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之 一
a 星星自遠方的夜空亮起,雪落下來。朵朵傾斜堆積。如同積攢歡喜,如同那是一堵藍色的墻,一道散布著孤寂嗓音的墻。
紛飛傾斜,終會隨同大地安寧。降下來,墜向素常、歸途時的安寧。
那些草葉和樹枝正在枯萎,那些行走過的路途、目光和深處的視力撫觸過的柔情,正被雪覆蓋。覆蓋,是我鋪滿草葉、日月星辰、你和我腳步挪移的存在和未來。
b 未能書寫,未能告知你。站在沼澤、戈壁,思想、口舌、人體的裂隙,辨識不清的我的絕境,我糾念的存在和遠方。
我生活在這些事物里。我將雙腳置于荒灘、沼澤,以及思想、口舌、人體的裂隙,我靠這些感知生命,靠這些活著,靠它們每天分泌出來的戈壁、風(fēng)暴雨雪,還有陽光嵐露而生
活。并且,我還有可能會在這些事物中死去,我死去,就像被戈壁灘上的烈日一寸一寸曬死。像為愛和某種夢想而死。
當(dāng)我越向內(nèi),越靠近那些困境絕望,我就越不存在。我不能走出來,我迷失在那些事物的詭計裂隙和風(fēng)暴雨露的歡宴之中。
當(dāng)我越向內(nèi),越遠離人群、言論及規(guī)則,我就越存在。越是一棵孤卓之樹,越能知曉風(fēng)暴雨雪,越能懂得一枚石頭的寒孤、一個現(xiàn)代人不能輕易懂得和經(jīng)受的幸福。
我生活在那些事物里,我擁有的荒灘、戈壁、思想,以及我所觸聞到的口舌與人體的裂隙,我所經(jīng)受的這些事物,與我肌膚相親,是我全部的濃情、愛意及等待和遇見,是我的愛情,以及夢想和欲念。
c 陷于這樣一種精神及情感之境,我不知是否還與你有關(guān)系。立于沼澤、荒灘、戈壁,甚至絕境——你暗示于我,掙扎于那些門、足、糾念、愛情及困境。
我的靈魂、我的精神于某處領(lǐng)域的沉淀,注定要在它們中間刷洗、刮搽,注定要在繡口錦心之外燃起激情。
我在我和那另一個我之間抗?fàn)?、漂泊、游離,在思想、口舌和人體的裂隙間辨識、拒絕、回應(yīng)、唾棄和向往。
穿越那藍色的孤寂之墻。在巨大的逝去和未來的詞語中間,我是如此枯貧無力。我圍繞著它,圍繞著它們的原始屬性,經(jīng)由你,它的孤獨華麗的嗓音永遠在那—~與語言夾雜在一起不能被剝離的青春,注定要被生命的原始屬性收容包藏。
d 夏夜河水。白晝熱浪。以及被我們手指摘下的一片樹葉。你發(fā)出的一個喚聲。頭頂讓人心生憂愁讓愛和欲望死去的云朵,那些樹和回聲。那些未走過卻已在心里延拓的路途。那些被距離和時光拉長加深的感情。那些不能以愛之名排泄的欲念與不可被移轉(zhuǎn)的深情。
注定這很艱難。書寫,回憶。如若不是注定要墜向歸途,如若我的眼不是因為你而流露柔情,如若不是注定有時光糾結(jié)處的距離。
風(fēng)聲中的戈壁。
我手指、思想甚至感情的痕跡有一部分會到達你,被留存、置放于你的時間、視線和內(nèi)心,我暫存于某段時光的容顏會被你的手指和時間翻卷。
我在暗夜聽見你的目光穿越那些漢字和詭計時的會心、憐憾。我咬在舌尖的話語,正在樹一樣盛開。未能告知你,時間被白晝和黑夜傳送之中的顫音。我手指的動作、思想及感情的痕跡被你了握于心,那些被戈壁、玫瑰、烈日、雨雪以及茶水、咖啡催落了的黑發(fā)、青春和語言,你注視我走過的季節(jié)、秋日綿延的腳步。
被幻覺和此時的存在延拓而出的深情充填后的記憶愈加完美。仿佛是我們?yōu)樽约褐匦绿碇昧烁嗟臏厍?,重新增生了另一些時間、存在,好讓后來的記憶比現(xiàn)實完整。
e 我將雙腳擱于沼澤,時而踏實、時而絕望得亦如幻覺般的人生。
雪降下來。寂靜。寂靜擦亮生命之晦暗。
那些向上的云朵,那些時光糾念處搖擺不定的憂愁、欲念和喚聲。那些戈壁、荒灘和
困境,這樣安靜而死心踏地地墜落和沉著,心界的傳奇,無數(shù)個剎那的時光里,我仰賴于那些金色的塵埃,那些無可理喻的柔情,就如同是我對自身一種不無歉疚的柔情。
浮塵野馬。那凋敝的在深色樹干上發(fā)黑、發(fā)黃的高枝,終將開掘深處的視力。
正是它們:戈壁,玫瑰,手指的動作,茶水,咖啡——正是它們,催落了的黑發(fā)與濃情,綻放的生命,打開又關(guān)閉,死去又重生,不可被言說,不能被復(fù)制,一直以來,散布著孤寂,并把獨孤和華麗堆砌成一道藍色之墻。不是傳奇,不是信仰。只是一股柔情、一種方式、一道深處的被宿命開掘的視力。雪降于大地的靜寂,海泛起芬芳的幻覺。
之 二
茨維塔耶娃站在無盡的黃昏。我們的小鎮(zhèn)。只因為我多回了幾次頭,有些聲音揚起,有些語言掉落進身體里。經(jīng)過茨維塔耶娃的小鎮(zhèn)的風(fēng)里,會飄散不可被摧毀的柔情。
若“窗口大朵牡丹花”,則,更讓我安寧。小鎮(zhèn),不會是我的故鄉(xiāng),或許是你的故鄉(xiāng)。我的生命,因為你的生命在這里成長而不會覺得陌生和落寞。相反,她終尋到奢求了一生的安寧?!岸銦o聲深愛著我,以生命最坦誠的方式。
你的目光蜷曲成早在我夢中固定的姿勢,我的視線終穿透我的身體,那深處的語言,說出來,與不說出來,同樣妖嬈芬芳。
用我們擅用的語言和文字,制造出那些布景和氣味。以我們的情感,飄漫出那富有生命質(zhì)感的空氣、陽光、戈壁,以及靠你的力量
和熱愛種植而出的我們的家園和樹,枯燥無力的沙漠、荒灘和烈風(fēng)。我愿意相信自己的決心,像一棵樹從沙漠里挺拔而出。
我也愿意相信,夏天來了,窗下的花,就開了。我為這番等待激動難安。那排除了詭計和技巧的語言和情感,一如淡花盛開。
一撮煙灰被你的目光接住,一個句子一個詞語被你輕斥一聲。清晨來了,黃昏逝了。
我站在這里,站在白天和黑夜,四季不那么分明,風(fēng)是季節(jié)的信使,是我的憂愁欲念。我站在你和樹的身旁,風(fēng)、四季和我們,和樹一起蓬頭垢面。
屬于你,也屬于我們的語言和文字。我的幸福會因為聽到你的喚聲而終于漲滿。
窗口,大朵牡丹花。我看你,和樹傾斜了影子。我的長發(fā)隨同烈日和無盡的黃昏,隨同你的情感和欲念瘋長。
我不剪掉它,如同不剪掉四季和風(fēng)沙。
陽光穿透碎花棉布。慵懶之心彼此張望,彼此依賴。
那深處的語言忽然跌落。深處的視力。
始終學(xué)不會與你休戚與共。
日子不再繁復(fù),只是一株要在季節(jié)內(nèi)外長大的樹,甚至沒有水源,沒有雨露。只是一縷風(fēng)和陽光。而我的發(fā)隨同無盡的黃昏和烈風(fēng)、隨同你的情感和欲念瘋長,我不剪掉它,如同我不能剪掉屬于我們的四季和風(fēng)沙。
我和你一起期待。期待一個芽苞,一片葉子,一處暗處的水源;期待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進窗欞,碎花棉布的窗簾懸垂著,純棉的質(zhì)地和溫柔。期待手腳、心事攤成最原始之態(tài)的你和我的無盡黃昏,我們的慵懶之心彼此對
望,彼此依賴。
你的手指穿過我長及腳面的頭發(fā),你的目光穿透深處的視力,深處的語言忽然跌落,大朵,大朵。我來不及敲擊,手指和思想最放松的自然的敲擊,觸處花開。我猜你正要說,某個不可被言說的詞。那是我們不再存有目的和技巧的生息。最切近生命的抒情。
煙缸。水杯。一個小菜園。三朵,兩朵,生命之花。幾排被我們的手指和贊嘆翻閱的書籍、陽光、青苗、風(fēng)沙、稻草、還有愛。煙灰抖在你的指尖、我的目光,季節(jié)于是平復(fù)下來。有雪忽然開放。日子短暫停頓。
你看不出來,我依然不能如你般喜歡上郁金香的芬芳。我們張口爭吵,卻發(fā)不出聲響。靈魂恒久緩慢地攀爬,不再獨孤倔強,學(xué)會與你休戚與共。
只是一棵樹,開出孤獨芬芳花朵的樹。彼此忘記贊嘆和欣賞。此刻,站在窗前,以我們各自習(xí)慣中的姿勢。你說,唯愿這種緩慢,能更緩慢一些,即使,你會越過我的腳步,我會,重新跌落進那切近血管的河流。
你說,想站在上帝面前,指著我說,這是我的骨中骨,我的肉中肉。
我想,即使這樣,我也不會貶低自己?;蛘撸@樣,我便不會貶低自己。我也不會責(zé)怪自己,責(zé)怪這窗前的時光,因為你說,生命終于能以生命的方式和溫度延續(xù),而非它物。
那和語言夾雜在一起的濤聲,切近皮膚和血管的河流。我不能停止手指敲擊的動作,不能停止接納想象和茶水的思慮,玫瑰和絕望催落的語言,是否仍會如同樹的血液,被你和我的四季分泌而出,這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