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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

2019-07-28 06:59:34榮艷麗
短篇小說 2019年6期
關鍵詞:燕燕發(fā)卡大爺

◎榮艷麗

1

老楚下了公交車,步行一里多的石子路,一踏上往家的土路,就像離水的魚又一猛子扎進河里,渾身松快起來。喉嚨里咔的一聲,吊上一口濃痰,噗的一聲吐向正前方。像觀賞一朵花,愜意地看著那口痰落地,漾起小小一圈塵土。再踩上去,前后搓踏,左右輾壓,然后,那口痰就不見了,只剩一團水跡。

在縣城,就沒這么痛快。好好的土地,不是用磚就是用水泥覆著,一口痰都著不得。大樓也高得離地越來越遠。去年在弟弟家,見弟媳遛完狗,要拿濕毛巾把狗蹄子擦好幾遍才許進家門,生怕帶進一星星的塵土。還一天到晚不停歇地洗啊、擦啊、抹的。這就是城里人,瞧不上土地,與塵土為敵??烧l又逃得出塵土?到死誰還不得歸進泥土里去!

連公共廁所里都貼著“城市文明二十條”:吃飯不吧唧嘴,打噴嚏要用手遮擋,不隨地吐痰……記不住那么多了。吃飯,是見不得人的事?干嘛不吧唧嘴?又不是做賊!就連打個噴嚏也見不得人了?要用手遮擋。盡是他媽瞎講究。哦,對了,還有不說臟話。

敞開外套,任憑暖風吹進懷里。路旁的楊樹在頭頂上放出水綠的葉芽,路下田里的麥苗在風中,像公交車上的乘客,一剎車,就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又像挨挨擠擠趕廟會,左沖右撞抽不開身。

還是土地好啊,從不嫌棄人,只要人勤快,就給人吃的、喝的、用的。一口痰算什么!野地里拉泡屎,沒幾天,就變成了泥。人死了,往土里一埋,不知道哪一天,也變成了泥。人會餓,牲畜會餓,土地長糧食,長草。人和牲畜會生病,土地長草藥。人要桌子和板凳,土地長樹木。遇到天大過不去的事,去田地邊坐坐,給野風吹吹,再看看莊稼,一切都云淡風清。

終于望見莊子了,些微的綠意似有似無。一派底色灰暗的樹木,夾雜大大小小幾團讓人心疼的粉紅,那是桃花。幾戶樓房,幾戶平房,半遮半掩。

青霞在菜園子里挖地,紫紅外套搭在籬笆上。這女人,尾男人去大城市打工好幾年,竟然沒學會穿那什么罩。隨著她的勞動,粉色的緊身棉衫里,兩個乳差不多拖到肚上,累累贅贅地晃蕩。

“大爺回來了?!?/p>

老楚其實不太老,五十剛過,用他侄女的話說,只是長得太著急。青霞不過四十,和老楚平輩。喊大爺,是比照自家孩子叫的,也是敬他年長。

“哎,大嫂子。”

老楚反過來以小自居,表示并沒因那句“大爺”拿起大來,既是敬她知禮,也還了禮。要不是孤身一人,有孩子比照,該喊嬸子呢。

說起來,都是些莊子里的人情世故。城里那幫活在云端里似的閑人,見面只不忘吹噓自己,哪有半點謙讓?說給他們,也聽不懂。他們自然也懶得聽。你一個莊子里的人,能有什么人情世故,不笑你、不褒貶你就不錯了。

轉過青霞家的屋山,忽然現(xiàn)出一株一人高的桃花,仿佛撞進陌生人懷里的少女,想躲,躲不迭,一時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那些才長出的嫩葉,從花朵后頭冒出來,尖尖地朝天豎著,好比年幼的女孩子,歡天喜地的,大概要去走親戚,特地打扮一番,頭頂攢起的小角辮。花朵,夸張地戴在辮根上,倒比小辮子隆重。一樹花開,就像啰唆女人在說話,密密匝匝、嘟嘟噥噥、沒完沒了。

他突然有點懊喪。這是怎么了,老扯上女人。

2

老楚推開家門,父母在后墻的黑相框里笑咪咪地看著他。母親仿佛說,回來了,我的兒!其實,母親活著的時候頂多說句回來了,絕不會帶上這么煽情的稱謂。還我的兒,唱戲似的。但是這一瞬間,他篤定母親在相框里就是這樣說的,回來了,我的兒!他鼻腔里一酸,仿佛在城里受了天大的委屈,這會子要哭出來。但是,他的目光迅速離開照片。嗨!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上不得臺面。大男人斤斤計較,沒出息。

要不是半年前在莊子西頭的公路上遇了車禍,母親結壯得很哩,快七十歲了,走路還帶著小跑,整天丟了耙子就拿掃帚,閑不住。大家都說她能活到一百歲。

天傍黑,仿佛又聽見母親在說話,弄點飯吃吃,我的兒。老楚鼻腔里又是一酸。

抹一碗疙瘩湯吃下,草草洗漱,早早躺下。

后天清明節(jié),怕要下雨,他決定明天就去給父母送紙錢。

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因病撒手走了。他沒有上初中,和母親一起撐著這個家。弟弟只管念書,對人情世故上有點呆氣,但是對這哥哥,一向當作父親一樣愛戴和敬重。不忍心他一個人孤單,不知說過多少次,要帶他去城里一起住,他都回絕了。城里房子像鳥籠子似的,連茅廁也在屋里頭,他嫌太難堪。又住的五樓,上來下去太費勁。

可上個月,弟媳突發(fā)急性闌尾炎要住院手術,上小學的侄女,需要人接送,弟弟一人肯定忙不過來。他沒拖沒累的,若不去幫忙,實在說不過去。

去醫(yī)院看望,弟媳說:“他大爺,星期天帶孩子上街轉轉,給他買身新衣服。天快暖了羽絨服穿不住的?!?/p>

孩子的親大爺,花點錢算什么。越派得上用場,老楚反越歡喜,越踏實。只恨自己錢太少。弟媳說過,他將來老了無靠,還指望大侄女哩。

弟媳出院,還得繼續(xù)調養(yǎng),他當然繼續(xù)住下。

有一次侄女問:“大爺,你們鄉(xiāng)下人吃飯,是不是都跟豬一樣吧唧嘴?”

他一愣,輕點一下孩子的腦袋:“小屁孩,就這樣跟大人說話的?”

“跟個小孩子一般見識。”弟媳臉一冷,離開了飯桌。

“大爺,你給我買雙溜冰鞋唄?!?/p>

老楚摸摸口袋,帶來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還要買菜哩,就說:“等大爺下次來,再給你買,這次沒錢了。”

“我媽說你有錢。奶奶死了,人家賠了錢給你?!?/p>

老楚正喝一口湯,一下嗆住,使勁咳嗽,憋出眼淚來。

確實有幾萬塊錢賠償,辦完喪事,還剩下一些,當時他全拿給弟弟。自己一個人,怎么將就都行。弟弟不容易,孩子小,老婆前一個月在超市做促銷員,后一個月又去服裝店賣衣服,沒個定數(shù)。弟弟死活不要,說哥你一人不容易。一旁的弟媳說一人一半嘛,親兄弟,明算賬。

幸虧把那張定期存折貼身帶著。昨天晚上,他悄悄把存折壓在飯桌上,又拿侄女的鉛筆寫上密碼。

今天早上走的時候,那一家三口都還沒醒。

不管他們了,回家。反正弟媳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差不多。

3

老楚翻了個身,黑暗中閉上眼,決定一心入睡。

兒呀,都是因為你沒個伴。仿佛母親在說。

他又睜開眼胡思亂想了,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要是早先成了親,這會子有家有道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就常這樣說。

淚水一粒一粒,豆一樣重,砸到枕上,在耳旁轟轟有聲。

醒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從窗縫照到床頭,真是太陽曬腚了。起這么晚,從來沒有過的事。老楚有點沮喪。

好像做了一整夜的夢,竟然夢見藍玉了,這么多年竟然還能夢見她。又夢見自己還是小學生,好好的在教室里上課,突然,同學不見了,老師不見了,教室不見了,卻在田里割麥。

起身一坐,褲襠里濕掛掛的,掀開被窩,床單上隱隱有水跡。老楚更加沮喪。是的,他還夢見了一個頭發(fā)枯黃、面目模糊的女人。怎么會夢見她!

好天氣里,把侄女送到學校,他通常會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聽聽唱歌,看看跳舞,在閑人堆里混到孩子放學。不然,回鳥籠子里做什么!關鍵是,還能偶爾碰到老家的莊鄰,來城里幫帶孫字輩的。

可那天中午,竟然飄起雪來,他把手攏在袖子里,縮著頭往回走。

“老先生,天這樣冷,要不要焐焐腳?”

聲音是從身后追上來的。老楚一抬眼,那女人已經(jīng)跟他并肩了,頭上包著黑色羽絨襖的連衣帽,一圈白色動物皮毛蓋到上眼皮,白色大口罩蓋到下眼皮,口罩外還包一層大紅圍巾。一雙白多黑少的大眼,直直望著他。老楚有點蒙。

“怎么焐?”

“你跟我走就是。”

有地方打發(fā)時間倒不錯,老楚就跟在她后頭,拐進身邊一條小巷。兜兜轉轉不知幾個拐彎,又從另一條小巷走出,上了大街。他四下看看,在雪花亂飛中,辨不清東南西北。穿過馬路,才走幾步,又進一條小巷,先仍是兜兜轉轉,后來擠過一道僅能容下一人的窄門,里頭是弟弟家那樣的住宅區(qū)。緊貼圍墻的一個車庫前,女人終于停下來。

進門后,女人脫了鞋,脫了外褲,鉆進被窩。仍只露出兩個眼睛,看著老楚。

“本來都收五十的,這大雪天,給三十吧?!?/p>

“沒有爐子,怎么焐腳?”

女人麻利扯下圍巾、口罩和帽子,下床直走到他的鼻子下:“我就是爐子嘛?!?/p>

還沒來得及仔細端詳她的臉,他就被推到床邊。女人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解他的衣服,他看見一頭枯黃的短發(fā)。女人解他的褲扣,他才猛然意識到是怎么回事,遂下意識一伸手,擋抓住她的動作。

趁女人一愣怔間,他甩開她,撒腿就跑。

剛出那道窄門,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等他從眩暈中恢復過來,想還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只有不停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終于看見大街。雪,也停了。

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四下一看,旁邊卻是侄女學校的后門。從大街繞到學校前門,離放學還有半小時。已經(jīng)有不少家長在等著了。剛才的事,跟假的一樣。

“不小心碰的?!敝杜f你眼睛怎么青了,他這樣回答。

4

母親去世時,正趕上殯葬改革,老楚和弟弟商量,決定到鎮(zhèn)上新建的公墓園里買一個墓穴,將埋在麥田邊上的父親也遷過去,與母親合葬。

拎著剛買的紙錢,經(jīng)過墓園邊上的烈士墓,幾行小學生正在獻花圈。

迎面幾墩石楠,綠株之上齊刷刷筍出一層半尺高的紅枝葉,弟媳管這種紅叫酒紅,說今年流行酒紅色的雙面呢外套。又有幾株海棠,枝上滿滿摽著花苞,像誰撒上的一把又一把梅紅色珍珠。

“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一個女孩的聲音,朗朗從身后傳到耳里。

多么耳熟,他驀地回過頭去。

藍玉,竟是藍玉。獨自站在幾行學生的最前面,面容粉白嬌嫩如桃花,濃眉下細長的眼,腮幫略凸,兩個酒窩,手掌舉過頭頂上的羊角辮。

“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焙⒆觽兏R聲喊道。

“我在隊旗下宣誓。”那女孩又喊道。

“我在隊旗下宣誓?!焙⒆觽兏啊?/p>

“藍玉?!彼钸吨?,不覺已往那邊走去。

一曲《好漢歌》突然響起,把他嚇得一哆嗦。音樂來自他的上衣口袋,原來是手機響,這還是侄女給設置的來電音,倒給忘了。

趕緊找個靜處接電話,是弟弟,先抱怨他,走了也不說一聲。他張口想解釋,又聽弟弟說要加班弄屁屁剃 (他聽不懂這是什么鬼玩意),清明節(jié)回不來。托他代買一份紙錢,代燒給父母。并且馬上要發(fā)五十元紅包過來。老楚說這點錢算了,也不會弄紅包。弟弟再三說一定會還錢,因為是給父母的心意,一定各花各的,不能代給。

“這事你倒拎得清。”老楚看看手中兩個分量相同的袋子說,“就知道你這次沒空回來,早替你買好一份了,我現(xiàn)在就在公墓這里。”又問孩子放假沒有,弟媳婦還好吧,孩子放假,就叫他抽空回來玩一天。弟弟自然說孩子作業(yè)多,沒時間。其實老楚心知肚明,人家壓根不喜歡鄉(xiāng)下,要玩,也去農(nóng)家樂摘草莓,你這兒有什么!

掛了電話,再回頭看烈士墓那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揉揉眼,疑心剛剛是做夢??赡悄骨暗拇_靠著個鮮艷的花圈。

既不是夢,那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恍惚間認錯了人,藍玉死了有三十多年,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哎!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

穿過拱門,與烈士墓一墻之隔的公墓園里,一個個水泥的正方體,邊上都有相同高度寬度的石碑,行列整齊。

有幾塊墓碑前已經(jīng)有人在燒紙。老楚一一經(jīng)過他們身邊,沒有人跟他打招呼,頂多抬眼看他一下,已是對亡人的大不敬。認得的,也只似是而非地點下頭,嘴角似動非動地,趕緊又埋頭撥弄面前的火堆,喃喃低語著。

他也盡量避免與人對視。

父母的墓上冒出幾根青草。拔掉,帶起一塊薄薄的泥土。真是怪事,水泥上竟能長青草。就那么薄薄的一層泥土,想必是常年沒掃,積下的灰塵。世間的事,太多的想不透想不通。

上過墳,走出墓地,又經(jīng)過烈士墓。

剛才孩子們獻的花圈,靠在墓碑前,還是原先的樣子。

藍玉,那孩子可真像藍玉。怎么會那么像呢?

5

遠遠看見青霞在菜園子里一下一下掄鋤頭刨地。

走近了,才看見半人高的籬笆那邊,有個女孩,老楚驚得心跳加快,那恰恰是在烈士墓前帶領宣誓的女孩。正端著竹篾筐,緊跟在青霞身邊,隨著鋤頭的節(jié)奏,好像在丟什么種子。

“藍玉。”老楚不知不覺念出來。

勞動中的青霞一抬眼看見他,沒聽真切他在說什么。

“大爺,趕集回來的吧?”

而老楚根本沒聽見她說話,直盯著女孩。

“大爺,這是我家燕燕??!你想不起來啦?”青霞停下勞動,雙手拄著立在胸前的鋤柄,“燕,快喊大爺?!?/p>

女孩笑咪咪地喊了一聲。

青霞又說:“丫頭,叫你回來,還不睬,看見沒,莊上人都認不得你嘍!”

“燕燕,哦,是燕燕,長這么大了。走時還沒籬笆高?!崩铣哪抗怆x開燕燕,黯然失落,準備轉身離開。

“我尾他爸出去那年,她才六歲,就給送到東北姥姥家。她哥是男孩,皮實,就留給他爺爺看管?!鼻嘞颊f,“五年了,連你哥都不敢認你哩,不要說大爺了。估計大家現(xiàn)在都只知道有你哥,不記得有你了。”

老楚也不接話,回身往家走。

到家,直奔床前的四腳柜,蹲下身,一只手伸進柜子底下。膠布粘上的紙封,仍牢牢地貼在柜底,就是母親在世時,也從未發(fā)現(xiàn)過。

打開牛皮紙封,是一雙鞋墊。白地子上繡著粉紅的桃花,從最窄的地方分叉兩枝,一枝向前,一枝向后,前頭三朵,后朵兩朵。有的花瓣上還添幾縷銀灰和純白,像有光照在上面?;ǘ渑c花朵間,插著碧綠中夾一點嫩黃的葉。細看那白地子上,密密納著白線,一針一針,排列成菱形。撫摸每一根絲線,仿佛從線的縫隙間,能回到過去的時光。

“回家再看哦?!彼{玉把紙封塞到他手里,調頭就跑。

第一次打開,先露出花花綠綠的一塊,實在想不出是個什么東西,看到一雙鞋墊時,他聽見胸腔里咚咚的心跳,一時怕母親或弟弟突然走過來瞧見,嚇得趕緊原樣包好。還好自己聰明,藏了個好地方。

琢磨來琢磨去,也想不出回贈一個什么禮物好。他不知道送個什么東西,能讓她也像他一樣,看見禮物時,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

6

清明這天,果然下起雨來,倒是不大,不急不惱、歪歪斜斜,密密飄著,像細絲,人們連傘也懶得打。

“明天逢會了?!?/p>

一整天,這句話灌滿老楚的耳朵。不管誰,一見面,都是這一句,而不是慣常的“吃了嗎”。連他自己,也是如此。

早有人耐不住,黃昏里就跑去鎮(zhèn)上瞧動靜。

老楚也去瞧了一趟。

街道兩旁,被什么人用石灰劃出一個挨著一個、一樣大小的方格子。有的方格子里有人在支爐灶,有的方格子后頭停著大汽車,下來的人沿著白線在搭帳篷。

街道兩頭沒有方格子的地方,有人擺起小攤,已經(jīng)在炸油饃、刨涼粉了。

青霞也在賣油饃,真是沒想到,也沒看出來,她竟有這兩下子。他買了一斤,這東西,不逢廟會是見不到的。青霞怎么也不要他的錢,追出好遠塞進他衣兜,怕他還回來,趕忙縮手跑開。他只好走回去,把錢扔給她,也趕緊走開。

“怎么能不要錢呢,忙一趟子?!?/p>

“這怎么好,家跟前的人?!?/p>

青霞拾起錢不再推讓,因難堪而漲紅的臉上,由愧疚堆積起來的笑容,久久不散。

第二天大不一樣了,石灰線上都長出了帳篷,道路中間也長出一行攤位來,像河中間起了一道堤壩,而兩邊的人,卻不像水一樣順著同一個方向。老楚像溺在漩渦里,似乎所有人都故意跟他作對,他向前,人家向后,他向后,人家又向前,怎么也擠不動。有人扛著剛買的大竹掃帚,掃到他的臉。有人頂一口新鍋,邊沿差點割到他的耳朵。有小孩子騎在大人脖子上,叼個剛得的號子,一吹,嘰的一聲,嘴巴兩邊伸出胡子來。

賣東西的人,腮邊都掛著微型麥克風,喊得臉上青筋暴突,喉嚨嘶啞。賣塑料盆的把盆使勁摜在地面。有個人干脆站到攤位上,把床單和被罩按花式輪換著披上身扭動。

老楚通身是汗。這鬼天氣,怎么一下子像三伏天了。手膀伸展不開,窩窩囊囊地扒下外套掯著,長袖的棉衫也穿不住了。不由脧向那些“廠家直銷”“吐血虧本大甩賣”的服裝攤位,或許有便宜的短袖襯衫,可以買一件。

“頭花啦,頭花啦,小大姐戴的頭花?!?/p>

賣花人的吆喝,竟能在是一片擴音喇叭混亂的嗡嗡聲中,清晰地傳遞到周圍人的耳里。他懷抱一根木柄,頂端的方格鐵網(wǎng)上,紗的、布的、珠子的、塑料的,還有透明的、閃閃發(fā)光的,布滿各色發(fā)卡與頭花,最底下還滴滴溜溜掛著許多。一片花花世界,在人們頭頂上方移動。

老楚陡然開了竅似的,當初怎么沒想到,買一件這樣的禮物給藍玉!

“站著,我看看?!?/p>

等那人擠到面前,他又一下囧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又有個熟人跟他打招呼:“喲!老楚,買花哪!”

“嘿嘿,我就瞎看看?!彼哪樇t了。

賣花人一聽這話,轉身要走,那面花花綠綠的鐵網(wǎng)恰好轉到老楚面前,他就看見了桃花,和鞋墊上一樣的桃花。

是一個掛在最下端的發(fā)卡,花枝蛇一樣旁彎橫出在細細的發(fā)卡骨上?;ò晟闲切屈c點閃著七彩的流光?;ㄐ氖前咨募毿≈樽?。花朵與花朵間,插著碧綠中夾雜嫩黃的葉。

“站著,這個多少錢?”

“二十。”

“這么貴。少點?!?/p>

“這是不銹鋼的,永遠不變形。”賣花人把發(fā)卡摘下,指著那花枝,“這都是貝殼做的,上頭都鑲著水鉆、珍珠,店里起碼要一百多!二十還嫌貴!”又把發(fā)卡重新掛上,準備走。

“站著,我買了。”

老楚把外套搭在拿著發(fā)卡的手上,擠出一疙瘩一疙瘩的人群。

7

“大爺,今天我哥回來了,我們家包的豬肉餃子,我媽叫我端一碗給你嘗嘗?!?/p>

老楚撅著腚在草堆旁扯草,準備弄晌飯,轉頭見燕燕雙手端碗站在身后,碗里的餃子,個個豐滿白胖。

這個青霞,準是昨天收了油饃錢過意不去,來還人情。

“哎呀,你自家吃唦!還給我。”

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又在衣襟上抹抹手,接過碗,往屋里走。燕燕跟在他身后。

“你哥怎回來的?”

“星期天?。 ?/p>

“哦,他是在縣中念書的,念到初幾了?”

“大爺,人家高三,馬上考大學了?!?/p>

“哦,哦哦。 ”

老楚倒下餃子,將空碗遞給燕燕,燕燕一步一跳地走了。

藍玉將包著鞋墊的紙封塞給他,也是這樣一步一跳地跑開的。

“藍玉!”

燕燕疑惑地回過頭來,立在院門的框中,整個人罩在門樓的陰影里,仿佛一張三十幾年前的舊照片。

“大爺,你喊我?”

“哦,哦哦,你來,我給你樣東西?!?/p>

發(fā)卡戴到燕燕頭上,細細的發(fā)卡骨上從一邊分叉出兩枝桃花,一枝爬到最上端,開出三朵,一枝向下爬到耳朵上方,開兩朵?;ㄖυ谂㈩^上伏貼地盤踞。正午的陽光里,閃著流動的七色光,晃得老楚迷迷瞪瞪。

“藍玉,真好看。”

“大爺,你說啥?”

“哦,沒啥,趕緊回家吃飯吧?!?/p>

8

青霞扯著燕燕的肩膀,進到老楚的院子時,他蹲在堂屋的門檻上,剛吃下一個餃子。

“大爺,這個發(fā)卡,你花了不少錢買的吧?多少錢?我給你錢?!鼻嘞家荒樀倪^意不去,一只手捏著張十元的鈔票,另一只手從孩子的肩膀移到后腦勺,“你這孩子,大爺給你,你也就要了?!?/p>

老楚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揭穿,站起來,又蹲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莊子上的人就是這樣,受人一點恩惠,就吃不下飯。不像城里人,吃人都不吐骨頭,靠街十里刮,靠城刮死人。

這時恰有一老一少兩人經(jīng)過家門口,也都進到院子里。

個個夸燕燕戴上那發(fā)卡子好看。得知是老楚送的,他們臉上一剎那的遲疑消失后,又都夸老楚真會買東西。老楚嘿嘿一笑,埋頭吃餃子,盡力不讓人看見臉。

“這孩子,越長越像死去的藍玉了?!逼呤畾q多歲的老婦人喃喃自語似的,“一模一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老楚把頭埋得更深,真想立刻從他們眼前消失。在心里乞求,不要提那個名字。

可還是有人問出來:“藍玉是誰?”

“是這孩子的姑姑。哎,也就燕燕這么大,下河撈荇菜,讓水鬼拽去,淹死了。要不是,這會子也四十大幾了。”

“我怎不知道有這事?”青霞瞪著眼,有點不相信。

“那會子你男人才穿開襠褲哩,你上哪去知道?”

老楚恨不能把臉埋進碗里,假裝這些人說的事與他毫不相干。他用沉默,豎起一道銅墻鐵壁,讓他們與他,也毫不相干,完全隔在兩個世界。沒有人知道,他們口中的藍玉,僅一墻之隔,就在他這邊。

“我長大了要嫁給你!”

老楚的嘴角微微向上,漾出笑意來。

那邊的人聽了老婦人的講述,不愿意繼續(xù)談論下去,畢竟,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不適合當眾談論的事。青霞拉著燕燕跟在那兩人后面也往外走,到院門外,忽然又回頭,走到老楚面前。她差點忘掉自己是來干嘛的了。

“大爺買這漂亮的發(fā)卡給你,長大了多買好東西給大爺吃?!?/p>

“長大了”,這話似乎被無限放大,蓋過了所有聲音,直鉆進老楚的耳朵,并生出了爪子,撓得他心疼肝裂。除了“長大了”,他完全沒有聽見別的。

他猛地站起來。

“她長大了要嫁給我!她說的?!?/p>

青霞一下護住閨女,驚恐地瞪著老楚。仿佛他正張著血盆大口,是要吃人的猛獸。已經(jīng)躲避不迭。她怎么也不相信,這樣喪天良的話,是從來都正正穩(wěn)穩(wěn)的老楚說的。

老楚起身去屋里,要拿出鞋墊作證。

青霞摘下孩子的發(fā)卡,憤怒地扔向老楚,不料砸在紅磚的墻上,流著七彩光的桃花紛紛碎落,跌到地上,更碎了。

老楚手臂前伸,拿著鞋墊重新出現(xiàn)在堂屋門上,院子里早已空無一人。一串咒罵聲在院門外,越來越遠。

“吃狗屎的老禽獸,沒人倫的老流氓,你怎么能說出口!這么小的孩子,是你晚輩哩!哪曉你竟是心都有!生了這樣的壞心。老禽獸!老流氓!”

“大嫂子,我說的是——”

追到院門外,也不見人影。

有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轉過屋角,咿咿呀呀地展著膀臂,一顛一顫地跑過來。她的年輕的母親,剛剛還在老楚的院子里,這時從屋角那邊追了來。

老楚拿鞋墊的手伸向她:“你瞧,我說的——”

她一把撈起孩子,回身就走。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幾步遠處還有一個活人老楚。

小孩趴在母親的肩膀上,一縱一縱的,嗚嗚啊啊,似乎要和老楚說話。

“不要吱聲!”

在母親的厲聲呵斥下,孩子大哭起來。

老楚伸著拿鞋墊的手,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話。

如果去掉殘留的碎片,還是一個最簡單的發(fā)卡。連同那些散落的碎片,連同幾泡雞屎,被老楚扔到茅房后頭的糞堆上。

9

連續(xù)幾天,他拿著繡花鞋墊,試圖向人說清楚,可沒有人理他。小女孩遠遠看見他,調頭就跑。調皮的小男孩竟躲在暗處朝他扔土坷垃。婦女見他,都繞著走開,還不忘朝他呸一口唾沫。連男人也沒眼看他。

讓老楚決定離開的,不止這些。

那天,他也是早早睡下的。

聽見有人喊門,他是無比興奮著起來開門的,總算有人找他,總算可以向人說說那天的事。

就在開門的那一刻,他被踢倒在地?;靵y的拳腳下,辨出是青霞的兒子,帶一幫青年。久違的、被人親近的滿足感,讓他不覺得疼痛。重要的是,他真的把那件事說清楚了。

可青霞的兒子說:“你當然不承認!調戲弟媳婦,被你弟把眼都搗青了,你能承認嗎?他怎么連清明節(jié)都不回來繞紙?以后給我老實點!不然,就算去外地上學,我遲早不饒你!”

躺了兩天,老楚去南蕩劈回兩大捆蘆柴葉子。多包些粽子,放在弟弟家的冰箱,除了端午節(jié),平常也可以給侄女當早餐。

宅邊的十幾棵楊樹全賣給串村收樹的。一畝田地,去年就給種糧大戶租種的,幾百塊錢租金,遲早跑不掉。再沒什么可惦記的了。以后一心接送侄女上學,給她做飯。他想好了,就住弟弟家的車庫,再找份零工做,賺的錢全花給他們。

粽子包好,滿滿兩臉盆,堆出尖來。

鍋里添水,大火燒,小火煮。熄火悶一夜,早起保準熱乎乎的正好吃。晾涼,就可以裝起帶走。

弟弟的電話正是第二天早上打來的,他剛撈完粽子。

“哥,端午節(jié)你是來跟我們一起,還是一人在家過?”

他的心一沉。以往過節(jié),弟弟從沒這樣問過,而是直接說早點過來,來了就不要再回去。

電話里傳出小侄女的聲音:“大爺,早點來!”

“別吱聲!”弟媳在呵斥孩子,接著說,“來就來,不來拉倒!叫他來,閨女這么小,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來不來???”弟弟的腔調已經(jīng)明顯是在走過場。

“我自己過吧,家里、家里實在走不開。哦,我包了粽子,你捉空回來拿去,放冰箱慢慢吃?!?/p>

“哦,不用了,買的,公司又發(fā)的。”

粽子的表皮正慢慢風干,老楚頹喪地蹲在鍋門前,就那樣蹲著。后來,好像天黑了,他看見灶旁的墻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刀刃閃出七彩的流光,跟之前發(fā)卡上的一樣。

是的,老楚殺人了。

端午節(jié)那天晚間,一夜的狂風暴雨,青霞一家三口,熟睡中全被砍死在床上。

老楚被逮走那天,遠近聽見警笛聲的,都跑著來瞧熱鬧。

強烈的太陽光下,許多人注視著茅房后頭的糞堆,那上面有一些小碎片,粉白嬌弱得叫人心疼,還星星點點閃著流動的七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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