”宋棲遺憾地嘆氣,“我還以為以后咱們就不用怕他了呢!”
雖然事實讓宋棲失望了,但她說的話仿佛是一個預言。
當晚放學時,我和宋棲繞去旁邊的小吃街買缽仔糕,再走回校門口時,自行車棚里就只剩下一輛很威風的山地車,一看就價格不菲,隱約還有些眼熟。
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手里拿著工具,像是想把車鎖撬開。我和宋棲對視一眼,佯裝鎮(zhèn)定地往那輛山地車的方向走去,那人猶疑地看著我們,哆嗦了一下,收起工具,扭頭跑了。
索性好事做到底,我們打算在這兒多等一會兒,看能不能等來車主。
最后人是等來了,只是沒想到,他會是霍晏。
路燈的昏黃光影里,宋棲跟他說完了事情經(jīng)過。霍晏半邊臉沐浴在光下,半邊臉匿在黑暗中,聞言,轉(zhuǎn)頭,一雙鳳眼微抬,對我們說:“謝謝兩位女俠,改天請你們吃飯。”
說完,他又轉(zhuǎn)過臉來看我:“曲女俠原諒我了嗎?”
宋棲也看著我。
我感到從耳根處開始,整張臉頰不由分說地熱了起來:“霍晏,謝謝你,早上的事。”
“還有,對不起。”
(五)
于是,我人生中又多了一位化敵為友的朋友。
跳出之前的負面濾鏡來看,霍晏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
他成績不大好,主要是偏科嚴重,物理和數(shù)學兩門課經(jīng)??寄昙壍谝幻⒄Z卻差到我有時會懷疑他還不如小學生。
霍晏不太服氣我的看輕,隨手在紙上畫出一道磁感線的物理題給我做,我兩眼發(fā)直,又想跟他絕交了:“如果我物理能考過五十分,就不會來學文科了?!?/p>
他哈哈大笑,伸出手來揉我的頭發(fā):“所以,這才叫互補?!?/p>
我面無表情地拍開他的手:“我不和在英語答題卡上涂出一個‘250的人互補?!?/p>
霍晏表示很委屈。
元旦放假前,學校組織我們?nèi)⒂^科技館,一個年級一千多人,黑壓壓地進去了就鳥獸狀散開。我和宋棲約好在門口集合,霍晏也來了,說這就是他一雪前恥的時刻,主動請纓給我們當講解員。
非節(jié)假日,科技館里除了我們學校的學生,游客不多,只有一個學齡前的小朋友一直跟著我們的身后,睜著兩只好學的大眼睛。
中途,宋棲去了趟衛(wèi)生間,小朋友走過來,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抱住了霍晏的腿,然后就再也不撒開了。
霍晏蹲下身,毫不費力地把他抱起來,沖我笑:“曲一寒,我們要不要來張合照?”
我十分感動,然后拒絕了霍晏的請求:“我是姐姐,你是叔叔,我們不像。”
宋棲回來的時候,小朋友的父母正好過來把孩子接走。
霍晏順手從兜里拿出兩張籃球賽的門票遞給我們:“之前忘了說,這周末在市體育館,我們學校和隔壁八中籃球賽,來給我加油啊。”
我說:“你還缺人加油嗎?”
“缺啊,”他答得飛快,“就缺你……們?!?/p>
我可能是真的天生和所有的體育項目無緣。
周末還沒到,我先得了重感冒。每年有新型流感席卷這座城市,我總是第一撥中招的人,我這具身體在病毒面前,似乎毫無招架之力。
我連著灌了幾天熱水,感冒也沒能好,反而愈演愈烈,成了高燒。別說出門看比賽,連睜開眼都成了我此刻最大的難題。我用盡渾身力氣撥通宋棲的電話號碼,嗓音嘶啞地跟她說明情況。
她當即說要陪我去醫(yī)院掛生理鹽水。
我說不用:“我……家里人都在呢,你去看球賽吧。如果我們都不去,他肯定會很掃興。”
掛了電話后,我又重新縮進被窩里。拉上窗簾的屋子里透不進幾分光線,顯得整個屋子壓抑逼仄,令人窒息。鼻子不通氣,眼睛里倒是有液體流下來,順著臉頰沾濕枕巾。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
等我的病差不多好起來,元旦也收假了。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依舊是我和宋棲一起,霍晏不請自來,一并拉來的還有幾個籃球隊的男生,我都不認識。宋棲去看了比賽,能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其中有一個男生,高個兒、娃娃臉,相貌很清秀,眼神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在宋棲的身上,意思很明確。
我低頭吃飯,大病初愈,還不能吃什么重油重鹽的東西,只能喝小米粥。我一邊喝,一邊聽他們聊起那天的籃球賽是如何如何精彩。
這是我不了解也無法插嘴的話題。
一連幾天都是這些人一起去食堂,我中午吃得很少,宋棲擔憂地看著我:“冰塊妹妹,身體還很不舒服嗎?”
我咳了一聲:“沒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話音落下,身邊站起一道身影,霍晏端起我的粥,一言不發(fā)地走去食堂阿姨那里加了勺糖回來,又放回我的面前:“知道你喜歡吃甜的,這樣會好喝一點吧?”
“你怎么知道?”
“好幾次看見你們放學去買缽仔糕了,平時口袋里還裝棒棒糖?!被絷滩患偎妓鞯?,“誰還看不出你愛吃甜的,冰塊妹妹?!?/p>
“喂,霍晏,你不能這么叫!這是我叫的!”宋棲跟他嗆聲。
霍晏聳了聳肩:“那我叫什么?小冰塊?小寒寒?”
我收回之前的話,霍晏不光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他還是個討打的男孩子。
走出食堂,宋棲要去文具店買東西,那個娃娃臉男生也要跟著去,我看出宋棲沒有反對的意思,主動給他們空間,說我要先回教室。
我走路總喜歡低著頭,避免和其他人有交流,也就更容易發(fā)生“交通事故”。
比如,此刻,我走快了一步,鼻尖直直地撞到霍晏的毛衣上,不痛,但難免會鼻酸,神經(jīng)聯(lián)動反應,唰地有眼淚流下來。
他大約是感受到了濕意,身子一僵,手緩緩地按在我的后腦勺上,我就這樣被動地靠在他的胸膛,帶著柑橘的味道席卷了整個鼻腔。
“曲一寒,”半天,他開口,嗓音微啞,帶著嘆息似的,“嬌氣包,這就哭了?!?/p>
我惡狠狠地掙開他,想撞他一下,讓他也感受一下這種滋味,不要說風涼話,卻見他張開雙臂對著我,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眼底都是縱容。
我的心跳忽然不受控制,一顆心像被人打得七零八落。
“不想撞回來了?”他笑,然后很認真地跟我說,“曲一寒,你要記得,你還欠我一場籃球賽。”
(六)
寒假過去,高中的進程就正式過半。
實驗班的壓力開始一點點增加,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還常常會安排隨堂測驗,等做完試卷去食堂,只剩些殘羹冷炙。
宋棲跟我吐槽:“原本吃的就是豬飼料,現(xiàn)在連豬飼料都吃不上熱乎的了。”
有一次,我打冷湯被霍晏看見,從那之后,他每天中午都來給我送飯。
“曲一寒,今天吃辣椒炒肉,我憑借自己的帥氣要到了一份肉超多的,給你了。”
“曲一寒,今天是海帶湯,我記得你很喜歡海帶,多給你打了一碗?!?/p>
“曲一寒,今天我體育課下課去晚了,沒有飯了,不過,我?guī)Я穗u蛋餅,也很香?!?/p>
……
某天,我問起霍晏有沒有去當美食博主的意向,他在幫我把菜里的蔥花挑掉,頭也沒抬:“我又不是給誰都服務。”
我愣了一下,霍晏已經(jīng)流暢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曲一寒,你想考哪里?”
“北京?!蔽艺f。
他點頭:“好?!?/p>
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的天數(shù)從三位數(shù)變成兩位數(shù),再到一位數(shù)。幾百天的時間仿佛是在夢里度過的一樣,眨眼之間,光影就從冬天變換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我和宋棲交換三門主課的筆記復習,一大堆本子搬來搬去,浩浩蕩蕩的,工程巨大。霍晏過來幫忙,他力氣大,樓上樓下跑兩趟就能完成。
“做苦力有沒有報酬?”他挑眉。
我撕開一根棒棒糖的包裝紙,然后將棒棒糖遞給他,他揚了揚下巴,示意自己現(xiàn)在沒手拿,我沒辦法,我只能直接塞進他的嘴里。
夕陽的余暉流淌在他半邊臉頰上,瀉下一泓瑰麗的色彩,少年英俊得動魄驚心。
可這人一開腔就沒個正行,破壞氣氛:“曲一寒,這根棒棒糖是不是有你的味道?”
“怎么了?”
“特別——甜?!?/p>
我沒再理他,轉(zhuǎn)身想找宋棲,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高考結束那天,我拒絕了所有邀約,考完便直接回了家,一連人間蒸發(fā)了快十天,再重新登錄各種通信設備時,無數(shù)消息紛至沓來。
首當其沖的就是宋棲和霍晏的。
我被狂轟濫炸完,才知道他們倆定下了和籃球隊的人,還有幾個同學一起去避暑的行程。
宋棲還是有點生氣:“下次你回老家,也不要不帶手機,知不知道我們都很擔心你!不過,就算你人不在,我們做計劃的時候還是把你帶上了?!?/p>
相比起宋棲的委婉,霍晏的態(tài)度要直白多了。
爬山最艱難的那一段,我走三步就要停下休息半分鐘,霍晏主動在我的面前蹲下:“曲一寒,要不要我背你?”
我腳步一頓:“……有詐嗎?”
“沒有,”他轉(zhuǎn)過頭,笑得無辜又狡黠,“只是,被我背了的人,就是我的女朋友了?!?/p>
沉默許久,我輕聲說:“霍晏,為什么是我?”
“大概因為我們看上去像天生的一對?”
我瞪他一眼。
他勾了勾嘴角:“說實話也不行?”
“我走了。”
“好、好、好……”霍晏正經(jīng)起來,“高一有段時間我們班英語老師回家生孩子,換了你們班老師來代課,嫌我們班學生背書背得爛,讓你來給我們做示范。
你知不知道,你全程臉都紅得像小番茄。我那時候想,傳說中的‘冰塊妹妹,怎么這么容易害羞???后來總算找到機會試試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臉紅,再然后就越來越想捉弄你,又不想別人欺負你。
曲一寒,你知道,我的語文和英語都學得很爛,說不出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類的話——這句也是我昨天剛背的。但是,你愿不愿意,試試把你的手給我。
我會握得緊緊的,絕對不會放開?!?/p>
事實證明,人都有點葉公好龍的傾向。我在霍晏的面前伸出手時,他呆滯了整整一分鐘才握住。
“曲一寒,我真的不會放開了。”
我肯定又臉紅了。
我說:“這種話不能多說,像給自己立flag(誓言)?!?/p>
“那……我說點別的?!彼辶饲迳ぷ樱蝗唤形?,“一寒?!?/p>
我的四肢百骸隨著這一聲微微戰(zhàn)栗起來,胸腔里涌上一種比檸檬水還要酸澀的情緒,我壓抑住鼻音,嗯了一聲。
“一寒,我們未來四年一起在北京好不好?
如果你喜歡那兒的話,畢業(yè)后我們在那兒買一套公寓。你喜歡狗,還是貓,我們養(yǎng)一只吧,如果我工作忙回家晚,還有它陪著你。
我希望我的未來里都有你?!?/p>
我閉了閉眼睛,說:“我也是?!?/p>
“霍晏,我也喜歡你?!?/p>
(七)
我和霍晏在北京待了四年。
我以當年文科狀元的成績被P大錄取,霍晏的英語超水準發(fā)揮,又在高考前參加了航校的素質(zhì)測試,成功達標,未來將要成為一名飛行員。
揶揄他時,我會叫他“機長”。
他一臉受之無愧,反倒笑瞇瞇地俯下身來看我:“機長夫人在不在?”
我只得敗下陣來。
宋棲沒來北京,她說怕每天吃狗糧被噎死,去了上海讀書,那個娃娃臉的男生也去上海的體校上學。
某天晨跑時,我收到宋棲的短信:“冰塊妹妹,我好像也要談戀愛了。你和霍晏一定要一直好好的。”
冬天的北京霧蒙蒙的,天光暗淡,校園里路燈還亮著,我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榕樹下,裹緊了衣衫,沙塵太大,吹得我眼睛痛。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回復她:“我也希望你幸福。”
霍晏在大三那年實現(xiàn)了在北京買一套公寓的愿望。他加入學校的特種部隊,多次出任務攢下一筆不菲的積蓄。
公寓裝修好那天,我大四開學,霍晏幫我一起收拾行李,搬到了我們的新家。樓下剛好有一個小型籃球場,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籃球,頂在左手指尖旋轉(zhuǎn),一笑起來眉眼飛揚,依稀又是高中那個桌洞塞滿了情書和禮物的少年。
見我發(fā)呆,他忽然笑了笑:“曲一寒,你還記得你欠我一場籃球賽嗎?這次沒有別的觀眾,我只打給你一個人看。”
說完,他站在我的身后,握著我的手,把球往上拋,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球進框時,他低下頭來吻我,我睜著眼睛,余光里金烏西墜,晚霞都沉入海里,仿佛是電影結尾的畫面,好像所有的愛情故事到這里都應該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假如沒有那些“但是”。
我前往美國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航班延遲了兩個小時。我的手機開了靜音,可是還會有震動,直到飛機廣播提醒手機關機的時候,霍晏一共撥來了一百二十八個電話。
舷窗外烏云密布,這樣的壞天氣,和我爸媽決定離婚那天一樣。
我冷眼旁觀他們各自收拾東西離開這個被徹底拋棄的家,沒有人說要帶我一起走。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只是他們被強行撮合在一起后的產(chǎn)物,不帶著任何愛意出生,自然也不會被他們放在心上。
他們剛走那段時間,我正在讀高二,整個人暴瘦了快二十斤,去醫(yī)院查出了重度抑郁癥。
我面上一貫粉飾太平,這個世界原本對我而言就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可是,有兩個人,猝不及防地闖入我的生命。
他們把龜縮在殼里的那個我拉了出來,重新感受到陽光灑在身上,原來這么暖。
所以,當高考完,我收拾宋棲那沓筆記,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看見她寫“如果霍晏沒有和曲一寒在一起,我會去追他,如果他們在一起,我就祝他們幸?!保译y得地慌亂了很久,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設想他們倆在一起后,我被再次拋下的結局。
最后,我決定說一個謊。
我說“霍晏,我也喜歡你”時,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他捧著一顆灼熱的真心來愛我。
那樣要把我溺死在里面的深情,我受之有愧,良心難安。時間越久,越讓我感到煎熬,我不愛他,卻騙來了他的全心全意。
連我無理取鬧的爭吵,他都毫無條件地包容我。
我怎么才能對得起這樣的霍晏。
從來沒人教過我,該如何去喜歡一個人。
我的身體再度開始暴瘦,時隔五年再去醫(yī)院,我得到一模一樣的診斷結果,重度抑郁癥沒有絲毫好轉(zhuǎn)。
我拿出三年攢下的所有獎學金,給霍晏買了一年四季的衣服,洗好晾干熨平,妥帖地收進衣柜里。
所有的生活用品,我都分門別類地放好,在冰箱上貼了字條,一抬眼便能看到。
這個家一點一點地開始充滿煙火氣息。
霍晏很快發(fā)現(xiàn)了變化,挑眉看我,是他固有的驚喜又得意的表情。他從背后擁著我,聲音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笑意:“我家寶寶越來越賢惠了?!?/p>
而我低聲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霍晏。
我是在贖罪。
(八)
我又一次抑郁癥發(fā)作,控制不了自己,在霍晏的面前摔碎了杯子那晚,我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里,填了普林斯頓大學的入學申請。
OFFER(通知書)在一個月后靜悄悄地傳送到我的郵箱。霍晏又要出差,我最近瘦得愈發(fā)厲害,連下巴也尖了,我送他到機場時,他一只手拖著行禮,一只手撫著我的臉:“一寒,我會早點回來的,有什么事兒,都要給我打電話。”
我狠狠地點頭。
最后,我卻懦弱地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坐上了去美國的飛機,我知道他加入的部隊不會允許他出國。
他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的吧?在他還沒穿過的那幾件衣服的口袋里,我都留了字條。我不敢當面說的話,只能用這種方式,祈禱他會察覺。
他會知道曲一寒只是個騙子。
他會知道她從來不值得他喜歡。
我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的五年里,每個月都會去看一次心理醫(yī)生。
醫(yī)生跟我說:“喜歡一個人,總是從怕他受傷開始的。”
這么多年,終于有人告訴我,原來我是喜歡霍晏的。
我輕輕彎了彎嘴角,眼眶里卻有淚滑下:“所以,我害怕自己讓他受傷,只能離他更遠?!?/p>
遠到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忘了我。
而這一天就快來臨了。
我博士畢業(yè)禮當天,接到了宋棲的電話。我和她一年前才恢復了聯(lián)系,剛到美國的幾年里,我為了回避和霍晏有關的所有消息,和他相熟的人都被我一并屏蔽了。
宋棲是我除了霍晏之外,最對不起的人。
她這次打來電話,是通知我霍晏的婚訊。據(jù)說對方是他家里介紹的姑娘,長相家世都般配,他自己也對她很滿意。
我安靜了很久,輕聲對她說:“那就好?!?/p>
聽筒那頭有嗞嗞的電流聲,宋棲狀似無意又像帶著嘲諷地問我:“曲一寒,你還喜歡霍晏?”
有風嗆入咽喉,好半天,我緩了過來,啞著嗓音說:“沒有。”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霍晏?!?/p>
撥穗禮后,有低年級的新生帶著攝像機和話筒來做采訪,他們問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I have to confess,I said a lie(我得承認,我說了一個謊)?!?/p>
十八歲的曲一寒說了一個謊,說她喜歡霍晏。
二十八歲的曲一寒也說了一個謊,說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霍晏。
有人說,只要說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shù)的謊來圓,可我當時從未想到,這個謊言的代價會這樣大。
大到我和霍晏之間,今生今世,從此以后,參商永離,黃泉不見。
“曲一寒,不喜歡我還哭鼻子?”
耳邊倏然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像是穿透五年的光陰而來,將我定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夏日陽光刺目,拂過棕櫚樹的葉子,打在我的眼睛上,刺出了一點淚花。
我不敢置信地低聲自語:“霍晏?”
“我和宋棲打了一個賭,讓她試探你一下,你果然說了這么絕情的話,”他嘆氣,聲音里帶著一點疲憊的沙啞,“好不容易申請到來美國的機會,結果連個擁抱都收不到?!?/p>
我轉(zhuǎn)過身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張熟悉到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臉。
他剃了短短的圓寸,五官更加硬挺,眼睛亮得像裝滿了星星。
“曲一寒,你知道我以前最想對你說的話是什么嗎?”
霍晏沒等我回答,兀自徑直道:“無論富貴貧窮,無論健康疾病,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你的身邊,直到永遠?!?/p>
“哪有你這樣給別人留絕筆書,還弄得紙上都是眼淚的。”他低著頭,手指滑過我的眼角,“我看到你的診斷書了?!?/p>
我忽然整個人發(fā)起抖,卻被他一把牢牢地按在懷里。
心跳聲透過單薄的衣衫傳進我的耳中,一如十年前在那座山上,他擁我入懷時一樣。
“霍晏,”我顫抖著聲音問他,“如果我剛剛跟宋棲說的,都是真的呢?”
“你以為你不告而別那么多年,我會這么容易就放過你?!起碼要罰你在我身邊待個五六七八十年?!彼p描淡寫地說,語氣里卻夾著認真。
可是,無論是表現(xiàn)在外的霸道,還是深藏不露的溫柔,都是我的霍晏。
——是我十年不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