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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百樂汀

2019-07-29 01:26林希
上海文學(xué)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薩克斯喬治約翰

林希

中國人都知道,天津人趕時髦。趕巴黎、趕紐約,趕不上,夠不著。天津人趕時髦就是趕上海。上海有嘛,天津有嘛,上海有高跟鞋,天津也有高跟鞋,上海有西服領(lǐng)帶,天津也有西服領(lǐng)帶。上海西餐有紅房子,天津更有正宗西餐老字號起士林。上海有跑馬廳,天津也有跑馬場,就因?yàn)橛辛伺荞R場,天津還有一條馬路叫馬場道。上海有大世界,天津雖然沒有大世界,只是整個一個天津衛(wèi),就是一個大世界,絕對不能讓上海人小看了天津人,天津比上?;ㄉ诙嗔?。

所以天津就有了像上海百樂門的大舞廳,只是,天津的不叫百樂門,改了一個字叫百樂汀。百樂汀絕對不比百樂門遜色,也是大洋樓,前廳活賽皇宮。腰里不揣個十萬八萬,手上沒戴二兩重的鉆石戒指,男士胳膊沒挽著絕色美女,女士身后沒有跟著保鏢,絕對不敢往里面邁步。

天津有這么一個高級娛樂場所干什么呀?伺候洋人。洋人涌入中國,兵分兩路,一路奔向上海,另一路直奔天津。洋人來了,洋派的生活也來了,洋人的生活設(shè)施也越來越講究,特別是俄國人,第一批大老俄來中國,帶來了洋鼓洋號洋琴。每到禮拜天,大老俄家家戶戶擺大席,吃著喝著還得有人伺候,幾十人的大場面,彈琴的彈琴,招來中國人圍在墻外朝里面看。最好看的是,洋爺們兒摟著洋娘們兒一對對在草地上轉(zhuǎn)著圈兒地扭,看得中國爺們兒不敢直腰。

天津百樂汀在英租界西頭,隔著大馬路,對面是萬國公墓。在祖宗墳頭旁邊跳舞,蠻夷之邦。老祖宗冥寢之處,不肖子孫摟著娘們兒又唱又跳,還喝酒,欺侮老祖宗實(shí)在動不了了。

百樂汀黃昏六時開始上客,門外停著小汽車,車門拉開,洋爺們兒、洋太太們兒氣宇軒昂地走下車來,頭上包著大布圍子的大胡子印度門童迎上去,平伸著一只胳膊引他們走進(jìn)早就從里面拉開的大門。也沒有人伸手要票,更不

查任何證件,走進(jìn)去了,大門關(guān)上,印度門童沖著大門深深地鞠一個大躬,匆匆跑下來,下一位爺又來了。類如今天的私人會所,全都是會員制,還得有人引薦,入會費(fèi)多少,沒有人打聽,沒有那份錢的沒有必要打聽,有那份錢的也不在乎那點(diǎn)錢。

來百樂汀消遣,規(guī)矩非常重要,男士要穿燕尾服,女士要穿晚禮服。讀中學(xué)的時候,高年級的同學(xué)帶我去看過。百樂汀再好玩,光是洋人也玩不起來。再說,有志氣的中國人也咽不下這口惡氣,這里是中國地界,煮咖啡的是中國水,舞廳里擺的是中國花,前廳、大廳伺候的是中國人,憑什么不讓中國人進(jìn)?

先是吃洋飯的買辦陪著洋人進(jìn)來了,漸漸吃洋飯的買辦帶著他家的少爺一起進(jìn)來了;老買辦得了半身不遂,來不了了,憑著身份,兒子來了,帶著情人也來了。沒過多少時間,天津百樂汀里的中國人,和金發(fā)碧眼的洋人男女一樣多了。

百樂汀生意火了。

在百樂汀眾多的??椭?,有三位中國花花公子,每天必到,風(fēng)雨無阻,場場不漏,每人每天消費(fèi)一瓶十八年皇家蘇格蘭威士忌,從開門一直坐到打烊,不叫舞女,不吹口哨,不吊膀子,不起哄,三個人就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人們稱這三位怪人是“百樂汀三劍客”——彼德張、約翰陳、喬治孫。

彼德張,小白臉,瘦高個兒。約翰陳,比彼德張小三個月,瓜子臉,大眼睛,有點(diǎn)小胡須。喬治孫先生,紳士派,不茍言笑,一副金絲邊眼鏡,面色嚴(yán)肅。后來,三劍客下海,成了百樂汀樂手,彼德張彈鋼琴,約翰陳吹薩克斯風(fēng),喬治孫敲爵士鼓。

三劍客,百樂汀的三根頂梁柱。他們下海之前,百樂汀里沒有三劍客的身影,不夠派兒,沒有氣氛;三劍客下海之后,三劍客一天不來,百樂汀就得歇業(yè)。

三劍客,非凡人也,天津衛(wèi)有名的三位公子哥兒。彈鋼琴的彼德張,是源隆張家的大少爺;吹薩克斯的約翰陳,是當(dāng)年曹錕大總統(tǒng)幕僚陳大人的大公子;敲爵士鼓的喬治孫,是兩廣總督的外孫。夠份了吧?不光是夠份兒,還有名牌大學(xué)的大學(xué)問。彼德張學(xué)人類學(xué),約翰陳學(xué)社會學(xué),喬治孫學(xué)心理學(xué)。后來這三門學(xué)問衰微了。人類學(xué)遠(yuǎn)不如猴子變?nèi)送ㄋ滓锥?,社會學(xué)絕對沒有階級斗爭理論完整,心理學(xué)后來合并到醫(yī)學(xué)院,喬治孫轉(zhuǎn)到公共衛(wèi)生系去了。

三位公子哥兒對于可悲不可悲并不在乎,也沒在讀書上浪費(fèi)過精力,大學(xué)四年,他們在百樂汀泡了四十九個月(有一年閏月)。他們進(jìn)百樂汀只為聽爵士樂,聽得入了迷。待到百樂汀打烊、客人散去,三人取出一瓶皇家威士忌,請三位百樂汀洋樂手喝酒,趁著洋樂手喝酒,三位公子哥兒把人家的樂器拿過來,玩上一曲。

玩,只是玩,他們從來沒想過下海做樂手,洋人說的“樂手”,明說了,就是洋吹鼓手,屬于擺不上臺面的五子行業(yè),憑他們的身家,再出三輩吃飯蟲,也不至于淪落到去干引車賣漿的勾當(dāng)。

但萬事不是都有個出乎常理嗎?正在天津極盛興旺的黃金時刻,突然盧溝橋一聲炮響,日本鬼子進(jìn)了天津。日本人占領(lǐng)天津沒有百樂汀的事,商女不知亡國恨,天津商界的男人,誰來了和誰做生意,做生意就賺錢,國難之時,正是悶聲大發(fā)財(cái)?shù)暮脮r機(jī),無論什么天災(zāi)人禍、瘟疫戰(zhàn)亂,天津衛(wèi)大街永遠(yuǎn)淌黃金。

只是,百樂汀好景不長,中國軍隊(duì)節(jié)節(jié)敗退,日本侵略者的胃口越來越大,竟然向全世界宣戰(zhàn),1942年制造了珍珠港事件,要和美國人玩拳腳。天津俗語,“屁眼拔火罐,做死(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占領(lǐng)區(qū)內(nèi),英美僑民集中被送往山東濰坊集中營,這一下,百樂汀傷筋動骨了。

美英僑民走了沒關(guān)系,中國新一茬暴發(fā)戶起來,百樂汀依然人滿為患。只是洋樂手也被關(guān)進(jìn)集中營去了,沒有樂手百樂汀如何開張呀?百樂汀老板趕緊租汽車拜訪三位公子,求爺爺,求奶奶,進(jìn)得門來,跪在地上就磕頭,三位公子絕對不肯應(yīng)允百樂汀老板的誠摯懇求。但是一口拒絕吧,駁了老朋友的面子,這許多年,這位老板對他們照顧得不算不周到,每天下午六點(diǎn),老板早早地立在百樂汀門外,恭候三位公子光臨,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們的身影,老板匆匆跑在前面,早早地將舞廳大門推開。待他們走進(jìn)百樂汀,老板更是一步一步引領(lǐng)他們往舞廳走,直到送進(jìn)舞廳,老板才深深鞠躬行禮,再問有什么吩咐,三位公子揮揮手,老板這才回身往舞廳門外跑,再去迎候下一位爺。

這點(diǎn)情意夠意思了吧。

只是,三位公子說了:“我們?nèi)齻€人,吊兒郎當(dāng)慣了,你讓我們每天下午六點(diǎn)準(zhǔn)時到百樂汀演奏,對不起,一天兩天,也就認(rèn)了,每天如此,誰有那么大的精神?今天犯懶,回籠覺睡過了,明天別扭,看著誰都不順眼。不到場吧,誤了你的生意;到場吧,看著誰都有氣,一句話不合,打起來了。你說怪誰?”

“唉呀唉呀,三位公子,嘛話也別說了,就算三位救我一條性命,我上有二老雙親,下有妻子兒女,百樂汀若是關(guān)了門,我這一大家子跳大河呀?從小到大,在我親爹親娘面前我都沒下過跪,三位不答應(yīng)去百樂汀,我一直跪到死,三位公子在上,人命關(guān)天,不能見死不救呀!”

“唉,算了,我們可只是玩,懂嗎?”

“懂!懂!玩,就是玩,不是下海。”

如此這般,錦衣玉食的三位公子,瞬間變成了業(yè)余洋吹鼓手。不過,業(yè)余和職業(yè)還是有天壤之別的。職業(yè)吹鼓手,走進(jìn)舞廳,先舉目掃視看看今天來了多少人,舞池里多少人在跳舞,吧臺前多少人在喝酒,舞池四周多少人閑坐,估計(jì)今天老板會有多少收入,自己晚上能拿到多少錢,操起樂器,先想著坐在吧臺前的爺們兒愛聽什么曲子,跳舞的爺們兒又愛聽什么曲子,先撿大家都愛聽的曲子演奏,看著看著,舞客們的興頭不高了,立即出個怪調(diào),刺激刺激人們的神經(jīng)。職業(yè)樂手,非常簡單,心里只想一個字:錢,自己一點(diǎn)不投入,就是哄著爺們兒玩。

三位公子和他們不一樣,三位公子走進(jìn)百樂汀,眼皮兒不撩,坐下,先吮一口咖啡,點(diǎn)上一支雪茄,吸一口,放在一旁,深呼吸,不知為什么還要搓搓手,看著吧臺四周的爺們兒似是等得不耐煩了,先吹幾個音符,隨便在鋼琴溜溜手指,打爵士鼓的把木槌在手指間飛快地轉(zhuǎn)幾十個圈兒,彼德張和喬治孫再看看玩薩克斯的約翰陳,陳公子有點(diǎn)興致了,喬治孫掄起手槌,空中一揮,“嚓”一聲巨響,約翰陳站起身來,挺直胸膛,將樂器直指天花板,一個長音,一口氣,憋個大紅臉,足足三十五秒,滿百樂汀男男女女都屏著呼吸,一動不動地靜等第二個音符。然而有女士輕輕地出了聲音,似是已經(jīng)憋不住了,第二個音符還沒有出來。稍事停頓,約翰陳先生搖了搖肩膀,操起薩克斯,輕輕飄飄,第二個音符才緩緩地出來,全百樂汀男女一起深深地呼出一口長氣,早就沒有一點(diǎn)精神的人們馬上活了過來,端起咖啡杯,一飲而盡。再待約翰陳晃晃手中的樂器,薩克斯吹奏起輕松的旋律,舞客們漸漸打起精神,下舞池的下舞池,喝酒的喝酒,品咖啡的品咖啡,氣氛挑動起來,快樂和幸福自天而降。此時此際,對于三位公子來說,一切早已不復(fù)存在,什么舞客、老板、咖啡、美酒,早被他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百樂汀的生意更火了,最最重要的是,中國爺們兒已經(jīng)接受了本土爵士樂樂手,洋吹鼓手一文不值了。不就是件樂器嘛,你們會玩,怎么中國人就玩不轉(zhuǎn)呢,洋人會的,我們一定能會,洋人不會的,我們自己也能鼓搗會。

放下百樂汀,專說約翰陳。

前面說了,約翰陳先生1948年在大學(xué)讀書。1949年天津解放,約翰陳先生大學(xué)畢業(yè),按照知識分子政策,受到了高度重視,被分配去一所中學(xué)教書,而且待遇不低,六百斤小米,團(tuán)級干部待遇,不錯了。

教英語課,約翰陳先生不當(dāng)一回事。只是學(xué)校老師坐班制,有課沒課得在學(xué)校里待一整天,晚上放學(xué),還有各種會議。最讓約翰陳先生忍無可忍的事情是,去學(xué)校上班不準(zhǔn)帶薩克斯,弄得他牙癢癢。而且教育局規(guī)定,學(xué)生只能學(xué)習(xí),鋼琴、手風(fēng)琴、爵士鼓、薩克斯屬于資產(chǎn)階級樂器,連讓學(xué)生知道都不允許。

約翰陳先生的薩克斯,意大利名牌精制,樂器主體雖然也是黃銅質(zhì)地,但通身漆金,純銀吹嘴,純銀彎脖,漆金的音節(jié)蓋。他老爹把一幢洋樓賣了,才求人從意大利買來了這樣一件寶貝,和約翰陳談判的條件是娶媳婦的事不管了。

手握薩克斯,約翰陳先生立刻就步入了他的天堂,世間一切的煩惱都洗滌干凈,什么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和約翰陳先生沒有半毛關(guān)系了,至于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都被薩克斯的樂聲淹沒了,只有在這時候,約翰陳先生覺得自己是個人。

約翰陳不安心在中學(xué)教英語,他的好朋友彼德張?zhí)匾鈱⑺埖郊依铮_啟一瓶威士忌,切了一塊芝士。什么年代,居然還能買到芝士。但天津不是小上海嗎?上海清理舊社會遺毒比天津徹底,原來供洋人享樂的東西,一夜之間就銷聲匿跡了;天津動作慢,一直到公私合營的年代,資本家們還有地方聚首,伺候資產(chǎn)階級們吃喝的地方還在經(jīng)營。彼德張先生那次就買了一整塊芝士,一個壓扁了的大皮球,放在家里慢慢享用。

今天把約翰陳請到家里,彼德張拿出家里的珍藏,多日不見,哥倆兒談?wù)勑摹?/p>

“約翰,咱哥倆兒自幼一起讀書,又是大學(xué)同學(xué),更一起在百樂汀玩了十幾年,也算是手足兄弟了。咱不是青幫洪門,沒喝過血酒,沒抽過死簽兒,但咱兄弟趣味相投,比親兄弟還要親呀?!?/p>

“哥,有嘛話你就說吧?!奔s翰陳知道今天彼德張找到自己,一定有至關(guān)重要的話要說。

“沒嘛正經(jīng)事,一不勸你娶妻成家,二不想和你合伙做生意。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年月有個正當(dāng)工作不容易呀,何況還是中學(xué)老師,已經(jīng)夠體面的了。”

沒等彼德張往下說,撲簌撲簌,約翰陳的眼淚涌出來了。

“哥,薩克斯?!奔s翰陳已經(jīng)抽鼻子了。

“忘了吧。新時代新生活,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工農(nóng)兵不喜歡薩克斯、爵士鼓。換個樂器,拉胡琴、吹嗩吶,咱又不會,知識分子,要跟上時代腳步呀?!?/p>

約翰陳挽起袖子抹抹鼻涕,聳了聳肩膀。

“約翰,哥哥說知心話,以咱們這樣的階級,黨待咱們不薄。百樂汀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跟上新時代,不要為舊時代殉葬。哥哥我可不是對你做思想工作,哥哥對你說的是真心話,再還舍不得薩克斯,你可要吃虧了……”說著,彼德張給約翰陳加了一點(diǎn)威士忌,送過去酒杯,才抬手,彼德張一不小心,酒杯掉地上了。

“嘩”,一只名貴雕花水晶酒杯,摔得粉粉碎。

彼德張看見約翰陳的身子歪在椅子上,一喘一喘,他已經(jīng)哭得窒息了。

百樂汀關(guān)門之后,喬治孫被分配到煉鋼廠工作,一個打爵士鼓、玩爵士樂的人去煉鋼廠做什么工作呀,正好有一個關(guān)鍵崗位——傳達(dá)室。

傳達(dá)室就是天堂呀,三班倒,夜班舒舒服服地睡大覺;早班,下午沒事,滿天津衛(wèi)轉(zhuǎn);只有中班要盯到晚上,可是第二天幾乎全天在家里坐著。

約翰陳沒有那么幸運(yùn),中學(xué)辭職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好在約翰陳不指望工資吃飯,從家里提拉個物件出去,拿到當(dāng)鋪,就夠吃幾個月的。

“約翰,在家里也是閑著,跟我出來玩玩吧。”喬治孫找到約翰陳,拉他出去玩玩。煉鋼廠搞文娛活動,每周六舉辦舞會,舞會要有音樂,煉鋼廠有拉胡琴的,還有吹嗩吶的。這些樂器和跳舞不搭界。洋樂器,煉鋼廠里沒人拿得起來,如此喬治孫想到約翰陳。

“出去散散心吧,沒有報(bào)酬,夏天有清涼飲料。”

“好,我去,”約翰陳正在家里憋得難受,痛痛快快答應(yīng)了,“我不喝清涼飲料,糖精配的,我自帶白開水?!?/p>

約翰陳又操起薩克斯來了。鋼廠舞會從晚七點(diǎn)開始,約翰陳準(zhǔn)時來到鋼廠大禮堂,走上舞臺,看著青年男女走進(jìn)禮堂。煉鋼廠大多是男性青年,工會想出辦法,正好煉鋼廠附近是第二棉紡廠,棉紡廠女工愿意和鋼廠工人搞對象,鋼鐵工人最光榮。

工會文娛委員拍拍手,示意舞會開始,約翰陳將薩克斯放到唇邊,憋足一口氣,吹了一個長音,立即,大禮堂安靜下來,喲,今天洋派了。

薩克斯伴舞和二胡、嗩吶伴舞,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薩克斯音色優(yōu)美,每一曲都極是動聽,即使不跳舞,只站在大禮堂墻邊看年輕人跳舞,聽音樂,也是極大的享受。何況約翰陳先生的薩克斯絕對是專業(yè)水平,沒有聽過“百代”公司老唱片的年輕人,一下子就被這動聽的旋律迷住了。

禮堂中央,對對青年男女在舞池里旋轉(zhuǎn),燈光柔和,樂曲優(yōu)美,環(huán)境舒適,氣氛安詳,一片輕柔的氛圍,使每天守在煉鋼爐旁的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另一面的人生。

看著煉鋼廠、紡織廠青年男女一對對在自己薩克斯樂曲伴奏下翩翩起舞,約翰陳如醉如癡。雙手抱著薩克斯的他,忽而將身子彎得活賽一只大蝦,忽而又腦袋瓜子搖得晃來晃去,又突然一口氣活活憋得大白臉變成紫茄子,突然一個強(qiáng)音迸出來,全禮堂男女一聲吶喊,約翰陳先生眼睛睜開,眨眨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生活在20世紀(jì)中葉一個叫天津的城市里,而且還是剛剛吃了一碗清水面,走進(jìn)煉鋼廠禮堂之前,還點(diǎn)著一支大前門香煙。

約翰陳旁邊的喬治孫,隨著樂曲敲擊小鼓,為約翰陳拍擊節(jié)奏,雖然不是爵士鼓,喬治孫也將一面小鼓敲擊得變化萬千,為約翰陳的薩克斯制造出跳躍的歡快氣氛。

周末舞會,熱鬧非凡。煉鋼廠舞會當(dāng)然比不了百樂汀,但新時代的年輕人,比舊時代舞客的氣質(zhì)絕不遜色。舊時代工人,一身的機(jī)器油味,天津人說是“老油包”,皮膚粗糙,大黑臉,個個賽張飛,說話大聲,罵罵咧咧。新時代新一代工人,文藝范兒,再加上過去斯文人家的孩子參加工作也分配到工廠,勞動人的概念變化了。

何況,喜歡跳舞的都是年輕人,衣著整齊,手表眼鏡,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紗廠女工參加鋼廠舞會,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胭脂口紅,描眉畫臉兒,耳環(huán)項(xiàng)鏈,花圍巾,花衣服,連衣裙,個個花枝招展。男青年儀態(tài)大方,女青年如花似玉,而且沒有舊時百樂汀輕浮舞女身上的那股媚態(tài),領(lǐng)舞的神態(tài)嚴(yán)肅,伴舞的自尊自愛,構(gòu)成了新時代的美麗圖畫。

人氣熾熱,煉鋼廠的周末舞會越來越火爆。到星期六,煉鋼廠大禮堂打掃得干干凈凈,更有人高高地懸掛起彩色串燈,原來在禮堂中央擺著的大長椅拉到了禮堂四周,一支舞曲結(jié)束,年輕人退出舞池,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甚至還引來了不跳舞的老工人和家屬,只坐在旁邊看年輕人跳舞,就和看舞臺表演一樣。

約翰陳只管吹他的薩克斯。

一支舞曲結(jié)束,約翰陳背后傳過來腳步聲,明明有人向他走近過來。

“先生,請吹一曲《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

約翰陳一愣,煉鋼廠里還有人知道這支歌?來不及思忖,約翰陳操起樂器,先試試音,今天的聲音更為輕柔,可能是外面下雨,舞廳里空氣濕度高,薩克斯的聲音更顯深沉柔美。只一個音符,連約翰陳自己都被感動了,此時不是什么人要聽《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而是約翰陳自己一時暈眩,還沒開始演奏,他已經(jīng)陶醉在即將飄起的樂曲聲中了。一個長長的低音,舞廳里立即充滿著悠悠的氣氛,約翰陳迷醉了,他忽而隨著樂曲聳聳肩膀,忽而彎下身子把一個長音吹到令人窒息,吹到動情處,約翰陳已經(jīng)隨著音樂走進(jìn)了夢幻的境界。

陽光明媚照耀肯塔基故鄉(xiāng),在夏天黑人們歡暢,

玉米熟了,草原到處花兒香,枝頭小鳥終日歌唱。

那兒童們在田舍游玩,多快樂,多歡欣舒暢,

不幸的命運(yùn)卻來敲門拜托。

啊,再見吧,我親愛的故鄉(xiāng)!

你別哭吧,姑娘,今天別再悲傷。

讓我們?yōu)橛H愛的故鄉(xiāng)歌唱,

為那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歌唱。

一曲《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結(jié)束,約翰陳深深地轉(zhuǎn)著身子向眾人鞠了一個大躬,挾著他的薩克斯,默默地走出了煉鋼廠大禮堂。外面下起了小雨,濕漉漉的雨絲打在臉上,吞噬了他的淚水。約翰陳哭了,也許是雨水太冷,他打了一個寒顫。沒有抬頭看路邊的夜色,也不知道小雨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自行車停住,到家了。

約翰陳不知道家門是如何打開的,一步闖進(jìn)屋來,撲通一下,倒在床上,幾乎哭出了聲音。抽動了幾下肩膀,約翰陳稍稍安靜了下來,哭聲止住,耳際回響起《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的美麗旋律,手指隨著樂曲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按著床單,在自己手指的動作中,約翰陳漸漸地睡著了。

夢中,約翰陳沉浸在《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樂曲中,他已經(jīng)不是在欣賞,而是隨著樂曲唱了起來,自然,約翰陳用英語唱著,歌中美麗的詩句,將他帶進(jìn)了美麗的幻境。

睡夢中的約翰陳,不再是樂手約翰陳,不再是富家子弟陳少爺,倒在他身邊的薩克斯,不再是包金的黃銅樂器,不再是純金的彎脖和音符蓋,而那首歌,更不僅僅飄飛在約翰陳的夢中,一切都融進(jìn)了約翰陳的血脈,幻化成他的生命。

約翰陳,也許就永遠(yuǎn)這樣睡下去了。

“喂,醒醒?!?/p>

一聲粗壯的呼喊,背上一記重重的推搡,約翰陳猛然跳下床來,驚愕中大聲喊叫:“誰!”

約翰陳筆直地立在地上,活賽似士兵聽到緊急集合命令,用力地眨眨迷迷糊糊的眼睛,使勁地想鬧明白此時此際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從夢中活了過來。

“喬治孫?!苯K于約翰陳活過來了。

“還睡?”喬治孫愣愣地對約翰陳說。

經(jīng)喬治孫提醒,約翰陳看看桌上的馬蹄表,正午三點(diǎn)。

“哦,這一覺睡了十二個小時?!奔s翰陳聳聳肩膀,不知道如何回答喬治孫的詢問。

“走!”喬治孫給約翰陳披上衣服,拉著他就往外面走。

“干嘛去?”

“喝酒去?!?/p>

“我,我,我,今天,手頭兒有點(diǎn)緊。”約翰陳突然想起,前些天剛剛把老爹留下的一件觀音瓶賣到委托行換來的錢早就花光了。

“不要你掏錢,”

“你請客?”

“你就跟著走吧。”

“去哪兒喝酒也得帶錢呀?!奔s翰陳居然還懂得一點(diǎn)人間道理。

“今天喝酒不要錢?!?/p>

“共產(chǎn)主義啦?”約翰陳迷迷怔怔地開了一個革命小玩笑。

“遠(yuǎn)著呢,”喬治孫回答說,“彼德張娶媳婦兒?!?/p>

“啊?”約翰陳越發(fā)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睡醒過來了。

“你說什么?”約翰陳驚奇地問著。

“這還有開玩笑的嗎?”喬治孫極是嚴(yán)肅地向約翰陳說。

“他娶媳婦兒?”約翰陳還是不相信喬治孫的消息。

“快三十了,他怎么就不可以娶媳婦兒呢?”喬治孫向約翰陳反問著。

“唉呀,唉呀,他走這條道了?!奔s翰陳感嘆地自言自語著。

“不能走這條路嗎?”喬治孫引用了當(dāng)年一篇流行小說的名句。

“唉!”約翰陳只是深深地?fù)u了搖頭。

約翰陳、喬治孫、彼德張三個人從小一起玩爵士樂,至今十多年,彼此情如手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十多年形影不離,三個人好像是一個人。如是,他們?nèi)齻€人之間無話不可說,誰也沒有秘密,找老爹要了多少錢,對老娘說了什么謊話,偷偷看了什么畫報(bào),和什么人出去被人騙走了二百大洋。他們之間,也談人間煙火,也罵娘,也出過壞主意,只是他們?nèi)齻€人這十多年,從來沒說過娶媳婦的事。對于他們?nèi)齻€人來說,媳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媳婦,“媳婦”和“音樂”就是一個概念。

然而,彼德張真的要娶媳婦了,而且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下午。

“可是,好朋友娶媳婦,大喜,人家請你去喝酒,你不能空著雙手去呀。哎呀,你看看,我家里還有什么,這些年,從學(xué)校辭職一直沒有收入。就是靠賣家里的東西吃飯,前幾天剛剛賣了一件康熙年間的青花瓷瓶,委托行才給了十八元,扣了百分之七委托費(fèi),只剩下十六元七角六分。夠花幾天呀?!?/p>

“走吧,走吧,人家彼德張也不稀罕你隨那四塊錢的份子。咱有厚禮?!?/p>

“你帶著了?”

“我有吉他,你帶上薩克斯,婚禮上演奏一曲門德爾松。如今誰家娶媳婦能有這樣的表演,千金難求呀?!?/p>

“那就,那就去了?!?/p>

彼德張的婚禮算不上多么熱鬧,四五十人,彼德張的父母親友,新娘子一大家子,還有新娘子的朋友,介紹說新娘子是小學(xué)老師,自然有許多小知識分子類型的姐妹。

新時代,婚禮沒有什么排場,新娘子是由她的好姐妹簇?fù)碇?8路無軌電車來的,一大群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一股腦地?fù)砩想娷?,車上的老太太們愛說閑話,結(jié)婚呀,恭喜恭喜,新娘子多俊呀,小姐妹更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哪個是新娘子呀?頭上別一朵小紅花的是新娘子,還用問?

到了地方,等在門外的人們一聲喊叫:“新娘子到!”一陣鞭炮,新娘子又在朋友們簇?fù)硐伦哌M(jìn)房門,雙方家長見面,互相致賀,舉行儀式,先向偉大領(lǐng)袖畫像鞠躬,向雙方父母鞠躬,新郎新娘相向鞠躬。一片喝彩,彩色紙花兒漫天飛揚(yáng)。咬蘋果,新娘子躲躲閃閃,眾人推推搡搡,越鬧越熱鬧,小小一間新房里,喜慶氣氛幾乎要爆炸了。

忽然,就是忽然,就在鬧鬧哄哄的小洞房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飄來一個長長的音符,開始十分細(xì)微,似是有點(diǎn)羞澀,正在嘻笑喊叫中的年輕人,一下被細(xì)細(xì)的聲響驚呆了,正在蒙眬的人們尋找這個聲響的時候,這個聲響漸漸地展開,在小小的洞房里恣意回蕩,聲音越來越強(qiáng)。嘻笑的人們臉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上,喊叫的人們嘴巴半張著,一雙雙眼睛呆呆地鎖定在掛著紙花的屋頂上。突然間洞房里一切的歡聲笑語都被這一縷音樂驅(qū)散了,所有的人一起屏住呼吸,靜等著下一個音符的出現(xiàn)。

約翰陳弓著身子,似是向什么人深深地鞠躬,雙手抱著他的樂器薩克斯,倒也看不出用什么力氣,優(yōu)美動聽的樂聲就從薩克斯里飄了出來。一曲薩克斯演奏結(jié)束,他緩緩地放下樂器,吸了一口長氣,伸直身子,微微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蒙眬。他看看眾人,眾人也看看他,有人說了一聲,哎呀,天不早了。

一陣騷動,滿屋人同時抬起胳膊看著手表,真是不早了,大家各自翻找自己的衣服,紛紛向新娘新郎道別,一片歡聲笑語中,走出了喜氣洋洋的小洞房。鬧洞房的熱鬧,終于結(jié)束了,約翰陳隨著眾人走到室外,一陣清風(fēng)吹過來,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前面的道路,直到此時他才清醒過來。

“哦,今天,彼德張娶媳婦?!?/p>

“撲哧”一聲,約翰陳先生突然笑了,這世界真是奇妙,薩克斯之外,居然還有一種東西叫作“媳婦”?而且,約翰陳娶媳婦的事,早就辦完了,當(dāng)年他老爹給他買薩克斯樂器,就說好娶媳婦的事不管了。

“陳老師”,突然背后傳來嬌嬌的女性呼喚聲。

約翰陳沒有回頭。自己倒是當(dāng)過教師,可是離開學(xué)校已經(jīng)好多年了,多少年從來沒有學(xué)生和他聯(lián)系過,夜半三更人煙稀少的馬路上,怎么會有人出來喚什么陳老師。

約翰陳還是低低頭蹬他的自行車。

“陳老師——”還是那個聲音,又是一聲“老師”。

約翰陳不得不慢下來,向身邊張望,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身旁,一位女士蹬著自行車和自己并肩行在一起。

不等約翰陳詢問這位女士何以稱自己是陳老師,那位女士倒先說起話了,“今天您的薩克斯演奏得比在煉鋼廠還要好?!?/p>

約翰陳一愣,“怎么,你到煉鋼廠去過?”

“我在小學(xué)教書,我的一位同學(xué)在紗廠工會工作,她帶我參加過煉鋼廠的周末舞會?!?/p>

“哦,你喜歡嗎?”

“當(dāng)然喜歡,年輕人嘛,誰不喜歡熱鬧。”

“有時間到煉鋼廠跳舞去吧?!?/p>

“我不會跳舞,我喜歡聽音樂?!?/p>

“喜歡聽薩克斯?”

“什么音樂都喜歡,一聽音樂,就把一切煩惱都忘記了?!?/p>

“好極了,好極了,歡迎你到煉鋼廠來參加舞會,哦,是聽音樂?!?/p>

約翰陳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只是突然一個念頭冒上來:“您也是參加婚禮的?”

女士微微一笑:“你沒注意,我是新娘身邊的伴娘呀?!?/p>

哦,好像有這回事,大家正起哄要新郎新娘咬什么東西,一位姑娘站出來勸解,為了救場,約翰陳才吹起了他的薩克斯。約翰陳還想回憶點(diǎn)什么事情,只聽這位伴娘突然說道,我到家了。沒有等約翰陳說一聲再見,小伴娘轉(zhuǎn)一下車把,蹬著自行車消失在路邊的黑暗中了。約翰陳又是搖了搖頭,看看無邊的黑暗,努力想尋找人影車影,只是路燈太暗,什么也沒有看到,再搖搖頭,自己蹬起自行車,離開了。

回到家里,拉開電燈,約翰陳很累,甩掉鞋子,衣服都沒脫,倒在床上,糊里糊涂地睡了,自然又是夢到了他的薩克斯。

又到了星期六,約翰陳按時來到煉鋼廠,看見彼德張,開了個小玩笑,等到喬治孫到了,三個人一起走進(jìn)大禮堂,走進(jìn)了燈火通明的大舞廳。今天約翰陳有點(diǎn)反常,多少年的習(xí)慣,只要一操起他的薩克斯,一雙眼睛立即就瞇成了一條細(xì)線,再待薩克斯吹起來,眼睛早死死地閉上了。

只是今天,直到約翰陳吹起了他的薩克斯,他的一雙眼睛還微微地睜開著,不光是睜著一雙眼睛,他還悄悄地四處張望,好像是尋找什么人,又像是丟了什么東西,有點(diǎn)走神兒。

這點(diǎn)小變化被學(xué)過心理學(xué)的喬治孫發(fā)現(xiàn)了,他走到約翰陳身邊,悄悄地用膝蓋頂了約翰陳一下,“想誰了?”

約翰陳虛瞇著眼睛,還是向人群中張望,跳舞的青年男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遮住了他的視線,只聽見一陣歡呼聲,時間到了。三個人抱著自己的樂器,走出煉鋼廠大門,彼德張向那兩位揮揮手,自己蹬起自行車走了。

一連四五個星期,約翰陳在煉鋼廠大禮堂里演奏薩克斯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喬治孫那里的小鼓已經(jīng)打得亂了節(jié)奏,約翰陳還舉著他的薩克斯在那里愣神,喬治孫看看約翰陳,小聲地向彼德張說“想媳婦了”。彼德張搖搖頭,小聲咳嗽一下,這才提醒約翰陳該演奏了。心不在焉是沒有用的,他要找的那個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漸漸地冷靜下來,強(qiáng)迫自己把那個身影忘掉。

約翰陳倒也沒有失去什么,心里反而更安靜了,每到星期六,早早地吃一口東西,蹬上自行車,頭也不抬就往煉鋼廠跑。跑到煉鋼廠,鉆進(jìn)大禮堂,也不看看今天來了多少人,只等喬治孫的吉他聲一起,立即操起薩克斯吹起來,頭一個必定是長音,一口氣吹十幾秒,吹著吹著,忘掉人間煙火。冬去春來,日子就這樣過著,沒有任何變化,既沒有高興的事,也沒有任何倒霉的感覺。

這一天,又是星期六,又是吃了一口東西,又是蹬上自行車,又是跑到煉鋼廠,又是鉆進(jìn)大禮堂,不對,今天大禮堂里冷冷清清。

眨眨眼睛,四處看看,怪了,大禮堂里局面變了。幾年時間,每到星期六,大禮堂早早地就把大長板凳拉到四周,空出中間一個大平地,年輕人擁進(jìn)來,在禮堂中間跳舞。今天不對,一排排大長椅子還在禮堂中間擺著,禮堂四周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今天舞會不辦了?

約翰陳正胡思亂想,無意間向禮堂里面走了一步,“嘶啦”一聲,他的衣服被大椅子角掛住了。直到此時約翰陳也還沒鬧明白大禮堂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他想把大椅子拉開,伸手抓住大椅子背,沒拉動,低頭再看,大椅子四個角,每個角的椅子腿都被螺絲釘釘在地面上了。

“怎么一回事,不讓跳了?”

“走吧?!奔s翰陳還想發(fā)火,背后被喬治孫拉了一把,好言相勸,“這兒不是你耍大少爺脾氣的地方?!?/p>

煉鋼廠周末舞會沒有了,工人們也一定早得到通知,今天沒有一個人往大禮堂來。約翰陳還不死心地向四周看看,喬治孫、彼德張硬拉著約翰陳走出了大禮堂。

“你呀,你呀,嘛也不知道,早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煉鋼廠,周末舞會可熱鬧呢,還有人吹洋喇叭,廠里的年輕人每到星期六早早地就洗澡理發(fā),穿上新衣服,一個個打扮得可漂亮了,什么模樣的都有,還有燙卷發(fā)擦頭油的呢。”

喬治孫陪著約翰陳往廠外走,路上對約翰陳說著。

“打扮漂亮礙著誰啦?”約翰陳氣呼呼地向彼德張、喬治孫問著。

“斗爭啦!”喬治孫對約翰陳說著。

“斗爭有我什么事?”約翰陳還是向喬治孫問著。

“階級斗爭,你是什么階級?”喬治孫向約翰陳反問道。

“我也有階級?”約翰陳愣頭愣腦地向喬治孫問著。

“你手里拿的嘛?”

“薩克斯?!?/p>

“那就是階級,資產(chǎn)階級?!?/p>

“薩克斯有了階級?”

“行了行了,嘛也別說了?!眴讨螌O也沒辦法說明白,“反正我對你這么說吧,煉鋼廠加強(qiáng)思想教育,有人提出周末舞會宣傳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墒敲魑慕?,又怕年輕人反對,所以,工會決定裝修大禮堂,把大椅子固定在禮堂中間,明白了嗎?今天你就好好回家睡覺去吧?!?/p>

喬治孫用力一推,將約翰陳推進(jìn)他家大門去了。

“這玩藝兒是資產(chǎn)階級?”約翰陳索性停下腳步,愣愣地瞅著喬治孫,舉著手里的薩克斯,向喬治孫問道:“它是資本家?它開工廠,它剝削我?你知道什么是資產(chǎn)階級嗎?資產(chǎn)階級就是剝削你的剩余價(jià)值。你不懂,我讀過《資本論》,你研究史前文明,那時候沒有資產(chǎn)階級?!?/p>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爭,反正煉鋼廠的舞會停了,你的薩克斯也沒地方吹了,我的吉他在家里小聲地彈吧。拜拜吧,咱們改日見?!闭f著,喬治孫推著自行車走了,走了沒多遠(yuǎn),他突然轉(zhuǎn)過頭向約翰陳喊著說:“明天到街道去一趟,我聽說街道正登記無業(yè)人口,找個管飯的地方是正事。”也不管約翰陳聽見沒聽見,一陣風(fēng),喬治孫沒影兒了。

疲憊不堪回到家來,約翰陳鞋子都沒脫,一屁股坐在床上,心里空蕩蕩。似是地球不轉(zhuǎn)了,腦袋瓜子里什么也沒有,是喜?是憂?他自己一點(diǎn)也不知道。

沒有演奏薩克斯的地方了,沒有人聽他的演奏了,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百樂汀的景象,一陣一陣的音樂,一波一波的舞客,一股一股的酒香,怎么就沒有了呢,怎么就消失了呢?想著想著,約翰陳眼前一片模糊

屋里亮了。

約翰陳在小屋里悶睡到第三天,肚子餓了,四肢疼痛,伸伸四肢,不能再躺了。拉開窗簾,天又快黑了。這天怎么老是黑的呢?哦,白天睡覺來著。披上衣服往外走,哪里去,不知道,反正就是出去吧。

多年的生活習(xí)慣,約翰陳走出房門,走出一大段路,才發(fā)現(xiàn)手里拿著一件東西,沉甸甸,低頭一看,自己吃了一驚。薩克斯。唉,拿著這件東西做什么呀,煉鋼廠的舞會不讓辦了,階級斗爭了,薩克斯沒有用武之地。

想了想,想將這把薩克斯送回去,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索性繼續(xù)走吧。走著走著,聽見流水聲,是海河。好地方呀,河邊有大椅子,坐下來歇歇腳。

于是,就坐在了大椅子上,伸伸腿,非常舒服,吸一口氣,一股涼意滲入心間,舒服,比在家里躺著舒服多了。閉一會兒眼睛,約翰陳竟然舉起了薩克斯,而且放到了嘴邊。

既然薩克斯已經(jīng)舉了起來,那就吹吧,好在河邊沒人,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想吹什么就吹什么。當(dāng)然還是《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偏偏今天多云,天空厚厚的陰云,籠罩著潮濕的河岸,薩克斯聲音更加渾厚,也更加悠揚(yáng)。他忘記了這里是什么地方,更忘記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他只是吹著吹著,倒是感覺到風(fēng)聲越來越大,風(fēng)力也越來越猛,河邊的人聲也越來越微弱,除了約翰陳自己的薩克斯樂聲,周圍幾乎沒有一絲聲音。

到底也要喘喘氣,約翰陳停了下來,放下手中的薩克斯,身子向后倚倚。哦,時間不早了,好像也該回家了。睜開眼睛向四周望望,天真的黑了,原來河邊上閑坐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散去了,天時不早,圓圓的月亮,已經(jīng)高懸在頭頂上了。

回家吧,回家吧,約翰陳懶懶地站起身子,怪了,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距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他四周看看,確實(shí)河邊早就沒有人影了,就在河岸半高的圍墻上,還有一個人耷拉著雙腿坐著??纯?,年紀(jì)不大,不像是等什么人的樣子,也不東瞧西看,莫非是自己的薩克斯把他吸引來了?事不關(guān)己,約翰陳沒有心思詢問這位年輕人,拿好薩克斯起身往回家的路走去。

“吹得多好呀?!?/p>

約翰陳側(cè)目,年輕人,很年輕,十八九歲吧。

“多好的一支歌呀!”

年輕人看看約翰陳手上的樂器,又向約翰陳看了一眼,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你喜歡這支歌?”約翰陳無心地問著。

“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蓖A艘粫?,年輕人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可以唱給你聽一下嗎?”約翰陳呆了,沒想到,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年輕人,居然要給自己唱這樣的一支歌,而且他還說要用英語唱這支歌。

約翰陳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鼓勵,只是停下腳步,站在年輕人的對面。

“你喜歡這支歌?”約翰陳向年輕人問著。

年輕人開始小聲地唱了起來,像是怕被路人聽見,聲音極輕極輕。

“你的發(fā)音是美式英語。”約翰陳向年輕人說著。

“您聽出來了?”年輕人依然似是自言自語。

“現(xiàn)在中學(xué)教倫敦英語?!?/p>

年輕人似是笑了笑,歌聲停下,年輕人抬頭看了看約翰陳。

“母親在世時定下規(guī)矩,進(jìn)了家門,必須說英語,美式英語。”

隨便換一個人,聽說有的人家孩子進(jìn)了家門,必須說美式英語,一定要說這戶人家是漢奸。對于約翰陳來說,卻一點(diǎn)也不覺奇怪。他年輕時在匯文中學(xué)讀書,匯文中學(xué)是一所教會學(xué)校,每個星期一,學(xué)生進(jìn)校,校長站在校門口,檢查學(xué)生儀容,然后囑咐一句:“說英語!”從此時開始,直到放學(xué),學(xué)生離開學(xué)校,任何人再說一句中國話,罰做二十個俯臥撐,所以三年畢業(yè),英語成了學(xué)生的第二母語。

沒時間和年輕人聊天,約翰陳推著自行車就要走開。

他回頭向年輕人說:“你也該回家了吧?!?/p>

“我姐姐去學(xué)校給學(xué)生補(bǔ)習(xí)功課,十一點(diǎn)結(jié)束,我要去接她?!?/p>

“哦哦,”約翰陳信口答應(yīng)著,自己蹬上自行車走了。

約翰陳蹬車走到自家樓外,鎖好自行車,走上樓梯。才掏出鑰匙要開門,突然兩個陌生人向自己靠過來。

“回來啦?”

“問我?”約翰陳向四周看看,不知道這二位要和誰說話。

“你不是陳同志嘛,我們等你好長時間了?!?/p>

“等我?”約翰陳疑惑地問著。

“我們屋里談吧?!蹦吧司尤贿€要進(jìn)屋。

“有必要嗎?”約翰陳還要問,就在約翰陳開門的一瞬間,兩位陌生人已經(jīng)先約翰陳一步,走進(jìn)房間來了。

“既然進(jìn)來了,那就請坐吧?!?/p>

約翰陳脫去外衣,甩著衣服把屋里僅有的兩把椅子撣了撣,沒有再客氣,自己先坐到床頭上了。

來人落座之后,看看約翰陳,客客氣氣地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居委會的,這位是于主任?!?/p>

好在約翰陳不怕查,一張床,一只飯碗,一把暖水瓶,幾件衣服,兩雙鞋子,其中那雙皮鞋,已經(jīng)好多年沒穿了,自從百樂汀停業(yè)之后,再沒有穿過皮鞋。

于主任對約翰陳先生說:“居委會對于陳同志的情況非常清楚,原來陳同志是中學(xué)老師,很得學(xué)生們的擁戴,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對于陳同志的工作也很滿意,只是后來陳同志一定要離開學(xué)校,回家吹音樂,這就鬧出了自動離職的問題。陳同志也知道,現(xiàn)在無論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自動脫離,就是脫離革命崗位,這在戰(zhàn)爭年代可是嚴(yán)重問題了?,F(xiàn)在沒有那么嚴(yán)重了,雖說是脫離革命崗位,也不會追究什么責(zé)任。只是呢,國家規(guī)定,自動離職的人,無論你有多大的能耐,也不再安排工作。為什么?因?yàn)樽詣与x職后,檔案一律封存,陳同志應(yīng)該知道,沒有檔案的人,任何單位也不敢要呀。說句不中聽的話吧,就算你有歷史問題,只要檔案里有結(jié)論,安排不了好工作,至少清潔隊(duì)呀什么的,還是可以安排的??墒牵愅灸?,連清潔隊(duì)都不敢收?!?/p>

約翰陳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了,真是沒有想到,好端端一個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原來竟然沒有人要了??墒窃趺崔k呢,約翰陳還想聽個結(jié)果。

“居委會可是下了大功夫,不能讓一個人給社會添負(fù)擔(dān)呀。終于找到一處不要檔案的地方了,說出來陳同志可別惱怒?!?/p>

“說吧,于主任你就說吧,你說什么我也不惱怒,不就是掏大糞嗎,掏大糞不也是革命工作嗎?”

“南郊區(qū),距離市區(qū),騎自行車要一個多小時,有郊區(qū)‘大公共。也是八小時工作制。計(jì)件工資,一個月干好了,能掙三十二塊錢?!?/p>

約翰陳先生想了想,覺得這也倒是一個機(jī)會,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沒有固定收入,誰總養(yǎng)活你呀。

“我去了。”當(dāng)機(jī)立斷,約翰陳先生屈尊認(rèn)下了這當(dāng)子活。

“好吧,這里是居委會的介紹信,明天你就去,也不是報(bào)到,也不必帶什么戶口本,反正就是干一天,算你一天的工錢?!?/p>

“去哪里?”

“八里臺郊區(qū)長途汽車站,兩角錢車票,頭一站,王頂?shù)?,下一站小海地,三四站,終點(diǎn)站,南郊區(qū),你看看往哪兒走的人多,你就跟著人流走,不用打聽,你看著大家都到了,你再往里走,有人遞給你一個牌子,你接過來,舉著牌子往里走,有一間土坯房……”

“這是什么地方呀?”

“南大窯。磚廠,摔磚的地方,鄰里間不是常有人家搭個廚房呀什么的嗎,買磚,明白嗎,就去南大窯磚廠?!?/p>

“讓我去打磚?”

“不是打磚,是摔磚,當(dāng)然不會讓陳同志摔磚去的。不是說的有間土坯房嗎,你進(jìn)到土坯房里,交上居委會的介紹信,說好了,分派你做記工員?!?/p>

南大窯磚廠,說是廠,沒有廠房,沒有圍墻,就是一片空地,地面上擺著上百個摔磚的木床,很厚很厚的木頭,兩頭支著更堅(jiān)固、石灰砌成的支腳,二百磅炸藥炸不飛的支架,走進(jìn)磚廠的人拿到一個牌子,牌子上有一個號,憑這個號,記工員領(lǐng)你走到一個摔磚床前,這里就是你今天摔磚的地方了,按一下開關(guān),皮帶運(yùn)輸機(jī)開始轉(zhuǎn)動,立即合好的泥巴送過來,很快摔磚的工人拾起一塊泥巴,高高舉過頭頂,狠狠地往磚坯盒里摔下去,“啪”地一聲,飛快將磚坯盒子提起來,皮帶運(yùn)輸機(jī)將摔出形的磚坯送出去,第二堆泥巴又送上來了。

一塊磚,三厘二,三塊磚,一分錢。

磚廠,一個世人無法想像的地方,約翰陳享受知識分子待遇,被委以重任,耳朵上別著半截鉛筆,拿一本記工冊,走出磚廠辦公室,一下成管理人員了。就在約翰陳在辦公室里和負(fù)責(zé)人說話的五分鐘時間里,磚廠里每一張“床”后面都站了人,皮帶運(yùn)輸機(jī)轉(zhuǎn)起來,泥巴送到“床”前,“啪啪”的聲音傳出來,匯合成一股巨浪,震得約翰陳向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這里和薩克斯沒有一毛關(guān)系。一眼望出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團(tuán)濃濃的黑霧罩在城市市區(qū)的上空,抬頭看看,這里倒藍(lán)天明麗。也好,呼吸幾天新鮮空氣吧。

才走了幾步,鞋子太重了,重得抬不起腳,抵頭再看,鞋底兒粘上了厚厚的黃泥,再往旁邊看,摔磚的工人們個個赤著腳,原來這里的人是不穿鞋子的。皮帶運(yùn)輸機(jī)咕嚕嚕地響著,“床”上的工人舞動雙臂,只看見成型的磚坯嘩嘩地流下來,很快電瓶車開過來,把上千塊磚坯拉走。用力將陷在泥巴里的鞋子拔出來,約翰陳立即往下一個“床”邊跑,摔磚工人出磚飛快,跑慢了,誤了記數(shù),第一句“操你媽”,第二下,一塊磚坯扔過來,能把你砸個半死。

約翰陳跑著,沒有抬頭的時間,只低著頭看摔磚工人的身影,大木“床”下,兩條腿,幾乎沒有一絲布,說是光腚,太難聽,摔磚作業(yè)很累,沒有時間跑廁所,就立著身子方便,“床”下面,濕濕的一片爛泥。

南大窯磚廠匯集著失良的社會人等,其中最多的是刑滿釋放人員。一般人家,孩子不努力讀書,家長嚇唬孩子,不好好讀書,看我不把你送南大窯去,再淘氣的孩子也乖了。

約翰陳一心一意工作,不和任何人說話,連眼皮兒也不抬。跟著皮帶運(yùn)輸機(jī)跑了半天,他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摔磚的人,一天要摔五千塊磚,自己圍著磚廠跑上兩圈,就累倒了,和勞動人民的距離太遠(yuǎn)了。

才跑到中午,約翰陳先生已經(jīng)累得抬不起腿了,咬緊牙關(guān),看看“床”上摔磚的人,有老有少,一個個還精神著呢。他鼓起精神,自己好歹比摔磚工人輕松多了,努力努力,做一個勞動人,自食其力,就是光榮。

終于,放工鈴聲響過了,人們風(fēng)一般沖到一排水龍頭下面,嘩嘩水聲響起,上百個全身泥巴的漢子擠在水龍頭下面,叫著、喊著,爭著洗頭洗身子。頭一批從水龍頭下面跑出來的人,趿拉著破鞋向廠外跑去,呼喊著“等等等等”,頭一班汽車還沒有開走,又是一陣大罵。郊區(qū)長途汽車站,沒有站標(biāo),半截死樹就是停車地點(diǎn),磚廠下班,上千人涌到汽車站,人聲鼎沸,活賽似一群敗兵眼巴巴地等著有人來收編。

唉,都是走投無路的人。約翰陳忽然有了自豪感,自己不也是脫離革命崗位嗎,到底大學(xué)畢業(yè)另有政策,也是安排工作,來磚廠當(dāng)了“干部”。約翰陳在水龍下面沖過身子,穿好衣服,從磚廠走出來,第二班汽車已經(jīng)開走了,好在半小時一趟,也沒有別的事,等著吧。

“陳,陳,陳……”

約翰陳脊梁一陣發(fā)冷,不敢抬頭,不相信在這里還有人知道自己姓陳。幸好,長途汽車開過來了,車門打開,約翰陳一步登上汽車,心中慶幸那個喊“陳”的人沒有抓住自己。

只是,背后有人向自己靠近過來,已經(jīng)擠到自己身后,感覺到了呼吸的熱度?!瓣惱蠋??!北澈髠鱽硪宦曒p輕的呼喚。

就在這個遠(yuǎn)離市區(qū)幾十里的郊區(qū),就在磚廠一群滿身泥巴的工人之間,忽然一個人在自己身后呼喚陳老師。

約翰陳向遠(yuǎn)處躲了躲,剛才在辦公室交介紹信的時候,領(lǐng)導(dǎo)交代過,到了工地,不要和任何人交談,別問從哪里來,別問家里有什么人,靠什么生活,最最簡單,就是別說話。這里,好人少,壞人多,下班路上不要和任何人同行。

也許,自己曾經(jīng)在中學(xué)教過幾天書,說不定哪個學(xué)生惹了什么禍,判了幾年,放出來,還是走投無路,到磚廠摔磚來了

只是,背后的人還是輕聲地喚著:“陳老師,陳老師。”

世上,好人的聲音和惡人的聲音是可以分辨出來的,惡人說話,重音在第一個字,平常人說話聲音平和。

“陳老師?!?/p>

語音輕柔,年紀(jì)不大,剛剛過了變聲期的男青年。

約翰陳終于回過頭來,向背后的人望望,不認(rèn)識。

“陳老師?!蹦贻p人立在約翰陳身后,一雙善良的眼睛望著他。

“你和我說話?”約翰陳奇怪地問著。他看看背后的年輕人,絕對不像是磚廠里那些失足青年,面色平和,皮膚白皙,穿著很是規(guī)矩。磚廠里的年輕人,披著上衣,就是穿在身上,腰間也會系一根小繩,面部表情即使是努力裝作善良,眼睛里也時時露著兇光。

匆匆的判斷,約翰陳對背后的年輕人放心了,至少他不像是要劫工資。

年輕人也看出約翰陳對自己的信任,“您不介意吧?!?/p>

約翰陳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實(shí)在想不起來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個青年。

“你怎么知道我姓陳?”約翰陳問了一句。

“我,我,我聽過您演奏薩克斯?!蹦贻p人輕聲地回答。

“在百樂汀演奏薩克斯至少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你才多大呀,莫非你老爹抱著你去過百樂?。烤褪侨ミ^,你也不會知道我手里的那件樂器是薩克斯呀?!?/p>

“我真的聽過您演奏薩克斯?!蹦贻p人再三向約翰陳解釋,“您記得一天晚上,在河邊,您都準(zhǔn)備回去了,我等著接姐姐回家……”

“你在,這里?”約翰陳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了一句,在他的印象里,那天晚上,河邊和他搭訕的年輕人斯斯文文,絕對不會在這里摔磚。

“是是是?!蹦贻p人猜到了約翰陳心里的懷疑,搶先向約翰陳解釋。

“哦哦,我也是,也是,居委會說每個人都要為人民服務(wù),就、就介紹我到這里來了。”約翰陳先說明自己來這里的來龍去脈。

“我也是,也是?!蹦贻p人更是要說明自己絕不是刑滿釋放人員。

“沒有正式工作?”約翰陳問。

“嗨,別提了。”年輕人嘆氣,“一言難盡呀?!?/p>

“一言難盡的事情多了,那就不要說它了?!奔s翰陳勸解地說著。

“本來,”年輕人偏要把一言難盡的事情說清楚,“本來我是匯文中學(xué)的學(xué)生,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成績優(yōu)秀,考上了中國最高學(xué)府,哈爾濱一處軍工大學(xué),高興吧??墒牵雽W(xué)三個月之后,我突然接到一張轉(zhuǎn)學(xué)通知書,通知我立即轉(zhuǎn)學(xué)到食品工業(yè)學(xué)院去讀書,我找到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詢問,沒有任何理由,學(xué)院回答說,因?yàn)槟悴贿m合在這里讀書。陳先生,你明白了嗎?”

說到此時,年輕人已經(jīng)極是激動,聲音里充滿著憤怒。天色漸黑,約翰陳看不清年輕人的面孔,但聲音中已經(jīng)感覺到年輕人的委屈。說著說著年輕人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了。

“我找到校長,校長也是表示同情。只是,同情是沒有用處的,我必須立即辦理手續(xù)離開軍工大學(xué)。后來呢,我也是血?dú)夥絼?,不讓我進(jìn)軍工大學(xué),明年我再考。唉,誰想到呀,第二年考期到了,沒辦法報(bào)名,上一年落榜的學(xué)生,需要學(xué)校開證明,我找到軍工大學(xué),人家說證明已經(jīng)開過了。眼睜睜失去了報(bào)考機(jī)會,待在家里,成了社會青年。待在家里也沒那么輕松,街道天天有事,夏天防洪修河堤,義務(wù)勞動,自己帶大餅,累不累無所謂,鞋毀了,就算姐姐給買,我也不好意思呀。還要吃飯,姐姐固然養(yǎng)活我,天生我好強(qiáng),走,不還有一個南大窯嗎,我去,別人干得了,我就干得了?!?/p>

說著說著,年輕人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約翰陳撫著年輕人的肩膀不知道說什么好。有了空座,兩人一起坐下,最后一班車,車?yán)镏挥惺畮讉€人,南大窯沒有什么好說的話,同是天涯淪落人呀,認(rèn)了吧。

第二天,約翰陳到磚廠記工,繞了好幾圈,沒發(fā)現(xiàn)年輕人的身影,今天沒來,也許命運(yùn)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有好地方去了。天道不可能一層不變,年紀(jì)輕輕的就注定要在南大窯摔一輩子磚,不應(yīng)該??蓱z的是那把薩克斯,全身已經(jīng)積上一層塵土,呆呆地斜靠著墻、半立在桌子上,無精打采,真想找個地方挖個坑把它埋掉,入土為安吧。一場薩克斯美夢就如此斷絕了。

一日,約翰陳收到一封信,看著信封,是彼得張的筆跡。

約翰吾弟如唔:

幾年不見,甚為想念,轉(zhuǎn)眼之間,已是數(shù)年。想吾兄弟,志趣相投,真誠相見,多年情誼,永駐心間,中秋將近,蟹肥魚鮮,何不相聚為歡。內(nèi)子理家有術(shù),且于烹飪技藝小有心得,日前購得幾種食材,小試身手,愿與兄弟共品。且家中尚有一瓶金獎白蘭地,雖無蘇格蘭白蘭地之醇香,倒也聊勝于無,望吾弟不吝盛情,能屈尊親臨寒舍一敘,當(dāng)是三生之幸也。當(dāng)日菜品如次:香爆鱔魚絲,清炒響螺片,小籠牛肉,紅燒裙邊,最后,清蒸河蟹,盡數(shù)飽嘗,一笑一笑。

去,到底看看他老兄何以如此高興。約翰陳買了一袋蘋果,來到彼德張家里,敲開房門,嫂夫人迎出來,喲呀,喲呀,你怎么這些年也不來一趟呢,你哥哥可想你了。

應(yīng)聲,彼德張從里面跑出來,拉著約翰陳的手,像在動物園看熊貓似的端詳約翰陳,看得他直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好。彼德張拉住約翰陳的手,走進(jìn)內(nèi)室,“單位分配的,皮革廠效益好,福利也高,我當(dāng)上勞動模范,獎勵了一套住房,住進(jìn)新房,就想起老朋友了,快來快來,坐下喝茶?!?/p>

二人坐定,約翰陳頗有歉意地解釋說,彼德兄舉辦家宴,一定是有什么喜事,本來我應(yīng)該帶上禮物的,倉促,實(shí)在來不及了,看在多年兄弟的面上,老兄不要見怪。

“說到喜事呢,倒也要告訴兄弟?!?/p>

“什么喜事,哥哥的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煺f快說?!?/p>

“我改名字了。”

約翰陳似是抽了一下肩膀,改名字?

“現(xiàn)在我叫張紅旗了。以后不許叫我彼德張了?!?/p>

“好好好,張紅旗同志?!?/p>

“咦,怎么他還不來?”

“誰呀?”

“我能只請你一個人嗎?”

“哦,喬治孫?!?/p>

“唉,別提了,這兩年,喬治孫好像得了什么病,不說話,不出門,就是一個人待著,隨便找個人就拉著人家下圍棋,居委會對他很是照顧,安排他在街道看自行車。唉,每月三十二塊錢,不錯的啦,我在皮革廠當(dāng)會計(jì)才六十二塊錢。只是,他活得不開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得皮包骨,天天誰也不理,哪兒也不去。當(dāng)年你從學(xué)校辭職,他不還勸過你嗎,如今他倒鉆進(jìn)死胡同了?!?/p>

兩人出門想去迎喬治孫,一路上注意對面走過來的人,一直走到喬治孫家住的小區(qū),才看見一片舊房,喬治孫就是在這里看自行車的。自行車房外墻根處,面對面坐著兩個人,似是在下棋,一堆磚頭堆起來的一處四方高臺,正好放下一副棋盤,對面坐著的兩個人,精神集中地?cái)[棋子,走近些,認(rèn)出了喬治孫。

喬治孫舉著一枚棋子,頭也不回地向后面的人說道:“我可不客氣了?!?/p>

“喬治,我是約翰陳呀?!奔s翰陳眼里涌出了淚珠,向前走了一步站到喬治孫對面。

“唉,不對不對,這不自己把自己堵死了嗎?!眴讨螌O毫無感覺,還舉著棋子,不知道應(yīng)該放在什么地方,

倒是和喬治孫下棋的人,看見了這一幕情景,一下堆亂了棋盤,站起身來,“我說孫大爺,老朋友來了,你倒說句人話呀,喲呀,二位朋友,傻了,傻了,天天拉著我陪他下棋,你有事都不行,怪可憐的,沒個親人,二位帶他走動走動吧。歲數(shù)不大,五十還沒過,就是自己想不開,你們老朋友說說話吧?!?/p>

下棋的對手走了,兩人坐到喬治孫對面,他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棋盤,催促彼德張(現(xiàn)在是張紅旗了)和約翰陳擺棋子。

“喬治孫,你看看我們是誰?”彼德張溫聲細(xì)語地向喬治孫說。

喬治孫沒有反應(yīng),抬眼看看對面的兩個人,還是催促他們擺棋子。

“大孫?!北说聫埾肫鹆怂麄冏x書時喬治孫的綽號,想喚醒他的記憶,只是,喬治孫有點(diǎn)煩,“不就是下棋嗎,說那些老事干嘛呀。”

“你記得百樂汀嗎?嗒嗒嗒?!奔s翰陳學(xué)著舞步的節(jié)奏哼起了舞曲。

“擺擺?!眴讨螌O冷冷地還是催促二人擺棋子。

兩人只是呆呆地坐在喬治孫的對面,希望他能夠回憶起面前這兩個人不是他的棋友,是他昔日的好朋友。

過了一會兒,喬治孫也覺得坐在對面的這兩個人,有點(diǎn)面熟,用力地想了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彼德張說:“你,你,陳陳陳?!?/p>

彼德張一笑,把他的手指轉(zhuǎn)向約翰陳:“他是陳,陳,約翰陳,”

“不好,不好,洋奴,洋奴,我我是孫愛國。孫愛國?!眴讨螌O告訴他的朋友,他已經(jīng)改名叫孫愛國了。

彼德張立即抓住他的肩膀說:“走,吃飯去?!?/p>

“不去,不去?!眴讨螌O掙扎著說。

“到我家去吃飯?!北说聫堄昧Φ卣f。

“不去不去,誰家也不去,我我我是勞動人民?!痹挍]說完,喬治孫已經(jīng)站起身,匆匆地走開了。

彼德張想追上去,只是喬治孫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追不上了。

突然,約翰陳在喬治孫的身后大聲用英語唱起了《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前面步履匆匆的喬治孫突然停住了腳步,似是用心聽著,呆呆站了一會兒,也許想起了什么,也許他在思忖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約翰陳看見,喬治孫的肩膀似是抽動了一下,然后又挽起袖子在鼻子上用力地揉著,明明是在擦拭眼角。

南大窯磚廠體制改革,收歸國營,歸屬于建筑材料公司(簡稱建材公司),約翰陳留下當(dāng)了生產(chǎn)計(jì)劃科調(diào)度員,終于有了在編的工作單位了,最重要的是有了固定的工資收入。

第一個月拿到工資,五十六元,約翰陳一口氣跑出建材公司南大窯分公司大院,路上買了一瓶西鳳酒,又買了一只白斬雞,蹬著自行車徑直跑到彼德張(現(xiàn)在是張紅旗)的家,一頭撞進(jìn)屋來,什么話也沒說,拉著彼德張就往樓下跑,“走,看喬治孫去?!?/p>

存車處換了人。

鄰居說,半個月前,一個從外國回來的人說是孫大爺?shù)氖迨?,辦了手續(xù)把孫大爺接到外國看病去了。

彼德張、約翰陳這才舒出一口長氣?,F(xiàn)在國外可以來人接走親戚了。

北京有一條叫秀水街的地方,一夜之間,出現(xiàn)了許多酒吧、咖啡座,還有音樂和搖滾。

星期六,約翰陳逛街,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火車站,看見火車站人山人海,好像聽見有人說現(xiàn)在真方便,開往北京的火車一小時一趟,腦袋瓜子一熱,一步邁進(jìn)車站,北京,四元錢。

在北京轉(zhuǎn)了大半天,時近黃昏,竟然走到了秀水街,果然酒吧、咖啡座接壤毗鄰,隨便先在外面聽聽里面的音樂,有點(diǎn)意思,居然聽到爵士樂,邁步走進(jìn)一家酒吧。

不多時樂聲響起,一陣爵士樂,一位樂手,拿著薩克斯,站了出來。點(diǎn)了一杯威士忌,約翰陳安靜坐著,慢慢地品著美酒,細(xì)細(xì)地聽著音樂。酒還是老酒,許多年過去,天下都變得不認(rèn)識了,只有這洋酒,還是不變的老味兒。

可是,這薩克斯的味道怎么變了呢?

約翰陳皺了一下眉頭,等一個變調(diào)的音符過去,約翰陳才舒展開眉頭,又慢慢地品他的美酒。

又是一個音符錯了,錯得讓約翰陳打了一個激靈,活賽似米飯里咬著了一粒小石頭,擰緊眉頭,搖搖腦袋瓜子,抬眼看看樂手,年輕人。打扮得怪怪的,披肩的長發(fā),花襯衣,一雙青布鞋,牛仔褲,膝蓋破一個大窟隆。唉呀。約翰陳先生抽出一張面巾紙,擦擦汗珠,惡兇兇地瞅了樂手一眼,不像話,我們當(dāng)年玩爵士樂的時候規(guī)規(guī)矩矩,西服領(lǐng)帶,再隨便也要扎一個蝴蝶結(jié)。

一連三個多月,每到星期六,約翰陳一定到北京來,更要到這處有演奏薩克斯的酒吧來。

一天晚上,天時不早,約翰陳起身往外走,迎面走過來一個人,伸開胳膊攔住了他。

“先生留步?!?/p>

“我?”約翰陳不解地向?qū)γ孀哌^來的人問。

“打擾打擾,”對面走過來的人倒是極客氣,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連連向約翰陳施禮,“敝人是敝小店的經(jīng)理,想向先生請教一點(diǎn)藝術(shù)上的事情。”

“我?”

“正是正是,我已經(jīng)注意先生許多次了,發(fā)現(xiàn)先生一定是一位音樂名家?!?/p>

“不行,不行,我得趕火車回天津?!?/p>

“不忙,不忙,先生若是不急于返回天津,今晚,算我打擾,請您到后面小坐一敘。如果時間太晚,我已經(jīng)在賓館給先生預(yù)訂了房間,明天早晨我送先生回天津,保證不會耽誤您的工作。”

后面,好大的客廳,二人落座,服務(wù)小姐送上咖啡,這杯咖啡果然和外面賣的不同。

正宗的巴西咖啡,約翰陳想起了他的百樂汀。像是自言自語,約翰陳念叨出了三個字:百樂汀。

“什么地方?”酒吧老板非常敏感,忙著追問。

“哦哦,原來我們玩爵士樂的一家舞廳。那里的咖啡就是這個味道?!?/p>

“還有嗎?”

“早就沒有了?!?/p>

秀水街的百樂汀重新裝修隆重開業(yè),幾天時間就門庭若市車馬喧,附近幾家酒吧、咖啡座卻門前冷落車馬稀了。老板們紛紛跑到百樂汀酒吧探求秘密,這一來,他們倒成了百樂汀的客人了。

百樂汀沒有什么秘密,就是樂手換了,只三個人,一位中年薩克斯樂手帶著兩個年輕人演奏的爵士樂樂曲,讓每一位客人聽得如醉如癡。

不到三個月,約翰陳得勢了,定制了五六套西裝,買了幾十條領(lǐng)帶,買了意大利名牌皮靴。不是他忽發(fā)少年之心。干這行的規(guī)矩,每天演奏都得換一套新裝,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客人也要每天穿新裝,表示對樂手的尊重;至于女士,每天都要換戴新首飾,還戴昨天那副耳環(huán),就是罵人了。

約翰陳買了汽車,接張紅旗一家來北京玩,一陣風(fēng)就到了百樂汀。百樂汀門前,老板正在垂手恭候,幾個人說說笑笑走進(jìn)大廳,安安靜靜的氣氛讓張紅旗看著吃驚了。

看看一張張小桌邊坐著的客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人人文質(zhì)彬彬,安安靜靜,服務(wù)生也極有修養(yǎng),果然此百樂汀非彼百樂汀了。

坐了一會兒,張?zhí)珜s翰陳說,你哥哥這些年做重活,手腕不靈活了,若是還能打爵士鼓,你們兩個老撘檔,一定更好。

張紅旗點(diǎn)點(diǎn)頭,嘆息一聲,一生就盼個好年頭,好年頭到了,人也老了。

從此,約翰陳隔三岔五就帶張紅旗和張?zhí)珌肀本┑桨贅吠∽?。這星期約翰陳有點(diǎn)事,沒回天津,正想著下星期帶張紅旗和張?zhí)賮肀本?,去牛街吃點(diǎn)老味道,一抬頭,看見張?zhí)诎贅吠∽兀蛷執(zhí)黄鹱谛∽琅缘?,還有兩個人。

張?zhí)珟砹藘晌慌笥?。一位中年女士,坐著輪椅,面容消瘦,后面一個男人推著輪椅。

張?zhí)珜⒛俏恢心昱坷郊s翰陳面前,“這不是我結(jié)婚那天的伴娘嗎?”

女士更是大方地提醒約翰陳說,“那天晚上還是您騎自行車送我回家的呢?!?/p>

約翰陳信口答應(yīng)著,天知道他想起來沒有。

“這是我弟弟。”坐在輪椅上的伴娘指著背后的男人說。

“陳老師忘了,那天晚上,我等著接姐姐回家,在河邊,您一個人演奏?!?/p>

“哦哦,你用英語唱《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p>

“喲呀喲呀,您的記憶力真好?!?/p>

“俞伯牙是忘不了鐘子期的?!?/p>

“你你你,好像是那個沒有讀大學(xué)的……”

“別提了。父親原來在外貿(mào)系統(tǒng),單位派他去美國工作,母親去世,他成立了新家,繼母是美國人,領(lǐng)導(dǎo)知道了,調(diào)他回國,他不肯,于是除名,成了可恥的叛國分子??蓯u就可恥吧,我不能在軍工大學(xué)讀書了,姐姐也不能做靈魂工程師了,于是姐姐被下放到紡紗廠,紡織廠的工作太累,姐姐得了風(fēng)濕病。后來,老爸親情未泯,漸漸和我們?nèi)〉寐?lián)系,先是將姐姐接出去治病。姐姐康復(fù),放心不下我,一定要回來,繼母也想看看中國,回來之后父親帶她全國旅游,吃遍南北大餐,最后住在北京。一天晚上父親帶她到咖啡屋閑坐,聽到一位樂手演奏薩克斯,沒想到,薩克斯的樂曲打動了她,她不回去了,在北京買房,申請定居資格。這樣,我們一家人團(tuán)聚了?,F(xiàn)在父親幫助我開辦了一家公司,做服裝進(jìn)口生意。”

“哦哦,對不起,演奏的時間到了?!闭f著,約翰陳拿起薩克斯奔樂池走去,走到大廳中心,約翰陳抬頭,向遠(yuǎn)處的姐弟二人打著招呼。

“幸會,幸會?!?/p>

金色的薩克斯,天堂地獄帶著他繞來繞去,一會兒是花花公子約翰陳,一會兒是南大窯磚廠記工員約翰陳,一會兒又是百樂汀酒吧薩克斯樂手約翰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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