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洛
葛新艷是一名從事殯葬業(yè)的女老板,做這行久后,看盡了世間人生百態(tài)。
出生于1973年的葛新艷,小時候隨轉(zhuǎn)業(yè)復(fù)員的父母來到甘肅省蘭州市。一沒學(xué)歷二沒背景的她,靠著父母買通的關(guān)系,進了國企單位做基層工人。
2000年春節(jié)后,國企改制,葛新艷選擇了再就業(yè)。老公張凱是司機,每日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兒子由婆婆照管,一家五口擠在一套60平方米的舊樓里。
賦閑后,葛新艷每天都在街上轉(zhuǎn)著找工作,晚上一到家,拿起筷子吃飯,婆婆就沒好臉。直到一天,葛新艷看到一家天津壽衣花圈店正在轉(zhuǎn)讓。
細聊過后,葛新艷當即從單位買斷的錢里拿出2萬塊,交接著盤下了店。張凱倒是沒有反對,婆婆在家邊做飯邊嘀咕:“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做死人生意,分明就是咒我早死。”妹妹抱著孩子站在店門口,連屋都不肯進,只有葛新艷媽媽不說話,待人都走了,才掏出一個紅布包,遞給葛新艷:“啥生意都要有人做,既然轉(zhuǎn)下來了就好好干,不要想太多,人在道中走,心懷敬畏就得了!”葛新艷鼻頭一酸,可當真接手后才發(fā)現(xiàn)生意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做。第一個月快到底了,葛新艷掙的錢連房租都出不來,急得嘴邊都長了瘡。
終于,后半夜一個電話叫醒了葛新艷,說是醫(yī)院太平間里有個出車禍的,要她抓緊過去干。葛新艷滿心激動地爬起來,拉起張凱就往店里跑。
到了店門口,張凱幫葛新艷拉開卷閘門,卻死活不進去了,說是滿屋子吊著金樓銀山、童男童女的,會瘆得他睡不著覺。葛新艷氣極,急匆匆地取了壽衣、化妝盒,還有一些紙貨扔給他,就火急火燎地往醫(yī)院太平間去了。太平間里燈光通明,逝者的家屬站在那里哭天嚎地。之前葛新艷接手的上家是給講過怎么干,但實操她這可是第一次。
葛新艷屏著呼吸掀開死者的白布,滿頭滿臉的污血都干涸了,沒血的皮膚也是烏青的,衣服污穢不堪,頭發(fā)粘著血漬貼在頭皮上,幸好眼睛是閉著的。張凱肯定指望不上了,葛新艷只能自己上手,為逝者整理儀容。當葛新艷第一次觸碰到逝者的身體時,那冰冷的感覺“嗖”一下就傳到了她的心頭。
葛新艷一邊清洗,一邊冒冷汗。終于整理完了儀容,換壽衣的時候,葛新艷努力地搬了幾次,卻發(fā)現(xiàn)尸體竟然重如千斤銅鼎,周圍一圈的男女老少竟然沒人上來搭把手。葛新艷的脾氣上來了,大吼了一嗓子:“不會來搭把手?。 ?/p>
周圍的人都仿佛才回過神來,滿眼不知所措地上前搭手。凌晨3點的時候,太平間那邊才算搞定,聯(lián)系來的風(fēng)水先生已經(jīng)到了,正在里面跟家屬交代喪事細節(jié)。而葛新艷必須要抓緊去逝者家屬院,準備殯儀車、水晶棺,還有搭靈棚的事情。
按上家提供的各種固定合作關(guān)系,葛新艷挨個打了電話。送棺木和開靈車的伙計都非常客氣,就是搭靈棚的伙計從接到電話起,就好像滿肚子不滿。凌晨3點半,葛新艷一個人在小區(qū)里等了很久,才見到這個胖男人慢騰騰地從車上下來。
葛新艷原地站著,看他搭棚子。只見他從車斗子里卸鋼管,“嘭”的一下就從車上扔下去了,鋼管滿地打滾。深夜啊,那鋼鐵和硬水泥地碰撞的聲音別提有多刺耳驚心了!葛新艷怎么忍得了。此時,他正扛起一根長鋼管,葛新艷二話不說地沖過去,從他背后猛地壓住鋼管的另一頭。他立刻失去了平衡,叫囂著:“哎,傻婆娘,干啥呢?”
“你給我聽著,以后想跟我干活就麻利點,要是再這種下三濫樣子,老娘這單生意大不了不做了也不會讓你好過!”葛新艷潑辣,讓胖男人竟生了幾分怯意。后來葛新艷才知,其實做這行的,最橫的就是架子工,少,自然要牛些。他見葛新艷是新手,又是個勢單力薄的女人,就一臉壞相,想給葛新艷個難處。
這次之后,葛新艷故意把該給這個胖男人的工錢拖著,還另外守著別人家搭的靈棚,悄悄地聯(lián)系別家架子工。沒想到,胖男人反而慫了,開始對葛新艷“老板長,老板短”的熱乎得不行。
整整三天,葛新艷在主家的靈前靈后伺候著,連家都顧不上回,終于把這位逝者送上了陵園。
走完了第一單的流程,葛新艷心里便有了底。
拿著結(jié)算的幾千塊錢,葛新艷回到家就躲進澡堂,邊瘋狂地搓澡邊流淚。世上哪有容易掙的錢!但鋪子已經(jīng)開張了,葛新艷心里一遍遍地勸自己,我要做的就是這送人的活!不偷不搶,無貴無賤!
張凱作為一個大男人,在關(guān)鍵時刻冠冕堂皇地退居二線,葛新艷自然少不了跟他吵架。但他卻把酒杯一舉,鏗鏘有力地說:“那是你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司機,以后晚上有活別叫我?!?/p>
為了生意,也為了賭氣,葛新艷直接搬進店里去住,聽兒子說婆婆慫恿著張凱,別去找葛新艷,這還沒掙錢呢,就這么大脾氣,以后還了得?
兒子倒是站在葛新艷這邊,每天放學(xué)后,大大方方地進出店鋪,晚上葛新艷要他回家睡覺,他指著店里最后面的小床說:“媽媽,你害怕的話,我陪你吧!”葛新艷感動地蹲下問兒子:“你害不害怕?”他說:“媽媽都不害怕,我為什么要害怕?我們又沒做錯事!”葛新艷忍不住地紅了眼睛。張凱不管葛新艷,日子也要過,她還要掙錢送兒子出國呢!從那之后,葛新艷更是啟動了拼命三郎的做派,整日想著怎么接生意!
想到醫(yī)院,葛新艷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凡是有家屬需要殯儀服務(wù),醫(yī)生或護士幫忙打電話給葛新艷了,完事后她就給他們封紅包。就這樣,一來二去,葛新艷不僅認識了不少醫(yī)院工作的朋友,還接到了生意。另外,她的口碑好,家屬口口相傳。
于是,幾場喪事下來,店里的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軌,進賬不斷。但葛新艷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忙得還沒來得及和張凱商量未來走向,一個以前一起上班的同事就在店門前給她傳了消息,說張凱最近和單位的誰誰好上了,問葛新艷知道不知道。
那一瞬間,葛新艷只覺得頭都變大了,腦子也沒了回路,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客氣,繼續(xù)回話。
幸好一個生意電話給葛新艷救了場,來不及多想,她就飛奔現(xiàn)場了。這次,走的是個和葛新艷年紀相仿的女人,應(yīng)該是突發(fā)心臟病,倒在自家的客廳里。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拿鑰匙的住家保姆,通知家屬的時候已經(jīng)身體冰涼了。
女人的母親邊哭邊仔細地為死者換好了衣服,還細心地擦洗了身體。葛新艷收拾死者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滿柜子的珠寶,衣服很多,大都是沒穿過的新新的掛著,一看都是葛新艷連進店試衣都沒勇氣的大牌子。由此可看出,這個女人的老公很有錢。但直到最后一天快起靈的時候,他才出現(xiàn)。果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在靈位前站著默默地不出聲,身邊還帶著一個像小袋鼠的年輕女孩兒。
女方弟弟見此滿臉怒氣,好像要站起來責(zé)問男人,旁邊的家人趕緊拽住了他。男人的脖子都沒低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塞給丈母娘,說了句“節(jié)哀,好好安葬”,便轉(zhuǎn)身摟著姑娘走了。
死者的哥哥諂媚地替悲傷欲絕的母親接過卡,葛新艷心里不由得為亡人悲傷起來。死者為大,但在靈位前,男人也沒給她留一點顏面。相比生死,負心了的男人算啥,有什么好為他傷心,為他難堪的。人有旦夕禍福,任何事都比沉浸在渣男帶來的傷害里來得更有意義。想通之后,葛新艷與老公協(xié)議離婚。
很快,干完第一個五年,葛新艷就買下了一套二手房,有了自己的小窩。將來送兒子出國念書的愿望也更強烈了,也讓葛新艷充滿了奮斗的動力。沒生意的時候,葛新艷就在店里看書,練字。
一位退休高官的喪事,來吊唁的都是開奧迪、寶馬、沃爾沃的,光搭接待賓客的靈棚就擺了六個,每天滿滿當當。葛新艷忙得不行,但老人的兩個兒子卻一會這個跑過來問葛新艷煤用了多少,那個跑過來問黃紙夠不夠,弄得她心煩意亂。
因為他倆分別承包喪事的各個項目花費,錙銖必較,一點都沒有貴胄之后的風(fēng)范,甚至最后一天,見沒什么人來了,兩個人就開始商量著分禮金。分著分著就大吵起來,你推我搡的,把一個火盆“忽”地一下推倒在了一堆煤塊上。
按理說,火猛地接觸冰冷的煤堆應(yīng)該也不會怎么樣,但那煤塊“嘩”一下就燒起來了,把眾人都驚呆了。這時候,老太太又應(yīng)景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老頭子,你是不是也氣你這兩個不孝子,你回來了嗎?”倆兒子頓時嚇得瑟瑟發(fā)抖,跪地磕頭。其實那不過是因為煤堆上沾了守靈人灑下的酒,遇見明火才燒了起來的。高官之后又怎么樣?身后事上,沒教育好的兩個兒子就足夠在世人面前畫足了生命的敗筆。
漸漸地,葛新艷做這行超過了十年。做得久了,難免遇見對這行仍有說不盡厭惡的人。
有一次,葛新艷去阿瑪施試大衣的時候,幾個年輕姑娘“姐長姐短”地叫得親熱,在試衣鏡前,褲邊有些卷,有個姑娘就立刻沖過來蹲著替葛新艷理好。她一抬頭,葛新艷就認出了她。半年前,她爺爺?shù)膯适律希鹦缕G替逝者換完壽衣,這姑娘就一直站在邊上捂著鼻子紅著眼睛。
當時,葛新艷抬手將換下來的衣服遞給她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像觸電一般猛地抽開,尖叫著:“干嗎碰我的手?臟不臟?”葛新艷啥也沒說,淡定地轉(zhuǎn)過頭去。那時,她接這活的時候是半夜,直接從被窩里爬出來就去了,連臉都沒來得及洗。
但現(xiàn)在,葛新艷蹬著高跟鞋,臉上也是精心描畫過的妝容,難怪她認不出來。當葛新艷說看上了那件咖色的羊絨大衣時,她笑得連眉根都跟著在抖。買完單,葛新艷朝她微笑了一下后,就走了。這世上沒有卑微和低賤的職業(yè),這個姑娘顯然還不懂。
因為每次下葬,家屬必然要宴請賓客,總有家屬為定喪宴的事情舉棋不定,哭鬧不已。他們便要葛新艷推薦口碑好的、價格實在的酒店,畢竟她差不多每天都在安排這些事情。
2018年初,一直跟著葛新艷做風(fēng)水的黃哥就提議不如和他合伙開家酒店,一個月下來就單單接喪宴也是夠賺的了。葛新艷當即同意!于是,兩人一起投了40萬元,開了一家福滿園酒樓,主廚都是黃哥在北京看風(fēng)水的時候結(jié)識的大廚。他高薪請來,又認真組織后廚學(xué)習(xí)了半個月才開的張。
沒兩個月,酒樓的名頭就響了,不僅喪宴,家庭聚會、升學(xué)宴、喜宴、滿月宴等等,滿滿當當。
就在葛新艷賺得盆滿缽滿時,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傳出來了,說黃哥是走到哪里都響當當?shù)娘L(fēng)水大師,找誰干還不都是躺賺,為何偏偏找上了葛新艷?
獨居的女人門前是非也多啊,但又怎么樣?你說你的,葛新艷忙著過自己的。黃哥那天悶著頭過來問她怎么看待這些流言的時候,她正因感冒咳得不停。還沒等葛新艷想好怎么回話,在同一個城市里“隱身”了十多年的前夫突然回到了店里。
他一副主人架勢,也不問人,就顧著跟葛新艷說話,一開腔還是那般從容不迫?!翱人远嗑昧??還不去醫(yī)院看看?”葛新艷姑且冷眼看他葫蘆里在賣什么藥。隔天,前夫帶葛新艷去了醫(yī)院,結(jié)果醫(yī)生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說葛新艷肺部造影有結(jié)點,有可能是不好的消息,下周一再下定論。
聽說前夫混得不好,所以他回頭來找葛新艷的心思一看就明了。但這考驗還沒開始呢,當天下午,他就又不見了!兒子在韓國留學(xué)剛好放假回來,問葛新艷:“我爸給我發(fā)微信說回來找你了,又走了?”葛新艷笑著說:“嗯,走了?!?/p>
倒是周一,黃哥大清早就等在醫(yī)院門口,說陪葛新艷等結(jié)果,最后定論是肺結(jié)核,要住院。沒想到,黃哥倒是鞍前馬后地照顧著??斐鲈簳r,葛新艷問黃哥:“別人都說我倆有一腿,你咋看?”他紅著臉:“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啊!都認識這么多年了。何況,我倆也都是單身。”
葛新艷“嘿嘿”一笑:“那行吧,兒子,你說行不?”兒子這幾年雖然沒有在葛新艷身邊,但母子倆反而無話不說,他的學(xué)習(xí)一直沒讓葛新艷操心。葛新艷也如愿在2016年送他去了韓國留學(xué)。
“老媽你說行就行!”那一刻,看著優(yōu)秀健壯的兒子,感受著事業(yè)和愛情雙豐收的喜悅,葛新艷腦海里又不禁浮現(xiàn)出第一次坐在店門口抬頭看門頭上那白色店名的情景??此票龅陌鬃衷诟鹦缕G看來竟是如此溫情,因為那字里有葛新艷用心經(jīng)營的人生!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