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林文欽
一
映山紅盛放在春風(fēng)里,也開放在我心上。
我深知這學(xué)名杜鵑的映山紅,是種堅貞不渝的花。這花兒從不嫌棄山貧土薄,只要有風(fēng),她就會落地生根,然后彼此緊挽手臂,蓬勃出翠綠的枝葉。風(fēng)霜雨雪中,她凝聚起堅韌的精神,在崖壁上長出不屈的筋骨,扮靚山川。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fēng),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一次又一次,我聽著老電影《閃閃的紅星》的插曲《映山紅》,猶如受到五角星上紅色光芒的指引。
春風(fēng)輕拂,我哼著經(jīng)典的紅色歌謠,從閩東革命老區(qū)來到黔北的紅色之城,重溫紅軍長征的記憶。
陽春里,遵義的映山紅溫婉多情,她似以特有的方式迎接著遠方來的客人,而我正在適應(yīng)著從夢幻到現(xiàn)實的轉(zhuǎn)變。沿途高山上的萬花叢,重現(xiàn)了自己少年時代觀看到的電影畫面,那種激動無以言說。這火紅的精靈出現(xiàn),如早晨的第一縷霞光,將我從朦朧的睡意中喚醒,倚靠車窗邊,我注目著這塊紅土地上盛開的英雄之花。
“此花不是尋常物,盡是英雄血染成?!边@一簇簇的映山紅,她紅的如血,熱烈壯觀、氣勢磅礴,代表著那血紅色的光榮年代,追憶著血與火寫就的歷史一頁。
站在遵義城外的紅軍山上,我遠望“十里杜鵑”,一棵棵都是丈把高的樹,樹姿窈窕娟秀,花姿繽紛,像是一條懸掛在半空的紅飄帶。美麗的杜鵑花陣隱去了戰(zhàn)爭年代的炮火硝煙,在紅軍長征烈士紀(jì)念館里,卻清晰地記錄著一幕幕慘烈的戰(zhàn)斗場景。每一整面的墻壁上,用小楷刻滿遵義保衛(wèi)戰(zhàn)中死難烈士的名字。中國人的名字中都是帶有家族標(biāo)志的,我從中發(fā)現(xiàn)這些紅軍烈士,很多都是整個整家成族地犧牲了。從那些姓名可以知道,在那血雨腥風(fēng)的歲月,國民黨當(dāng)局和地方軍閥對工農(nóng)紅軍的剿殺是何等殘酷。當(dāng)年在《黨史》課上背誦“遵義——中國革命的圣地”的時候,遵義只是一個政治和歷史名詞或概念。不到遵義,你無從體會她何以如此偉大和光榮,無法體會她當(dāng)年對于中國的命運轉(zhuǎn)折有多么重要的和作用,也無法體會“革命圣地”這四個字所表達的深刻含義。為了新中國的誕生,遵義的老百姓作出了巨大的犧牲,慷慨激昂、前赴后繼,直到流盡最后的鮮血。此時再回望滿山的杜鵑花,你會覺得她不僅紅得絢爛,而且紅得壯美。
沙灣萬畝映山紅
在當(dāng)?shù)叵驅(qū)У囊I(lǐng)下,我爬上了播州區(qū)山盆鎮(zhèn)海拔1300多米的百里坡,這里曾是當(dāng)年紅十一團的駐地。在山路上行走時,我碰見一位牧羊的老人,他那布滿皺紋的臉,像濃縮的大山一樣擠滿了溝壑,在褶皺了歲月的紋路間,有幾點紅色的酒斑,就像鑲嵌在山谷中的杜鵑花。我坐下與老人攀談后,了解到他是一名“五老”的后代。我饒有興致地問他,當(dāng)年紅軍來遵義的時候,這里的杜鵑開了嗎?問出后我就后悔了,紅軍那年是十月底來的,高海拔的杜鵑花那時怎會開放呢?誰知老人一聽我的話,突然把眼睛放亮了,略帶神秘地對我說:小兄弟你說對了,我父親告訴我,當(dāng)年紅軍來的時候,這百里坡上的確開滿了紅杜鵑!
本來是春夏之交綻放的杜鵑,破天荒地在秋天開了,她是專門為紅軍長征而開。都說“好花只識有緣面”,這真是天感人誠哪。
二
紅紅火火,映山紅映出的是浪漫而傳奇的色彩。從巍巍井岡山到傳奇紅軍山,映山紅一路照著紅軍轉(zhuǎn)戰(zhàn)的萬里征途。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贝宏栔校乙髋吨鴤ト说脑娋?,穿行在桐梓縣九壩山的山林中。走近火紅似海的杜鵑花群,我好奇地采下一朵來。哇,我居然摘下了一顆帶把的五角星!它像只小喇叭,將耳朵貼近它,仿佛能聽到“嘀嗒嘀嘀嗒嘀”的進軍號。這紅軍長征的昂揚旋律,伴著杜鵑啼血的陣陣鳴聲。
在這片紅土地上,我一路追尋著映山紅,用心感受著映山紅。這花兒開在黔北的山嶺深處,她們在崖壁上或溪泉邊,大片的呈現(xiàn)血紅色,宛如寫在青山里的一行行詩句,充滿著軍民齊心拋頭顱灑熱血的深義。
桐梓縣黨史辦的朋友告訴我,當(dāng)年這里有許多山民子弟參加了紅軍,有不少人在長征途中犧牲了,至今也不知遺骨下落何方。每逢花開時令,他們都會采些映山紅祭念家門對面的山崗,以寄托對親人的懷念。聽完這話,我心內(nèi)一陣顫動。其實不必問映山紅開在何處何時,尋找這山林中的紅色遺跡,用全身心去感知這方含情山水,才會更深領(lǐng)略山里蘊藏的那些人間傳奇。
這里,有一則長征故事感人肺腑。
1935年2月,在強渡赤水河的戰(zhàn)役中,聶鶴亭將軍結(jié)識了九壩山中一位叫杜鵑的山妹子。當(dāng)年紅十二師三十五團遭到貴州軍閥周西成的堵截,杜鵑姑娘用家里的小船機智地掩護過生病的將軍,后又偷偷地參加了渡河戰(zhàn)斗,后因胸部中了敵人兩彈而英勇犧牲。將軍聞訊趕來時,看到的已是被鮮血染紅的杜鵑。淚眼模糊間,杜鵑把將軍的手吃力地扯到她的胸前,然后吃力地拉著他的手扯開自己衣襟。當(dāng)解開紐襻后,將軍震驚了,他看到了杜鵑鮮血染紅的貼身肚兜兒上端繡有一支鮮艷的杜鵑花,花的下面用金線繡著一個核桃大的“聶”字……將軍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杜鵑的臉上,恨不能替她受傷。杜鵑欣慰地笑了笑,而后在將軍懷里幸福地合上眼。
杜鵑姑娘的烈血柔情,讓我深深景仰。聽說她就埋在這九壩山里,我就執(zhí)意要去那邊拜望。當(dāng)?shù)匾晃恍±相l(xiāng)欣然帶著我,翻山涉水過了一個小時多,才到那座青山環(huán)抱的小石河村。這里山水相依,峻嶺起伏,展現(xiàn)一派秀麗婀娜。站在山坡望下去,周邊一條清溪沿山繞流,清爽空氣中散發(fā)著陣陣鄉(xiāng)野的芬芳。
小老鄉(xiāng)指著山坡的方向,輕聲地對我說了一句,生怕驚擾這方土地:“當(dāng)年的杜鵑就在那里!”我屏著呼吸,輕輕沿坡走下去,我心里知道那里或許只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的懷思之地。走到山坡的腰部,觸目的是一個長滿青草的小土堆,杜鵑就長眠在此。若不是旁邊有塊黑色花崗石上鐫刻 “紀(jì)念英雄杜鵑”的宋體字,過往的人們肯定會忽略它。凝望這個不起眼的小土堆,我默默地鞠了躬。抬起頭,竟覺有座巍然大山聳立在眼前。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仰問蒼天,俯詢大地。從1935年1月至1936年12月,僅在遵義的革命歲月里,究竟倒下過多少不屈的英魂,又染紅了多少啼血的杜鵑花?
三
放眼遵義城鄉(xiāng),映山紅的鮮艷一直涂抹著大地的色彩,從滔滔赤水河畔,直到高高聳立的婁山關(guān)。
走在遵義城里,我的情思被這座血性的城市深深感染了。湘江河流過這座城市,城里每個角落都開滿著鮮艷的杜鵑花。這些城市之花,就是我在遵義城外的崇山峻嶺上看見的映山紅。即使在我入住的賓館房間里,也在窗臺擺放著鮮艷的杜鵑花,盡管已找不到炮火硝煙的一絲痕跡。
鮮花綻放的遵義,是生長革命精神的土地。這座城有著太多的紅色元素和紅色基因,它播下了熊熊的革命火種,展示出無盡的紅色魅力。
走進黔北的縣城山鄉(xiāng),到處可見當(dāng)年紅軍征戰(zhàn)的足跡,哪里都有映山紅艷麗的身影:革命舊居舊址群、革命博物館、革命烈士陵園、革命先烈紀(jì)念塔等多處革命遺跡,它們被盛開的杜鵑花海所裝點:花團簇擁下的漢白玉雕成的烈士紀(jì)念碑,顯得更加高大雄偉和壯麗;置身花海的革命偉人雕像,顯得更加神圣而崇高;烈士陵園紅花灼灼,象征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先烈精神永不止息;革命舊居的房前屋后,默默開放的杜鵑似在將逝去的時光訴說,又像在等待昔日的主人前來造訪……
遵義人熱愛著映山紅,且愛到了骨子里。這源自紅土地的深沉情感,已化作了虔誠的革命信仰,化作了無數(shù)帶“紅”的名字:映山紅賓館、紅勝賓館、紅東方公寓、紅軍劇場、紅歌廣場、紅土情客棧……在商場醒目的位置上,擺著紅歌DVD光盤;在超市柜臺中,擺著各式“映山紅”糕點。這些紅色產(chǎn)品,是群眾對映山紅酷愛的感情延伸,是對紅軍敬仰的精神映射。
在播州區(qū)沙灣鎮(zhèn),我有幸結(jié)識了一位叫楊國義的中年人,他的經(jīng)歷深深地吸引著我。這位老交通員的后代,有著滿門忠烈的紅色家史,他的三個叔公從軍后都犧牲在遵義戰(zhàn)役中。1935年2月,他的祖父楊安慶為掩護紅9軍團主力北上,與三個白軍激烈博斗,最后被殺害在紅軍山的羊腸小道上。早在孩提年代,楊國義的祖母就叮囑他莫忘紅軍革命傳統(tǒng),還一遍遍地對他傾訴:在祖父灑盡鮮血的山路邊,開滿了灼灼的映山紅。
在革命家風(fēng)的熏陶下,楊國義自小在心田種下了映山紅情結(jié)。這位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懷著對革命先輩的無比敬仰,懷著對家鄉(xiāng)紅色文化的熱愛,于2008年開始斥資打造一座映山紅文化生態(tài)園。經(jīng)十年建設(shè)后,這生態(tài)園定位成了遵義“長征戰(zhàn)地游”主景區(qū)。待到春天,園內(nèi)12萬株映山紅樹和千姿萬態(tài)的映山紅盆景,構(gòu)成映山紅極其壯美的花海景觀,吸引八方觀光客。為傳播映山紅長征旅游藝術(shù)節(jié)的紅色主題,楊國義還邀請文藝家精心謀劃,創(chuàng)作出一首優(yōu)美動聽的紅歌《新映山紅》:“映山紅/映山紅/長在懸崖石縫中/何須名苑看春風(fēng)/長征路上滿山紅/映山紅/映山紅/黔北山中你最紅/都說高處不勝寒/傲然怒放在山中……”
臨別遵義之際,我深情地凝眸這片紅色熱土,眼睛有了全新的判斷:近看映山紅,她綻放成代表意志的信仰之花;遠看映山紅,她燃成了引領(lǐng)新長征的精神火炬。
遵義會議陳列館內(nèi)的長征雕塑(龔 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