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兒子,爸今天穿的啥衣服?我怎么摸起來,毛糙糙的?聲音輕而小,我正在陽臺上拿橙子給他榨果汁,一聽這話,全身如刀割,比知他病情還讓我痛心。原以為兩個月了,我能適應(yīng)和面對他了,怎么發(fā)現(xiàn)絕望才剛剛開始。比如這聲音,比如這熬煎人的歲月。
出去跟他講理!我這么想著快步?jīng)_出廚房,一瞧兒子緊張的神色,瞬間就不想開口了。那雙手,變白了,人胖了,眼袋卻掉下來了,整個人無力地陷在沙發(fā)里。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便放慢腳步。放慢腳步是不想打擾他們父子的融洽,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回來一趟不容易。
咋回事呀?你怎么連走路都鬼鬼祟祟的,像做賊。他皺著眉頭說著,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我把要發(fā)的火慢慢摁下去,把橙汁遞到他手里,轉(zhuǎn)身要走,他又說話了,嫌棄我了?不看你臉,我就知道你恨不得我早死。他媽的,我想這樣嗎?我得罪過誰?我做過啥傷天害理的事,老天要如此懲罰我?
又來了,又來了,這話我已經(jīng)能背了。接下來肯定說他當(dāng)海軍三十年,穿驚濤戰(zhàn)海浪,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提了副師,離開潛艇,屁股還沒在機關(guān)坐穩(wěn),雙眼呼啦一黑,就此人生故事戛然結(jié)束。
果然,沙發(fā)晃了一下,愛人重新把身子放直,清了清嗓子說,兒子呀,你不要瞧不起你爸,爸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當(dāng)海軍三十年,穿驚濤戰(zhàn)海浪,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提了副師,離了潛艇,屁股還沒在機關(guān)坐穩(wěn),雙眼呼啦一黑,就此人生故事戛然結(jié)束。
聽到這里,我撲哧一笑,愛人掃視了一周,然后頭轉(zhuǎn)向我,我慌忙扭過身,最怕瞧他那雙眼睛。
兒子從旁邊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跟同學(xué)約好了一起到車站。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巴不得趕緊離家。年輕人,我能理解,在家待了一個多月。一個月中,他可能看多了我跟他父親之間的戰(zhàn)爭,看到他爸爸的無奈,或者厭煩了這樣的日子,他想盡快逃離。二十來歲,還沒真正成人,不能讓他為家事分心。這怪不得他。
做父親的一聽說兒子要走,慌慌地站了起來,要不是我扶住,差點打翻了旁邊花幾上的綠蘿。他一把推開我,要拉兒子,胳膊拂掉了茶幾上的玻璃杯,銀色碎片飛濺。兒子已背起包,聽到響聲,看到我正擦他父親滿手的水,忙跑過來,握住了他父親的手,準(zhǔn)確地說,還有我的。
我說,兒子放心走吧,家里有媽呢,好好學(xué)習(xí)。
兒子掃了我一眼,又拍了拍他爸的肩,只叫了一聲爸,走了。跟我一句話都沒說,看愛人坐回沙發(fā),我追到門口。兒子在換鞋,后腦勺對著我,不吭一聲。
門縫里吹進的風(fēng),落在我沒穿襪子的腳尖上,涼涼的,可不,白露快到了。
我把拉桿箱擦干凈推給兒子,他看了我一眼,嘴翕動半天,才吐出一句,媽,我爸很可憐,請你照顧好他。
又一團火涌到胸口,我想罵難聽話,甚至握起拳頭想揍人。我清楚兒子此話的由來。我能想象在兒子的假期里,愛人都給他說了什么話,可是兒子要遠行,我不能讓他把火帶到遠方,一個讓我鞭長莫及的世界。我慢慢松開拳頭,摸摸他卷卷的黑發(fā),說,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
兒子提起箱子,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下樓,我追了兩步。他說,媽,你回去吧,我爸一個人在家里呢。
我仍一步步下樓。樓道很暗,我想走出這黑洞洞的世界,在陽光下,讓他瞧瞧我的臉,一張已經(jīng)沒了水分密布了細小皺紋的臉。好久沒照鏡子了,聽朋友說,我憔悴得好像老了七八歲,一雙眼袋像倒掛的懸鈴木球。啊,懸鈴木。愛人曾指著他營區(qū)成排的懸鈴木給我講,這種三球懸鈴木,原產(chǎn)歐洲,因葉子形狀與我們熟悉的梧桐類似,所以才叫法國梧桐。那是半年前,怎么距現(xiàn)在如此遙遠,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媽!兒子長長地叫了聲,且放下了箱子。樓道里的聲控?zé)艨赡苁且驗樗曇舸?,陡然亮了。我想說,兒子,你看看媽媽是不是長了白發(fā)?你再看看媽媽的手,粗糙得都不忍讓人目睹。跟你爸爸剛結(jié)婚那會兒,媽媽除了工作,什么家務(wù)活都不會干,不會開車,算不清賬目,厭煩進菜市場,繳煤氣、電費,存錢,帶著你到醫(yī)院,只要你爸爸不出航,家中諸事都是他管。自從調(diào)到省城,沒了你爸依賴,現(xiàn)在,媽是什么都能對付了,可我纖細白嫩的手卻沒了,代替的這雙手,丑陋不堪得令我在人面前,都羞于拿出來。一下樓,兒子拉開單元的鐵門頭也不回地說,媽你回吧。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關(guān)上了門。片刻,我就聽到他急促而歡快的跑步聲,他跑向陽光,跑向自由,跑向那個讓他歡笑的世界。而我重回黑暗的樓道,轉(zhuǎn)身一步步上樓回家。
不用看,我都知道愛人是什么樣子。他一定在沙發(fā)里發(fā)著呆,會把茶幾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只要我出去得久了,他都這么做。
我打開門,隨著一道風(fēng)進家,他說回來了?聲音是溫和的,這倒讓我一時無措。兒子走了?打車是吧?
嗯。
那就好,來,陪我坐一會兒。
等我把地掃完,地臟??粗鑾字車牟A槠?,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告訴他。
不掃地,又死不了人。一聽他這話,我小心地挪開玻璃碴子,坐到他跟前,他胡亂摸了半天,終于抓住了我遞過去的手,不停地摩挲著說,你看你手都變粗糙了,辛苦了,對不起。
老丁,咱找個保姆吧。
他沒說話。
我盡量讓自己語態(tài)平穩(wěn),繼續(xù)說,找了保姆,我不在時,有人陪你說話,陪你到外面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好不好?單位的事實在太多,你病了,我請了兩月假,現(xiàn)在說什么也不好意思再跟領(lǐng)導(dǎo)開口了?,F(xiàn)在部隊軍改力度很大,我們報社最近明確要求所有干部必須體能合格,上班要打卡。體能可不能大意,不像過去,說說而已。現(xiàn)在不但發(fā)了體能服,還明確要求,比如我這樣的歲數(shù),二十一分三十五秒跑完三千米、三分二十五秒跑完三十米蛇形路,兩分鐘做完九個俯臥撐,仰臥起坐兩分鐘得做十九個,才算合格。一項都不能少。而且還明確規(guī)定體能與調(diào)職調(diào)級都要掛鉤,一句話,我體能若有一項不過關(guān),年底就調(diào)不了七級。你知道團級和副師待遇差距是很大的。如果我調(diào)職了,咱就有可能分更大的房子。兒子大了,也該談朋友了。家里再添人,咱們這個三居室就不夠住了。
是不是這樣你就借口不回家了?你想飛就飛到哪個野雞窩了?他騰地丟開我的手,站了起來。我壓住火,站起來想扶他,被他推開,他一步三搖地走過茶幾,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地上的碎玻璃,說,你慢些,地上有玻璃碴。他也不理我,踩得玻璃啪啪響,我趕緊跑在前面不停地為他排除危險,他終于走進了臥室,我長長吁了口氣,立即掃起地來。邊掃邊自責(zé)。怪我說話不加考慮,還是新聞系畢業(yè)的,又在大機關(guān)工作多年,怎么連人的心思都摸不透。千不該萬不該,這時不該提分房提職的事。江樹剛提了副師,就成了這樣子。我的話語,等于判了他的死刑,好像說這個家以后就靠我了。你說說,這叫什么話。哎呀呀,寒煙,你要長腦子,要理解病人的心情。這么一想,我望了眼窗外,陽光燦爛,花園里姹紫嫣紅,陪他出去散散心吧。上午給兒子包的三鮮餃子剩下了不少,晚飯現(xiàn)成。他愛吃餃子。
我推臥室門,才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上鎖。我又想發(fā)火,極力控制住怒氣,盡量使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柔和些,江樹,出來,咱們到河邊走走,天很藍,云彩朵朵,花開得正艷。
沒有聲音。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里面仍無動靜。
他會干什么?又在想啥?一道門,如堵厚厚的墻,使我無從知曉他在里面干什么。會不會跳樓?這么一想,我敲門的力度增大了。他終于搭話了,喊什么喊?盼著我死呀?我就不如你的愿,我要等著我兒子娶媳婦,等著我孫子叫我爺爺呢。說著,門開了,他踉踉蹌蹌地從床邊走過來,我忙扶住他的手。他說,走。
我怕他知道我哭了,悄悄地拭干淚。去世的媽曾說過,日子就是往前推,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推了。
寒煙,你家老丁氣色蠻好的嘛,這可多虧了你的照顧。寒煙,你不簡單呀,在單位,是處長,回到家,是好妻子,你看,兩人好浪漫呀。我才走幾步,這噪聲,就一波接一波,搞得我都沒心情散步了。我知道他們都是妻子的同事??勺≡谄拮拥膯挝唬瑢σ粋€男人來說,總是氣短。我無法清楚妻子的同事心里怎么想,是看笑話,幸災(zāi)樂禍?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憐憫與同情?
可是我還得往前走,走在外面,日子就過得快些。寒煙挽著我的胳膊,出門時,給我戴上了墨鏡,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部分滿足。我必須去,我不去,她就不能逛公園,可帶著我,她心情能好受嗎?
一路上,她給我講單位的事,講路邊的花、草、行人,我有時專注地聽,有時就亂想了。比如這時,她在跟別人說話,說的都是家常事,好像都是女人??烧娴臎]有男人在場嗎?我怎么聞著香煙味,是中華煙那種特有的味道?好像還抹著男士蘭蔻面霜。她送給過我一瓶。這么說,這個男人品位不低,搞不好他抹的面霜就是我老婆送的。這院里,都是她的同事。我因為病,離開了熟悉的軍港,離開了我的大海,終于回到城里的家。這個新家,我眼睛好時,只來看過一次,院子很大,有草地。當(dāng)時家里還是空蕩蕩的,除了我買的一個大魚缸,被我催著早早送來了。
年輕時不少戰(zhàn)友曾跟我說有個漂亮的妻子,對男人可不是好事,當(dāng)時我一笑了之,說我信任她就像信任我手下的兵一樣。可現(xiàn)在,我沒自信了,她仍漂亮,而我卻成了這鬼樣子。她畢竟才剛過四十歲生日。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么一想,我感到心似被一條纜繩扯得生疼。
我明白抓得越緊,散得越快??煞诺锰_,怕再也追不到了。想當(dāng)年,不,想三個月前,是她抓我呀。一會兒跟我說,不該一年前調(diào)到省城,兩地生活,怕我提職后,在美麗的海濱城市的大機關(guān)守不住,被單位里一群鶯鶯燕燕迷惑。一會兒又跟我說,我們在大學(xué)里相愛,后結(jié)婚,是年級里碩果僅存的一對,我們沒了,整個新聞系的愛情神話就沒人信了。要不就說,你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要好好珍愛你的翅膀呀,不要讓某些事把夢想折斷了,別說對不起養(yǎng)你的父母,對不起你的妻兒了,連自己都對不起了。
怎么了?給你說話呢。
咋了?
她卻不再開口了。公園里有人跳舞,那種踢踏舞,想必是年輕人。有人唱歌,歌名是《大?!?。過去這歌是我最拿手的,現(xiàn)在才懶得聽這走調(diào)的。不遠處傳來突突的發(fā)動機聲,想必護城河里有電動船。男人說,女人笑,好像還有孩子在爭鬧,聲音奶聲奶氣的,不知男孩還是女孩。旁邊的花是香的,不知紅的,還是黃的。不知是月季,還是玫瑰。前陣,我還用手去觸摸,現(xiàn)在也懶得摸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再說,他媽的花再美與我一個瞎子有屁相干。
我說,我累了,坐著歇會兒。你不是愛攝影嗎,去照照風(fēng)景。
她說,算了。
我說,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說,那好,我去練練跑步。三千米,二十一分鐘跑完才能合格。
她走了,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椅子是木質(zhì)的,摸在手里,熱熱的。我把手搭在上面,陽光好溫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聞到一陣炒辣椒的香味,這么說,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平時手機都會在她下班時響鈴的,今天出來有她,我就沒帶。
她走的時間也太長了。她去了哪里?跟女人?不會,她煩女人之間的婆婆媽媽。那么就是男人,一定是男人!我知道她有魅力,經(jīng)常出去,男人都跟她說話。公園離家不遠,他們會不會就在我家鬼混,就在我的床上,在我穿著漂亮軍服的照片下,羞辱我?他會親她,會動她,甚至做一些我這個丈夫絕不能容忍的事。他也許就是那個中華煙?也許剛才他們就約好了的。平時他可能就藏在我家,怕我發(fā)現(xiàn),會光著腳,在我眼皮底下行茍且之事?什么聲音?嘭嘭個不停。接著一陣熱氣撲到我面前,接著那東西似乎彎下身子,像風(fēng)吹火苗般,在我腿間蠕動著,好似朝我撲來。我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聞到了汗水和喘氣混合的氣息,那濕潤的舌頭一會兒嗅到我腳面,一會兒又撲到我面前,感覺像是一條狗。接著,那聲音遠去,我感覺一只冰冷、靈巧的手又試圖拽起我,我緊張地站了起來。什么情況?看來還是家里安全,可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沒她,我連家都回不去。家離這個公園還不到一千米。
寒煙!寒煙!寒煙!你他媽的到哪兒浪去了?我先是喊,最后就是聲嘶力竭地大罵了。她是氣喘吁吁跑來的,那急促的聲音好像沒撒謊,說,我就在你不遠處跑呢,第一次,慢了五分鐘,第二次慢了兩分鐘,準(zhǔn)備再跑一圈……
跑個屁,回家!我說著,大跨步地朝左邊走,我知道她在后面,走得又急又快。別想糊弄老子,老子從小就能分辨出各種鳥叫的聲音,又當(dāng)了多年的聲吶兵,練的就是耳朵。耳機里傳來的聲音裹挾著海浪、海洋生物和各型艦船發(fā)出的雜音,而我能從這十多種雜音中甄別出目標(biāo)艦船發(fā)動機和螺旋槳的聲響,據(jù)此判斷出它的產(chǎn)地、型號,甚至舷號。鯨魚悠長的叫聲,海豚的翻滾聲,飛魚劃過水波的聲響,小狗受傷時的哀鳴,小鳥求偶的歡音,車遇險情時的緊急剎車聲,火車穿過鐵軌接合處的聲音,老人渾濁的咳嗽聲,電飯煲煮稀飯發(fā)出的冒泡聲,打太極拳人的推掌聲,長跑者快到終點時的呼吸聲,等等,都逃不開老子的耳朵。
一周后,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寒煙卻打電話說她要開會,說已給我訂了飯,一會兒會有人送到家里。讓我聽清是常到家里來送飯的保安聲音后,方可開大門。她回來時,已經(jīng)九點了,他媽的,四個小時,啥事干不了?趁她洗澡時,我特意聞了聞她的大衣,沒有中華煙味,可怎么又有一股汗味?她身上聞不到汗味的,一定是男人!他媽的,賤貨,一定是會男人去了。
寒煙,我的妻,我的眼睛,我的司機,我的廚娘,我的拐杖。我的夢想之光,煩惱之源。我離不了,管不住,我的靈魂,我的罪惡。讓我大聲吐氣,再把它使勁咬斷:寒——煙。寒——煙。叫一句,惡氣消一半。
第二天,我向她大聲宣布我同意找保姆了。條件是有文化,必須是大學(xué)生,且學(xué)中文專業(yè)。還有,要聰明,當(dāng)然,漂亮也是需要的。雖然我看不見,可漂亮又不只是臉蛋,聲音好聽,腦子反應(yīng)快,文字處理能力強,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年紀二十五歲以下,不含二十五歲,會開車,會跳舞,有一定的寫作水平,發(fā)表過作品的優(yōu)先。工資我定。身上不能散發(fā)著劣質(zhì)的化妝品味道。別糊弄老子,找個丑八怪我可不依。咱多年的聲吶兵,鼻子靈著呢,耳朵那是我的千里眼,萬里風(fēng)。哈哈,好,就這樣定了。你說選美?那你想差了,我一個瞎子,漂亮與我就如長了一雙瞎眼,但漂亮,總是給家里增光的,對不對,處長同志。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可惜我看不到她的臉色,想必一張粉臉,氣得煞白。哈哈,這就叫你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
一周后,她說經(jīng)朋友介紹,學(xué)生會推薦,家里要來一個女大學(xué)生,品學(xué)兼優(yōu),長相漂亮。小姑娘來了,寒煙先在家里帶了幾天,按她的話說,培訓(xùn)上崗,后來就放心地去當(dāng)她的處長了。這樣家里就只有老子和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了。寒煙也有要求,小女孩不能住家里,當(dāng)然,不能,絕對不能。住了,不就容易出情況了嘛。不住,也可能出情況??蛇@概率小。晚上是一個攜帶著罌粟的惡時辰。人得病多在晚上,犯罪多在晚上,曖昧多在晚上,當(dāng)然歡樂也多在晚上。我相信她一定這么想。怎么忽然間,我的情緒大為好轉(zhuǎn)。哈哈,自從得病,再也沒這么高興過,我美美地喝了兩杯酒。
一出小區(qū)門,我就后悔那樣對媽了。
坐上高鐵,眼睛一閉,眼前全是媽的影子。一學(xué)期不見,媽已有了白發(fā),臉蛋全陷下去了,穿衣也沒過去講究了。兩個月前爸得病,媽一直沒告訴我,我還是從同學(xué)處得知的。當(dāng)時我擔(dān)心可能都無法上完大學(xué)了,工作在媽心目中,那可是她體現(xiàn)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她怎么可能不工作,整天在家陪著爸爸?況且她深愛自己的那身綠軍裝。我是懷著不安的心情跟媽打電話的。我不知道跟爸怎么說,更不敢聽他聲音。我不能想象一個男人正在事業(yè)如日中天時,忽然得了這樣的病,他如何應(yīng)對?媽說,沒事兒,你安心上學(xué),有媽呢。一聽這話,我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無法想象病中的父親會是什么樣子,更無法想象媽每天是怎么過的??墒谴髮W(xué)生活畢竟有更多好玩的事,比如談戀愛,比如看電影、上網(wǎng)、打游戲,跟同學(xué)一起去吃飯、踏青、旅游,哎呀,要干的事太多了。
當(dāng)我真的回到家,看到爸一刻都離不開我,我對媽就有了恨意。得病前,爸可是一表人才,海軍大校,兩個月不到,從一只眼睛看不到,到一雙眼睛看不到,據(jù)說與常年在水下生活有關(guān)。
爸說媽媽起初對他不錯,后來看病不能好時,對他態(tài)度就變了,經(jīng)常借口單位有事,會讓鄰居、保安給他送外賣,還再三說要給他找保姆。爸說這話時,哭了,我心里也很不好受,跟媽媽好幾天都不想說話了。
可真跟爸待了一個多月,說實話,我理解了媽媽。爸爸說媽媽外面有人,他懷疑那人經(jīng)常到家里來。我不相信,可是我又一想,媽媽也是人,又那么漂亮,誰能保證沒人喜歡她?爸爸那樣了,媽媽難道就這么甘心守著?況且他們以后的歲月還長著呢。
哎呀呀,我怎么這么亂想呢。不想了,打球去,反正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好在,家里有媽媽。
對了,我先給媽媽打個電話。
媽媽說她在給爸爸洗澡,我不知懷著一種什么心理,按平時要放電話了,可這時,我卻忽然說,你讓爸爸接電話。
我說,爸爸,你在洗澡?
爸爸笑著說,對呀,你媽在給我洗澡。我說我一個人能行,你媽非要給我洗。這不,洗得很舒服。你放心,兒子,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將來當(dāng)個銀行家,這財經(jīng)大學(xué),可不是白上的。
放下電話,我唱著歌,去打球。
剛爸爸在電話里說,新找的保姆很聰明,又能干。這我就更放心了,有保姆,媽媽也輕松了,當(dāng)然我就不用惦記他們了。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我竟當(dāng)了陪讀。我宿舍同學(xué)很無知地說,什么陪讀,那比保姆還下作,也就是不光彩職業(yè)的另一種叫法。我說,你們真無知,我只是給盲人讀書罷了。你以為什么人都有當(dāng)陪讀員的資格?告訴你們吧,我是男朋友介紹,經(jīng)學(xué)生會推薦,經(jīng)主人考核才去的。
夏洛蒂三姐妹,給人當(dāng)家庭教師,我比她們還上檔次,是陪讀。陪一個海軍大校讀書,要是沒水平,怕不到兩分鐘,就讓人家踢出門了。
同學(xué)們嘻嘻一笑,說,陪讀,讀得火花飛濺,再深一層,不就陪那個了嘛。
我本來要發(fā)火的,可我才不會拿別人的愚蠢來氣自己。這個世界上只要我男朋友黎光不在乎,我就無視任何人的態(tài)度。再說我還要讀研,學(xué)費我跟媽說了,靠自己掙,這工作是黎光給我找的。他說他同寢室哥們兒都說,他是把一只羊送到了狼口。黎光說這話時,一雙小眼緊緊盯著我,我歪著頭,笑瞇瞇地問,那你怎么回答他們的?
黎光寒光閃閃的眼神盯著我,說,你猜?
我笑笑,說,好了,那人喜歡什么,給我提供相關(guān)資料,我要做足功課,方戰(zhàn)無不勝。
黎光一把把我拉到他懷里說,我感覺有些后悔了,對方要真是狼呢?
我抱著他的頭,說,你睜大狗眼好好看看,你女朋友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嗎?再說不還有你這么一個彈無虛發(fā)的狙擊手隨時等待出擊嗎?黎光哈哈干笑了兩聲,說,我的女朋友可裝著一肚子錦囊妙計,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就當(dāng)組織考驗?zāi)懔?。不過,千萬別輕敵,你看這是丁江樹的資料。說著,他遞給我手機,我一瞧,不禁肅然起敬:
丁江樹:男,一九七○年五月九日生,一九九一年畢業(yè)于解放軍政治學(xué)院新聞系、海軍潛艇學(xué)院。山東蓬萊人,歷任聲吶兵、機電兵、魚雷班長、某潛艇政委、基地主任,大校軍銜。
其妻寒煙,一九七二年三月出生,曾與他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任某部宣傳處處長,上校軍銜。
我看了一眼,搖頭道,太簡單,我要他們更具體的資料,比如興趣、愛好,有無孩子,孩子多大?
你要這么詳細,插足呀?黎光眉頭皺起來了。
真是笨到家了,還碩士生?知己知彼,方可百戰(zhàn)百勝,你不懂嗎?
黎光遲疑片刻,不情愿地在手機上又輸入丁江樹與妻子,丁江樹與解放軍政治學(xué)院,丁江樹與海軍潛艇學(xué)院等關(guān)鍵詞。沒想到,網(wǎng)上還有不少關(guān)于他的報道,這一搜,不少資料全冒出來了。丁江樹是一名優(yōu)秀的海軍軍官,發(fā)表過多篇作品,比武獲過獎,立功數(shù)次,還有一個二等功,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還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爸爸。據(jù)一篇通訊稿他妻子自述,兒子得病,在醫(yī)院陪護的都是爸爸。我說,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說著,打開電腦,邊看邊在手機記事本上挑重要內(nèi)容,一一記錄下來。
我雖然準(zhǔn)備得足夠充分,可一進門,還是怯了好半天。
女主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軍隊女干部那種特革命的颯爽英姿,相反,看起來柔弱,說話也文氣。對了,我想起來了,她跟她丈夫一樣也是學(xué)新聞的,身上有股女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傲慢。她打量了我一眼,說,進來吧,老丁等著你呢。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聊天對象。
他真不像中年人,濃發(fā)、細膚,腹部平坦,一副墨鏡遮住了眼睛,顯得比網(wǎng)上照片還帥。
我說,丁叔叔好。
他陰著的臉慢騰騰地抬起來說,我有那么老嗎?稱我大校。
大校好。這次我明白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確切含義,叫他“大?!钡穆曇舸罅艘环重?。他仍冷冷地說,我職務(wù)是副師,副師是什么概念,你懂嗎?
我心里冷笑一聲,心想,都慘到這副田地了,還念念不忘頭銜,官迷一枚。嘴上卻是羨慕的口氣,說,當(dāng)然知道了,在我老家,跟市長官一樣大,我媽每每騎著三輪車帶我走過市政府時,說,咱們市長在那兒辦公。市長是誰?孩子,就是咱們這座城市的老大。
看來腦子還好使。簡要給我介紹下你的形象與個性魅力。
這話讓我聽得好一陣緊張,忙回頭瞧了一眼,客廳里只有我跟他,我轉(zhuǎn)過頭,臉有些熱熱地說,還行吧。
什么叫還行?你不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學(xué)生?老師沒教你怎么寫自我鑒定?給你三分鐘時間,從個人形象、品行及能力,用最精準(zhǔn)的語言,給我匯報。
我沉思了一下,說,我,王玗,一九九二年九月出生。身高一米六八,體重五十公斤。至于長相,自己說了不算,據(jù)同學(xué)說中等偏上,皮膚細膩,性格柔中有剛,認死理。我男友說我人看著還算能吃得下飯(怕他有非分之想,趕緊把我的狙擊手男朋友先抬出來,把他的不良之念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雖不敢說德才兼?zhèn)?,但品學(xué)兼優(yōu)是老師的評語,這次學(xué)校保研就是明證。自我感覺皮膚雖白,尚細膩,但左額有豆痣一顆,聽說不祥。人不聰明,還算好學(xué)。信奉誠實,討厭虛假。對小貓小狗神靈萬物,皆抱敬畏之心,悲憫之情。
我還要說,他擺擺手,電視機旁邊有把小木椅,我拉過來坐到他對面。他可能感覺到我坐到了他對面,臉直視著我道,怎么沒回答你平時喜歡什么?
我沒回答他的問話,言道,大校喜歡聽我聊什么,我就聊什么。我知道的雖不多,可網(wǎng)上啥都有,我若不知道,會盡快查清,再向您匯報。
爸媽干什么工作?為什么來照顧一個瞎子?
我不是來當(dāng)保姆的,是來陪您聊天的。
告訴我,你爸媽干什么的?家在哪兒?為什么來照顧一個瞎子?說實話。
爸爸跟媽媽離婚后,媽媽下崗了,我想自己掙錢交學(xué)費。
喜歡你的家鄉(xiāng)嗎?
不喜歡,我家在西北的一個縣級市,位于盆地里,整天都是霧霾,啥地方都灰蒙蒙的,人好像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我喜歡吃我家的臊子面,可香了。上面放著豆腐、海帶、蛋皮。蛋皮你知道怎么做嗎?就是把雞蛋攤成片,再切成菱形,很好吃。我看他認真地聽著,又說,如果你想吃,我可以給你做,我會搟面條。還會包餃子、包子,只要北方的面食,我會做十七八個花樣。但我不是保姆,吃飯須跟主人同桌,還有,我只陪您聊天,其他事通通不干。這兩點,必須達成共識。
你學(xué)的可不是家政,我請的也不是保姆。
我考試成績年年都是年級第一名。這是我的成績單。我正要給他,才意識到自己太笨了,便說,對不起。
他沒有生氣,上嘴角咧了咧,但沒笑,又問道,中文系的高才生,你讀過《西廂記》嗎?
沒讀過,聽說過有一出戲叫《拷紅》。
他扭了一下脖子,我估計他對我不滿意,馬上說,我回校就去圖書館借。
他手往茶幾上摸了一下,不知是因為沒把握,還是改變了主意,又抬起手指梳理了幾下頭發(fā)。茶幾上放著一個棕色保溫杯,我在商場見過,是磁化的,再看旁邊還有兩個杯子,一個玻璃的,一個紫砂的,比這小一號。我猶豫了一下,把磁化杯擰開,一股醇香的茶味撲入鼻中。我遞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說,你計劃跟我聊什么?
我順著查到的他的相關(guān)愛好說,聊新聞,聊時政,聊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或中國歷史,或者也可以聊聊你的大學(xué)時代。你的愛情故事,你的從軍經(jīng)歷,都是我感興趣的。采取的方式是我先聽你說,然后作為交換,我可以給你也講講我的大學(xué)生活。你是70后,我是90后,雖有代溝,但差異也是一種學(xué)習(xí),對吧,大校。
說到這里,我瞧了一眼他的反應(yīng),他嘴動了一下,馬上又閉住了。這鼓勵了我,我接著說,咱們方式多樣,只要你配合,我管保讓你談得興致盎然,你要知道,我在學(xué)校,可是講故事的高手,聽得我們同宿舍的同學(xué)不停地說,后來呢,后來呢?大校你看,這樣行不?如同意,我就回去做準(zhǔn)備。我現(xiàn)在空檔,除了我參加研究生復(fù)試不能來外,到明年九月開學(xué)前的這段時間,我隨叫隨到。
你叫玗?王于的那個玗?嗯,名字不錯,二十二歲,好年華,那么王玗,明天上午八點,準(zhǔn)時上班。我是軍人,時間觀念極強。
明白。我出門時,女主人不知從哪間屋出來了,她家房子都在走廊里。她說,你是第三個應(yīng)考者了,祝賀考試通過。
我說,謝謝處長。
她笑了下,這是我看到她后的第一次笑,笑得還挺好看。邊下樓,我邊盤算,一個月,不多,三千塊,可以了,比我打工強,等明年開學(xué)了,我就成研究生了。我要蹦,忽地感覺頭頂好像有人,仰頭一看,主人家的窗簾動了一下。
誰?肯定是女主人。背后有眼睛盯著可不妙,不過,咱行得光明,遇事不怕。走起!
主人家書真多。書是男主人的,女主人從不看書,只看沒完沒了的材料,邊看邊用筆畫??蓯劭磿哪兄魅藚s看不成書了,人生就是這樣,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比如我,長相好,成績佳,可是因為爸爸跟別的女人好了,媽媽沒工作,我只好邊打工邊上學(xué)。
女主人對我起初很好,后來好像對我老不放心似的。她也真是,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難道我會愛上一個瞎子?笑話,對他好,說好聽些,是職業(yè)道德,拿了人家的錢,給人家服好務(wù),天經(jīng)地義。說難聽點,為了讓他多給我點錢。他經(jīng)常背著女主人給我錢,先是一二百的,后來一千,我拒絕了,咱可不賣身,我有男朋友,他是我的師兄,在上研二。他說等他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安定了就娶我。
男主人說,我誤會了他,他給錢不是想跟我干什么,而是去檢查他妻子離開家后都干了什么。
一聽這話,我感覺這個中產(chǎn)家庭看來不像表面那樣風(fēng)平浪靜,這倒是個新任務(wù)。我只好接受了,做這樣的事,在我看來,不地道。
我把男主人帶到院子里的花園安置好,然后尾隨著女主人到了電影院。一個女人到電影院去看電影,要么是孤獨,要么就是約會。我買了一張票,跟她隔著一排就座。
不久,她左邊坐了一個男人,跟她年紀差不多。右邊一個女人,比較洋氣。她跟男人和女人都沒說話,可我總覺得奇怪。電影實在好看,是愛情片,大海、草原、溫泉,正是我想象中的幸福生活。電影結(jié)束曲響起,我才顧得上再盯女主人,糟糕,目標(biāo)不見了,旁邊的男人也消失了。
這事鬧的,怎么給男主人交代?
有了,先不告訴他實情,但可以告訴他可能有情況,在電影院。我也沒說假話,好好的電影還沒結(jié)束,就不見了,肯定有貓膩。會看電影的人都知道,要把后面的字幕和音樂全部看完,直到END出來。
我把情況報告了男主人,他讓我不要慌,要記著留證據(jù)。就是拍照片。他還給我買了華威最新款手機。為了新手機,我也要不辱使命。
盯了好幾次,女人上班下班,一切正常,可男主人認為我騙他,揚言要開了我,我一氣之下,回校找朋友說不干了。
可好奇怪,昨夜躺在男朋友的懷里,我竟然夢到了男主人。他告訴我他眼睛好著呢,是故意裝看不見的,他想看看他看不到世界時,他的朋友和親人如何對待他。忽然一只手打在我頭上,我驚叫一聲,說,你怎么能對我動手動腳呢?燈“啪”地亮了,男友正盯著我看。我一下子坐起來,我、我個不停。男友說,我剛才夢見蛇咬我,是不是打疼你了?我松了一口氣,說,不疼,睡吧。
又做夢了。男主人正在洗衣服,是給我洗衣服,洗的是內(nèi)衣。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夢。我對男友說,你畢業(yè)后,咱們就結(jié)婚。
為什么那么心急,你不是說三十歲才結(jié)嗎?
說實話,我心跳得像小鼓。我摸著男友細嫩的手,眼前卻不時閃現(xiàn)著一雙粗糙的手。
這時,女主人打電話來說,男主人讓我盡快到他家,他有事找我。
王玗不錯,我原以為待不了幾天,她就煩了,沒想到我們竟然聊得挺投機。
起初我讓她給我念卡夫卡的《變形記》。她的聲音真好聽,當(dāng)念到格里高爾的爸爸一手拿報紙一手拿拐杖把兒子往房間里推時,她忽然不念了,說心里難受,要換一篇文章讀。
我說繼續(xù)念!
當(dāng)念到格里高爾妹妹說他不是我哥哥,他是一個怪物時,她哭了。看我半天沒說話,又說,你不要難過,你的妻子很愛你,你的兒子也愛你。
她真是聰明,怎么猜中了我的心思?
她讀完后,我說卡夫卡寫《變形記》,最讓我嘆服的是主人公變成甲蟲后下床開門的細節(jié),這很考驗作家的功底。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一段:“薩姆沙先生和太太在逐漸注意到女兒的心情越來越快活以后,老兩口幾乎同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最近女兒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憂患,臉色蒼白,但是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身材豐滿的美麗的少女了。他們變得沉默起來,而且不自然地交換了個互相會意的眼神,他們心里打定主意,快該給她找個好女婿了。仿佛要證實他們新的夢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終結(jié)時,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舒展了幾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蔽覇査x了這一段,有何想法?她說,你的意思是……
我說卡夫卡盡管對文中的小妹妹失望,但他仍然期望假如自己真的沒有能力再給家里做貢獻了,小妹妹仍然能夠有好的生活。讓我看到了作家的悲憫情懷。還有,“葛蕾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尸體,她說:‘瞧他多瘦呀。他已經(jīng)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東西放進去,出來還是原封不動?!蔽艺J為這一句,表明作者已經(jīng)原諒了這個小妹妹,而這個小妹妹在我心里就不是一個可憎的形象了,相反她有了人的質(zhì)感,這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
我剛一說完,她忽然說,大校,你比我們老師講得還好,你好有藝術(shù)感覺呀,你為什么不把你的人生故事講出來,我寫下來呢?我做你的筆,好不好?
一聽這話,我心里一熱,眼淚差點掉了出來。
她是一個好聽眾,不,還是一個很好的誘導(dǎo)師。她讓我想起了我的大學(xué)生活,想起了我中斷的軍旅生涯。三十年了,我怎么能忘記我的從軍歲月,我的大學(xué)時代?我給她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我給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我講尼采,講蘇格拉底,講藍色文化,講我們在學(xué)校飯?zhí)美锏奈钑?,講我跟妻子親吻時,咬破了她嘴唇。
她笑得連問我為什么呀?
我說,軍校不讓談戀愛呀。
她說,我的天哪,天哪,笑死我了,你快摸摸我的心跳,是不是跳得特別厲害。她說對了,初戀是什么滋味呀,大校?
我說,別叫大校了,就叫我哥吧。
她說那不行,大校就是大校,大校,那是什么滋味?我說,你不是談過戀愛嘛,她說不一樣嘛。我好想回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呀,你們親個吻,都能咬破嘴唇,可見那時性是多么壓抑。我有時想,那也好,得不到的東西人才會珍惜嘛,那時寫信,十天半月回信才到,就像十八九世紀的送信人,載著一封信,趕著馬車,跑遍大半個城,多有意思呀。我就不喜歡手機,你走到哪兒,就打到哪兒。
我說,你這個小姑娘挺有意思。
她說,因為你有意思,我才要變得更有意思,否則我怎么能勝任這份工作呢。
她像孩子似的拉住我的手,說,你的大學(xué)生活多有意思呀,你再給我講講。就講講你們的教室什么樣子的,那時你們跳的什么舞,唱的什么歌,吃的什么小吃?大校,快講講呀,我可喜歡聽了。一聽到她甜美的聲音,我又亢奮了,說,好,你要記下來喲,否則我不會講第二遍的。
她邊聽還邊說,你講慢些嘛,我記下來,多有意思的寫作素材。
我說,你寫,我無償把我所有的經(jīng)歷全給你,我當(dāng)潛艇兵從戰(zhàn)士到大校主任,整整在大海上待了三十年,可有意思了。
哇,潛艇,我從來沒見過,大校,我愿給你當(dāng)秘書。那個丘吉爾不就有女秘書嗎?保爾·柯察金不是也有女秘書嗎?還有宋慶齡不也給孫中山當(dāng)秘書嘛,還有那個許廣平。我一聽她還要說,忙說,王秘書,就這樣辦,咱不扯名人。
要得。她說著,拍了我一下掌。
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老子要自救,不再看別人眉高眼低,老子還不是廢物。至于寒煙,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一個四十歲的老娘兒們,能浪到哪兒去?愛跟哪個王八約會,盡管去,老子有年輕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陪著,不吃虧。
我要借助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之手,寫出一部驚世之作。不,也不驚世,只聊以自慰,老天把我逼到這步田地,我總不能等死吧。死容易,一口氣的工夫,可我不甘心。最近聽了《追憶似水年華》,咱也是新聞系的,也發(fā)表過一些作品,又在潛艇待了多年,有別人沒有的生活,就不能當(dāng)個作家?就像保爾·柯察金、貝多芬,身殘志不殘,趴著也要在這個熱鬧的世界里,為自己爭份席位。
這一夜,我竟然一覺睡到天亮。觸龍說趙太后,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得先把小丫頭片子忽悠得神魂顛倒了,不怕她不幫我向我規(guī)劃的陽關(guān)大道前行。
先解放思想,再付諸行動。對,干革命要循序漸進,這是第一步。想了好幾天,我終于琢磨出了第一句:
當(dāng)了三十一年的潛艇兵,我終于回到岸上工作。沒想到,六十二天后,我又下到另一個潛艇,再也沒上得了岸。
小姑娘一聽,拍手叫好。大校,一聽,這就是名著開頭的樣子,咱寫完第一部分,先發(fā)微信,再放博客,我讓我男朋友放到學(xué)校的公眾號上,讓朋友群同學(xué)群老鄉(xiāng)群姐妹群一一轉(zhuǎn)發(fā),大校,你一定會紅的,會紅遍全中國。宣傳文章標(biāo)題我都擬好了,你是新聞系畢業(yè)的,看行不行:潛艇大校盲眼著書,水下世界刀光劍影。世間多少事,沒人寫,就無人曉。你一定能成功。她說著,握住我的手,哎呀呀,真是一雙嬌嫩的手,可惜我看不到,年輕的手感真好,使我一顆沉睡的心漸漸復(fù)蘇起來了。
兒子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想去北京發(fā)展。說實話,我內(nèi)心很不情愿。兒子雖然不能全心照顧他爸爸,可有他在身邊,我心里多少踏實些??晌也荒茏运?,堵了孩子前程。江樹沒有說話,摟著我,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他在潛艇工作三十年,每次出航,我送他上船時,他都說你要做好準(zhǔn)備,如果……我馬上捂住他的嘴,摟住他的脖子,死死地不撒手。他沒有流一滴淚。八年前,出航潛艇遇上暗礁,全艇人都哭了,他沒有?,F(xiàn)在,他卻在我懷里哭了。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叫夫妻。扯上愛情,虛了點,那是年輕人的事。人到中年,我感覺夫妻就是對方的胳膊、腿,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彼此相依,沒了哪一個,都失了血肉和筋骨。
可我實在受不了他的猜疑,真想離開家,躲到遠方一個清靜的地方,讓自己靜靜。好朋友提醒我,說,你是領(lǐng)導(dǎo)干部,還有上升空間,拋棄殘疾了的丈夫,這可與眾人心目中的解放軍形象不符呀,想想社會輿論吧??刹乱墒前褦嗷甑?,戳得我五臟俱碎。
原諒他,可以,畢竟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而且還曾經(jīng)在大學(xué)共讀兩年。可讓我惱怒的是他竟然讓小保姆盯梢,這傳出去,我怎么在單位做人?
王玗剛來時,比較單純,盯了我?guī)状?,我回家她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便啥也不說,只送了她兩件新衣服,只想讓她對愛人好些,沒想到幾件衣服,她就再也不跟蹤我了。其實,盯不盯,實在無關(guān)緊要,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對愛情,除了失望,還是疲憊。讓我好奇的是,她怎么給我猜疑心重的丈夫解釋的,使他中止了這荒唐的舉動。
更讓我訝異的是,小姑娘來了不到半月,愛人竟變成了另一個人,比他健康時還有活力,我下班還沒進門,就聽到歡快的笑聲和低聲而親昵的交談聲,他竟然叫她小狗,那可是我們熱戀時,他給我起的昵稱。我一回家,一切歡快瞬間煙消云散,而我好像誤闖入別人的家,渾身不自在。小王一看到我,臉上雖然還掛著笑,明顯充滿了不安、驚慌,連語調(diào)都充滿了虛假。讓我惱怒的是小王沒有告訴他我已回家,我也沒出聲,可我一進門,就能感覺到他們的默契,他們以一種虛假的方式來應(yīng)付著我不合時宜的闖入。跟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剛剛還在歡笑,因我的回來,臉上木訥而酸楚。如果讓我描述所見,那么就是一幅如此讓人沮喪的畫面:嚴肅的男主人、規(guī)矩聽話的小保姆、傻瓜一樣的妻子。
現(xiàn)在,我出去一天,他也不刨根問底了,一會兒不見小王就問半天。她呢,雖然嘴上大校大校地叫,可那眼神,分明就是瞧戀人的那種。灼熱得足夠燒死一頭大象。
他說他們在寫小說,他情緒好極了。晚上摟著我時,跟我大談他小說的某一個細節(jié),某一個人物的塑造。他終于走出了精神低谷,這不是我盼望的嗎,可我怎么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說文中有個輪機兵想家了,就一次次地給戰(zhàn)友講他家的泡桐樹,講他家桑葚結(jié)得多么的繁密。結(jié)果每個戰(zhàn)友聽得都能背了,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家的”。我說此人寫得好,他馬上接口道,是小王建議加上的。那一晚我們做了愛,他說好久沒有這么痛快淋漓了,可在我看來,也許在他腦海里,躺在他身下的就是小王。
過去他嘴里動不動就是潛艇,現(xiàn)在他一張口,就是要寫的書和王玗。魔鬼王玗。
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離開他,不正是機會嗎?可為什么如此的難受?難道是小姑娘的愛,使我發(fā)現(xiàn)了他潛在的價值?還是我潛意識有一種優(yōu)越感,不容許別人對自己東西的占有?我跟江樹生活多年,雖談不上如膠似漆,卻也相敬如賓。
我盼著那小姑娘開學(xué),她走了,我可以給愛人當(dāng)秘書,我新聞系的高才生,又在大機關(guān)當(dāng)宣傳干事、處長多年,文字功底難道還不如一個黃毛丫頭?要寫,也得推倒重來,我不容許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再在我家像鬼魂一樣彌漫。
誰想到小姑娘整天往我家跑不說,還說即便上了研,功課也不會太緊,她還要來幫著記錄小說,寫書不能半途而廢。難道她看上了一個瞎子?為了省城的戶口?為了房子?他在青島有套三居室,他病了后,我把他接來,想著好好照顧他,準(zhǔn)備把房子賣掉,他堅持不同意。還是為了其他?起初我不相信,可是女人的第六感相當(dāng)準(zhǔn)?;盍怂氖鄽q,一個小女孩的神態(tài)我能看不出?她的眼神、舉止,瞞不過我的眼睛。如果是她一廂情愿也罷了,知夫莫如妻,我感覺我身邊的這個人也變了。他睡覺打呼嚕,常吵得我睡不好,過去我提出分開住時,他幾天都不跟我說話。前兩天他忽然讓我搬到兒子屋里,說怕影響我休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心里也長了蟲子?
當(dāng)我縫他睡褲前即將脫線的扣子時,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淺色扣子,縫的線卻是粗黑線,針腳粗笨而淫蕩。
我感覺,他現(xiàn)在有了多種角色,在我面前,他聽話、順從、和氣,再也不發(fā)脾氣,可我知道,這一切告訴我,他在我面前,戴上了面具。一個離我越來越遠的面具。他試著想摘下這面具,可越摘,越讓我難以忍受。我們就像兩個曾經(jīng)相攜前行的伙伴,忽然間一個人不想走了,可拂不開面子,只好跟著對方走,走幾步,回頭望望,欲言又止,再挪一步。走的人難,等著的人更揪心。
他們竟然去了他的老部隊,也是我曾經(jīng)的老部隊,在我出差時。如此的招搖過市,把我這結(jié)發(fā)之妻置于何地?她的男朋友知道了又該咋想?我的同學(xué)可是她男朋友的老師呀。家丑絕不能讓熟人知道,我好歹也是一個有臉面的人。
吃不香,睡不著,我第一次理解了丈夫?qū)ξ业牟乱?,體會到他派人盯梢的心情。
不行,我得找她男朋友,這個念頭強烈到我好像被人推著,不去,啥都干不成。我借口到他們學(xué)校找個熟人,順便去看他。他們兩人一間宿舍,老遠就聞到一股腳臭味。
她男朋友一見我,怔了一下。我解釋說離開大學(xué)快三十年了,想看看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是如何生活的。他又是遞水,又是遞蘋果。一看就是個特有主見的孩子。桌上放著王玗的照片,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很是清純。
小伙子衣服臟了,胡子沒刮,難道王玗好長時間沒來看他了?我拿起那張照片,笑著說,小伙子你女朋友長得可真漂亮,得盯緊些,現(xiàn)在我們院里可有不少年輕小伙子望著她眼睛都發(fā)直了。
他笑了,說,我放心她。他說著,端起茶水遞給我,可手明顯有些哆嗦,難道真被我猜中了?
我感到渾身發(fā)緊,心里抽噎。
放棄他?還是讓小姑娘走?放棄他,我身體是解脫了,可心里怎么總是割舍不下?萬一他被小姑娘騙了,以后生活更艱難,我還能回到他身邊嗎?畢竟我們深愛過。還有,是不是給兒子打電話?他畢竟成人了,且是我唯一的親人。
這幾天我怎么感覺我是簡·愛,他就是那個滿目滄桑的羅切斯特先生。這個感覺可不好,兩周了,我一點兒都不想見男友。我心里怎么生出這個念頭?荒唐。
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說,我離開他,他的小說就無法完成。他的書已經(jīng)寫了一半,在網(wǎng)上炒得厲害,有好幾家出版社已經(jīng)盯著他了,而他說,他的書離不開我。他說我在他面前,他才文思泉涌。而他卻不知道,他使我知道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書,那么多平凡的軍人。他的肚子里裝了許多有趣的事情。每次,他一開口,我就想笑。他把我叫什么,你們猜?他一會兒叫我小狗,一會兒叫我小兔,一會兒又叫我小白菜。好吧,我承認,他風(fēng)趣,會體貼人,有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為錢,不為戶口,就是被他本人迷住了。
他說,你知道為什么畫里不能表現(xiàn)人的憤怒,而詩里會?小壞蛋,讀讀《拉奧孔》吧,我敢說,你讀了,肯定會很漂亮。不信,你就試試。
小狗兒,怎么今天話不多,什么,你對人生絕望了?小小年紀,知道“絕望”一詞是怎么寫的嗎?看看電影《遺愿清單》就知道了。要把心靜下來,把手機放到遠處,走進人物心里,跟著電影里那兩個病人,去體會他們只有半年或一年的生存時間,去體會那個黑人第一次跳傘的感覺,體會那個富翁一個人守著大房子的孤獨,或者來采訪一下我這個已居黑暗四五個月人的心理感受。
今天就采訪?告訴你,小女孩,就像我們潛艇在深海中,所有的浪涌向你,所有的危險全齊聚你周遭:空中有飛機,海面有艦艇,你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上岸,能不能看到陽光和天空。對了,說到這里,我可要告訴你,你是我得病后最信賴的人,為什么?因為我在你身上聞到了一股氣息,這氣息不是化妝品,是雨的聲音,是風(fēng)的氣息,是一個還沒有被污染的孩子身上散發(fā)出的純真味道。
何以見得?
你第一次跟我說話,叫我大校時,那聲音充滿了害羞。你遞給我水杯時,我感覺你的手指在顫抖,手心有汗。你說你臉上有痣,可我聽說你皮膚是光滑的,是白凈的,這還不能說明你純真嗎?
你剛來那天我讓你給我念《變形記》,你起初不念,后來哭著念。我妻子給我念過,她沒哭。我兒子給我念過,也沒哭。只有你是哭著念的,我知道你心軟,你能猜出我像格里高爾一樣怕被家人拋棄。
他絮絮叨叨,像個老大媽,可不知為什么,我竟然現(xiàn)在一離開他就急著來看他。如果你剛離開他,又想跟他在一起,難道就是愛?
他說著捂住了眼睛。
我知道他流淚了。我默默坐到他跟前,把手輕輕擱在他肩上,說,你放心,我永遠也不會騙你。比如你的眼睛,我剛開始就很害怕,可現(xiàn)在,我不怕了,因為你是我的親人了。
他說他只有一個心愿,就是能看一眼這世界,可這世界,我只能用我的語言來向他細細描述。我給他說今天天空上的云像群山、像彩練、像羽毛,可他還是說,如果讓我看一眼就好了。
他說他的故事一輩子也講不完。我第一次懂得,迷上一個人的靈魂是多么的可怕。我忽然感覺我不是我了,理智使我想躲開他,我有一周沒去,我想讓自己往明白里想,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瘦了,我真的像《西廂記》里的那個崔鶯鶯,一聽張生走,立馬松了金釧。他讓我一定要讀研,他說他要供我,說我是一個作家的好苗子??伤拮雍鋈徽f不用我了。我給他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想一定是有人控制了他。
可憐的他呀。一個盲人,在世界上是多么的無助。我接觸了他,才了解了這個過去從不會去想的世界。
他讓我清晨起來跑步,叫我別睡懶覺,教我珍愛大自然,用自己的皮膚、聲音和感官去感受生命中的每一個過往,一只貓,一只狗,一片落葉的形態(tài)或經(jīng)脈。他說當(dāng)你看不到這個世界時,你才知道自己有多遺憾,你才會多么留戀這個你曾經(jīng)沒在意的世界。
我最喜歡聽他講在潛艇的生活。他三句不離潛艇。想起他給我說潛艇長得啥樣時,我禁不住笑了。他說,潛艇你見過嗎?我說,我連真的大海都沒見過。他說,潛艇我怎么才能給你說清呢?他撓了一會兒頭,說,對了,它像只鯨魚,我們潛艇兵就是在鯨魚肚子里戰(zhàn)斗。你總不會說連鯨魚都沒見過吧。說實話,我在動物園見過猴子、老虎,還真沒見過鯨魚。他嘆了一口氣說,給我拿紙來,我給你畫潛艇。他邊畫邊說,潛艇的形狀是圓柱體,中部設(shè)立一個垂直的塔,叫艦橋,也就是指揮塔,它是潛艇的大腦,里面有通信設(shè)備、感應(yīng)器、潛望鏡和控制設(shè)備。又摸索著指著鯨魚肚子上一個圓,說,我們就是從這個口里下到潛艇肚子里的。潛艇是令人膽寒的國之重器,它無聲、隱形,游弋在大洋深處,游弋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是制敵的法寶。
我聽得云里霧里,沒說話。他可能聽出了我的不耐煩,聲音又高了八度,說,你渴望旅行嗎?潛艇兵不用花錢不用辦護照,就可以環(huán)球旅行。站在艦橋上,可以看到美麗的大海,可見到異國風(fēng)情,可見到沙灘上的帥哥美女。
我說,我心目中那在水面上航行的帶著高高的發(fā)射炮的軍艦才帶勁。
他嘴一撇,說,你知道什么兵要求最高嗎?潛艇兵。不但要求文化水平高,心理素質(zhì)也要過關(guān)。男人嘛,當(dāng)兵當(dāng)然要當(dāng)潛艇兵。
我有點小感動,便道,你還想著你的部隊?
他半天才說,我的病可能就是因為我離開了潛艇,老天對我的懲罰。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聽力好?不是因為眼瞎了,而是我過去在潛艇聲吶崗位上待了好多年。聲吶是什么,就是潛艇水下的眼睛??尚Φ氖牵咸彀盐艺嬲难劬儕Z了,卻讓我的聽力異常的敏銳。
不知是他的故事,還是他的聲音,反正我越來越想見他,甚至夢中看到一身帥氣的海軍服,向我走來。
有天他忽然說,你這么向往海軍生活,我?guī)愕轿业牟筷犎ネ嫱?。坐高鐵,也就一個小時。不過,潛艇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浪漫,千萬別失望呀。
我說哪能呢。
二月末的北方大海,寧靜、寂寥。海風(fēng)吹到臉上,硬而冷,沙灘游人稀少。軍用碼頭倒是熱鬧,笛聲不停地長長短短地響著,吵得人心里慌慌的。我雖有了準(zhǔn)備,但潛艇比我預(yù)想的還難以忍受。官兵穿的并不是我在電影里看到的白軍裝,而是一件類似工作服的藍色工裝,油乎乎皺巴巴的。大校說,那叫作訓(xùn)服。船艙如春運的車廂,狹小、擁擠、悶熱、汗臭。水兵睡覺是在帆布制的可拆卸式吊鋪,睡時裝上,起床拆下。約有三四層,層與層之間只能側(cè)仰而入,人要翻個身都不易。讓我驚詫的是水兵沒有固定床位,兩人共用一張床,一個人值班,另一個休息。
艙與艙之間有一個比臉盆大不了多少的圓形水密門,進去時,彎腰、低頭、跨腿,稍不協(xié)調(diào),頭上就會碰個包或磕青了腿。
在潛艇走路,只能貓著腰,艇內(nèi)兩側(cè)管路密布、儀器設(shè)備林立。衛(wèi)生間很矮小,因為潛艇排污容易暴露,每個人要克制如廁次數(shù),就得少喝水。我第一次見二十四小時刻度鐘,官兵們靠它分辨時間??諝庵杏肋h有股刺鼻的汽油味,讓人一刻鐘都無法忍受。
他給我說,每次出海前,官兵們都會留下家書,小到電話號碼、銀行卡密碼,大到房產(chǎn)證,事無巨細。因為,每一次出航,隨時可能面臨生死。
聽到這兒,我說,真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個世界。
他嘆息了一聲,說,最難熬的是寂寞。在航海期間,潛艇上的官兵們不能使用電子設(shè)備和網(wǎng)絡(luò),長時間處于密閉、狹小的空間里,對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巨大挑戰(zhàn)。潛艇兵不光要忍受艇上的高強度工作,還要耐得住深海航行的寂寞。特別是極限長航和極限深潛,那真是很考驗人的,我們最長的一次長航是九十三天,你想想,在海上,大部分時間在水下,看不到藍天,聞不到新鮮的空氣,聽不到花香鳥語,只有對時間的麻木、空間的麻木,對萬物的渴望??释柟狻⒖释迈r空氣、渴望聞土壤的氣息。大家最盼望潛艇浮出海面,輪流到艦橋上去透氣,那真是幸福的時刻。
我說,沒想到潛艇兵太苦了。他說,不但苦,危險遠勝于其他部隊。浩瀚的海洋,表面上天藍水綠,風(fēng)光旖旎,可是水下卻是刀光劍影,暗戰(zhàn)洶涌,我們的潛艇從來沒有一帆風(fēng)順地出去過,隨時可能面對敵人來自空中、水面以及水下的威脅。但仍有很多人愿意當(dāng)潛艇兵,因為它雖然危險,但充滿了挑戰(zhàn)。他說大家最愛念的一首詩是:國家之重劍,敵人聞膽寒??v死忠骨香,海疆魂飛揚。
我走在冷得要命的魚雷艙,根本就無心聽他興致勃勃地給我講那長長的管子里能放多少枚魚雷。再進機電艙,又熱得渾身出汗。待在潛艙不到半小時,我感覺好憋氣,想叫他上去,他卻跟兵在一起,已經(jīng)無視我的存在了。
奇怪的是每個兵都是樂呵呵的,包括他。他在這里,比在家還熟悉。從那個類似鯨肚子上的圓里往下進潛艇時,我一個正常人,手緊抓舷梯,腿肚子都打戰(zhàn),他卻“騰”的一聲,人就站到了艙底。在艙間,他像一個正常人,自如穿梭其中。聽說要走,士兵們拉著他的手哭,他則半天不出艙。我坐在碼頭邊,望著黑乎乎的潛艇,感覺自己好像第一次長大了。
返回的火車上,我忽然不想說話了,他也沉默了。快到家時,他說,對不起,這次旅行讓你失望了。
我握住他的手說,不是失望,是欽敬。一個人,總要對某些事物,投入地去愛。不是它美,也不是它有用,而是時間久了,它已經(jīng)浸染在你全身細胞中了。
他無語。我緊緊握著他的手,解釋道,因為我也有體會。
此后他妻子對我明顯有敵意,同學(xué)們也認為我對他有想法。他從來沒有像外界人以為的對我有什么不軌行為,我也從來沒跟他有任何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最過分的也就是他摸了我的臉,他說他戰(zhàn)友們都說我長得漂亮,他只想知道我到底有多美?美在眼睛、鼻子,還是嘴唇?他手指劃過我臉上的皮膚時,一陣震顫使我全身哆嗦起來,都站不穩(wěn)了,感覺有股奇異的力量推著我,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覺得心跳個不停,胸中有團火,燒得我坐臥不寧。我紅著臉說,其實我美在胸,要不,你摸摸。
他騰地坐回沙發(fā)上,說,你這孩子?!昂⒆印币辉~是從嘴里悄悄吐出來的,幾乎是游絲狀的,只有我聽到。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門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我猜后面他的話她沒有聽到,以為我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他妻子不愧是機關(guān)干部,說話滴水不漏,表面更是風(fēng)波不起,我知道她為此瘦了很多,可她說出來的話總是那么無可挑剔。她說,小王,你到我家半年多了,大家都說你聰明、能干,你幫了我很多忙,可我這個做妻子的,總不能把照顧丈夫的任務(wù)全推給別人,對不對?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應(yīng)當(dāng)能理解我的心情。她說得含蓄,眼角好似還有淚。她用一把水做的刀,輕輕一刀就把我跟她家劃開了。
我男友沒罵我,對我客氣而禮貌,現(xiàn)在動不動就王玗王玗地喚我,好端端的名字,現(xiàn)在聽來,好像是陌生人在外星球上呼喚我。瞬間,兩行淚水淌過我的臉頰,但即便這樣,我唇角還帶著笑。他說,你說話呀。我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一個字從嘴里跑出來。要么說謊,要么如現(xiàn)在一樣,保持沉默。
只有他兒子打來的電話直截了當(dāng),你想要房子?要存款?那是做夢!不等我解釋,就掛了電話。
學(xué)校老師也在勸我,我有嘴說不清,可我真不是為那些無用的東西呀,我逢人就說,你們聽聽他內(nèi)心的訴說吧,關(guān)心一下弱勢群體吧。我請求你們。
他不是一個廢物,他有血肉。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難道就不值得人愛?就因為他瞎?難道我愛他就是圖他錢?就因為他有房,有不低的工資?你們不知道他舞跳得有多棒,他的歌唱得有多迷人,還有,他坐在潛艇曾經(jīng)的戰(zhàn)位上,手摸著一個個鍵,讓我感到徹骨的痛,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陪伴他終生。
我要發(fā)微信,要發(fā)公眾號,要讓朋友圈里的朋友轉(zhuǎn)發(fā)我真實的內(nèi)心表白。你們?yōu)槭裁床幌嘈盼?,連我最親的媽媽都不相信我。媽說了,若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她就死給我看。
老師說,你是不是瘋了?你若沒瘋,就不要說瘋話。否則你上研都懸了。
天好冷,雪花,把大地裹得一片慘白。宿舍里的同學(xué)個個都不理我,連我的指導(dǎo)老師都說,孩子,你去醫(yī)院看下病吧。
我真病了嗎?瞎子又不是傳染病。
不,我不能病,我還有媽媽要養(yǎng)。我怎么辦?對,先準(zhǔn)備復(fù)試。學(xué)業(yè)第一步,工作第二步,其他一切,都當(dāng)是過路的風(fēng)景。對了,這是黎光說的。
想到這里,我閉上了眼睛,瞎子樣在宿舍踟躕起來。最近,我一個人在房間里,老想閉著眼,去干任何事。摸著洗衣、摸著接電話、摸著打電話。這時,我耳邊忽地響起他給我背的一部電影中的結(jié)尾:無法分辨你的輪廓,只因你圍繞在我左右。我眼中滿是你的笑意,我的心變得柔軟戰(zhàn)栗,只因你無處不在。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9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張 ?爍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