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借上期
1
唧唧半歲了,她還沒有學會怎樣當一個好樹精。
樹林里來了一群人,他們不是來玩的。
唧唧好奇地打量他們,有時還變作一片葉子掉在他們腦袋上。如果不是姐姐們之前反復交代,被人類眼睛注視過的樹精會生病,她可真想跳到他們面前,突然嚇他們一跳,然后和他們玩捉迷藏的游戲。
樹林里真熱鬧,他們天天來,手里拿著奇怪的東西,走來走去,比比畫畫,大聲交談。
樹精姐妹們一邊躲著,一邊跟著,猜不出他們要做什么。悠悠姐姐有不好的預感。依依姐姐一連幾晚都做了相似的噩夢,夢中樹木一棵接一棵死去。只有唧唧無憂無慮,她喜歡新鮮和熱鬧。
這天,人群中一個眼睛閃亮的小伙子說:“這里很快就會誕生一座城市,今天是一個偉大的開始,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為了人們安居樂業(yè),我們要奉獻青春和熱血。”有人把一件東西遞到了他手里。
一陣刺耳的聲音在綠珍珠樹林里響了起來,驚飛了樹上幾十只烏,樹林上空啪嗒啪嗒亂成一片。樹精姐妹的頭發(fā)差
樹林里響起人們的掌聲和歡呼聲。
樹精們一動不動,只是圓睜著眼睛。
那個年輕人像是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從老樟樹身上折下一簇枝葉,舉起來,臉興奮得紅紅的。
唧唧拉過蓬蓬的袖子,把眼睛遮擋起來。年輕人的眉眼深深刻進了蓬蓬的腦子里。他又和大家說了什么話,然后揮揮手,先離開了。有人在他身后贊嘆,贊嘆他的年輕有為。
留在樹林里的人們接著忙碌。
很多人的手里都拿著那種咬樹的東西。
唧唧的青岡樹倒下了,蓮蓬的楓香樹倒下了,悠悠的苦櫧樹倒下了,翩翩的柳杉樹倒下了,裊裊的銀杏樹倒下了,依依的紅豆杉倒下了,瀟瀟的松
她們從一棵樹逃到另一棵樹。
她們是樹林的守護者,但在人類面前,她們連保護一棵草的能力都沒有。她們停不下轉動的機器,擋不住四個輪子的“野獸”,也沒有力量阻止伐樹的人們。
綠珍珠樹林被夷為平地了。
綠珍珠泉也埋到了地底下。
樹精們躲到離樹林不遠的荒坡上,一邊發(fā)抖一邊哭泣。
人們披星戴月,揮汗如雨。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流逝,曾經(jīng)站著樹的土地上,慢慢地站起了一座城市。人們把它叫作“綠珍珠城”。
再后來,人們從四面八方攜家?guī)Э谖戳恕R雇?,每個窗子都亮起了溫暖的燈,遠遠看去,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這里。七個樹精寄居在城市的道旁樹上,天一黑,燈光便刺得她們流淚。
夜里,唧唧用力睜大眼睛,望著從前帶給她無限幻想的人間光芒,如今它們近在咫尺,她多希望它們很遠很遠啊1
2
清晨,林間薄霧縹緲,陽光像雨線漏在枝葉上,滿山都是烏鳴,露珠閃閃發(fā)亮。苦櫧樹上的大姐悠悠第一個醒來,她喊一聲“翩翩”。柳杉樹上的翩翩喊“裊裊”,銀杏樹上的裊裊喊“依依”,紅豆杉上的依依喊“瀟瀟”,松樹上的瀟瀟喊“蓮蓬”,楓香樹上的蓮蓬喊“唧唧”,青岡樹上的唧唧回答:“姐姐們早安!”
綠珍珠城道旁樹上的樹精姐妹,一做夢,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從老樟樹轟然倒下那一刻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五年多時間了,她們依舊精神恍惚,常常一覺醒來就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在這里,更不知道明天要怎么過。
她們從各自的樹上下來,在綠珍珠泉邊相聚。
她們洗臉、洗頭,她們喝露水、吃果子,她們把最美麗的花朵別在發(fā)絲上。然后她們排好隊,大姐走在最前面,唧唧走在最后面,忙碌的一天開始了。
從早到晚,她們的腳步要走遍樹林的每一個角落,她們問候樹、花和草,問候鳥兒和樹林里的小野獸。她們給身體不好的樹治治病,給心情不好的樹唱唱歌,還給新長出來的小樹鼓鼓勁兒,賜予它們生長的力量和勇氣。
蓮蓬給唧唧做的第二條裙子,驚慌中丟失在了樹林里,早就無處可尋,道旁樹的葉子哪里做得成漂亮的裙子?唧唧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它,也忘記了等待嘀嘀妹妹的事情,她成天到晚睜著大眼睛,原先碧色的瞳仁不知何時成了灰褐的顏色。蓮蓬常常抱抱她,打心眼兒里可憐這個妹妹,她只過了半年真正的樹精生活呀。
“你怎么不教我了?”
“什么?”
“教我怎樣做一個好樹精呀?!?/p>
“可是……”
“我想學會當一個好樹精?!边筮笳f。
蓮蓬難過地低下頭,看著她們棲息的樹,樹被剪成了一個一個蘑菇的形狀,人們在底下走來走去,車子飛快地跑來跑去。房子密密麻麻、高高低低,電線桿上停著灰灰的麻雀。各種氣味和聲音從四面八方飄來,熏得她的鼻子通不了氣,耳膜嗡嗡地疼。
唧唧說:“我記得那棵小槐樹。”
蓬蓬點點頭。她們都記得它。
那時它剛冒出地面不久,還不到唧唧的腰高,又細又瘦,害羞得要命。有條毛毛蟲欺負它,一夜之間把它僅有的三片小葉子全啃光了。蓮蓬和唧唧見到它時,它勾著腦袋,樹尖干枯,沒有了生長的勇氣。
“可憐的小家伙,唧唧,讓我們一起來幫幫它。”
蓬蓬伸出手指,嗒嗒嗒,嗒嗒嗒,從根部往上輕輕敲擊。出于好奇,唧唧也把手指放到小槐樹上,嗒嗒嗒,嗒嗒嗒。
“手指舞是我們和樹木聯(lián)結的方式,你要慢慢學會?!?/p>
唧唧沒有吭聲,她的手指尖感受到了一股輕微的戰(zhàn)栗。小槐樹的身體里,有東西在流淌,在跳躍。蓮蓬說:“它愿意和我們說話了。
“它說什么?”
“它說,它喜歡躲在地下,長出來太辛苦,還是做一顆種子好?!?/p>
“它是個膽小鬼?!边筮笳f。
“不能笑它呀,我們要做的是給它信心?!迸钆畹氖种胳`活而耐心地在小槐樹身上嗒嗒嗒、嗒嗒嗒地跳著。
小槐樹慢慢地抬起了腦袋,唧唧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的手指,能把我們的感情和祝福傳遞給每一棵樹?!?/p>
“可我又怎么懂得它們說的?”
“你要慢慢學呀!當一個好樹精可不容易,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呢?!?/p>
“太難了,我可不想學了。”唧唧晃晃腦袋說,“等我長大一些再說吧?!?/p>
幾天后,唧唧看到小槐樹長出了六片新葉子,個子往上躥了一截,身子也粗了一圈。她高興地繞著它轉圈,還偷偷親了它一下,恰好被蓬蓬看見,羞得她一口氣跑出老遠。
沒等到唧唧長得更大,綠珍珠樹林就不在了。還教什么呢,教了又有什么用?蓬蓬和姐姐們一樣,不知道未來在哪里。她們做的每一個夢,都是過去的樣子。
一天的辛勞后,樹精們圍坐在綠珍珠泉邊,把雙足伸進泉水,這是一日中最悠閑愜意的時光。泉水淙淙響,烏兒歸巢了,暮色深藍,蟲鳴聲此起彼伏,晚風讓樹葉唱起歌,一些小野獸還在四處亂竄。她們閑談,打趣,嬉鬧,洗澡。等天黑透了,她們才回到各自的樹上睡覺。
睡著了是在夢里,醒過來也像在做夢。她們難道就這樣生活在道旁樹上了嗎?
瀟瀟姐姐說:“我們?nèi)ふ倚碌臉淞职?,我們一定能找到的?!钡酪澜憬愫脱U裊姐姐不同意,她們說:“我哪里也不去?!?/p>
蓬蓬和唧唧瞅瞅這個姐姐,看看那個姐姐,她倆只等姐姐們決定了去留,她們聽話就是了。唧唧一天到晚拉著蓮蓬的裙子,眼睛越來越大,身子越來越瘦。
翩翩姐姐說:“我也舍不得走,我舍不得離綠珍珠樹林太遠。
悠悠姐姐說:“再等等吧?!?/p>
等什么?她們誰也不清楚。
3
一個穿背帶短褲的身影,貼著一溜道旁樹飛過去。人們的眼睛瞧不見他,要是能瞧見,他們早就大呼小叫了。
他雙手插在褲袋里,微斜著身子,像一條打瞌睡的魚。臉龐烏黑,皺著眉頭,瞇著眼睛,一頭橘黃的發(fā)絲被風吹得枯草一樣。
蓬蓬和唧唧同時看見了他,兩姐妹忙扯直了嗓子喊:“哎,哎,你停一停,這邊,這邊,快停停!”
他循聲回過頭來找。
“對對對,是我們,是我們在叫你呀,看見了嗎?我們在這里呀?!鄙徟詈瓦筮笤跇渲ι咸鴵]手。
他翻個跟斗,單腳立在一片樹葉上,胳膊抱在胸前。兩條細藤背帶不知何時斷的,在肩膀上胡亂打了個結。
“你也是樹精吧?”蓮蓬問。
“你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唧唧說,“你很奇怪?!?/p>
姐姐們紛紛從旁邊的樹上過來,把他圍在中間。
她們知道每座樹林的樹精長得都不一樣,有像她們一樣白皮膚的,也有紅皮膚藍皮膚黃皮膚的,只是從未親眼見過。因為樹精們輕易不離開自己的樹林,大家雖是同類,彼此卻是陌生的。那他們怎么相認呢?憑氣息呀,樹精們長得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氣息卻是一模一樣的。這種氣息有點兒像草木在陽光里生長散發(fā)的甜蜜,只有樹精的鼻子才能聞到。
“嗨,你們好,一二三四五六七,有這么多個!你們待在這里干什么?這兒顯然不是樹精該停留的地方啊。”黑皮膚樹精說,“你們都是女孩呀,我叫小野,我滿三百歲了,我從很遠的地方來?!?/p>
遇到遠方來的同類,樹精姐妹的臉上幾年來第一次出現(xiàn)了笑容。
“小野,你好。”
“小野,很高興認識你?!?/p>
“小野,你的頭發(fā)黃得像金盞菊?!?/p>
“小野,你們那兒的樹精都長這個樣子嗎?”
小野微仰著下巴,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我流浪很多年了,我見過的樹精最少有五百個,沒一個是一樣的?!?/p>
唧唧羨慕道:“啊,我也想流浪,我也想看看五百個不同的樹精。”
小野說:“不騙你們,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一群樹精?!?/p>
這句話把樹精姐妹說得開心又羞澀。
“不過……”小野皺起眉頭,“你們是把這些道旁樹當作家了嗎?你們怎么能夠忍受這么糟糕的地方?”
樹精姐妹顧不上回答小野的問題,因為她們有太多想問的。
“小野,你的同伴呢?”
“小野,你從哪里來?”
“小野,你要去哪里?”
“小野,流浪好玩嗎?”
遠方的同類讓樹精姐妹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我嘛,我四處流浪,我出生的樹林在北邊。我流浪許久了,六年,或者七年,也許八年。記不得了,記得也沒有用,忘記不是壞事。那里已經(jīng)回不去了,都是房子,都是煙囪,滿天都是煙,黑乎乎的,把天空里的烏都熏成烏鴉了。人們的鼻孔都是黑的。我的樹林叫白月亮,名字很好聽吧,都是白樺樹,大得沒有邊兒,住著我們九個樹精,快活極了。后來就不妙了,人們把樹林占了,那些大斧頭和大鋸子,哦,我的耳朵被它們震麻了,到現(xiàn)在還嗡嗡嗡的?!?/p>
“我們無家可歸,只好流浪。我們找到過幾片樹林,但沒有滿意的。后來我們太累了,就在一片松樹林里隨隨便便住下了,失去了白月亮,住哪里都一個樣。”
“可是我受不了那些松毛蟲,我只好獨自上路了。我從北邊一路找來,一路遇到流浪的樹精,每個都愁眉苦臉的。失去樹林到處流浪,當然不會有好心情?!?/p>
唧唧問:“他們?yōu)槭裁匆獡屛覀兊臉淞郑俊?/p>
小野說:“為了蓋房子。”
唧唧問:“他們?yōu)槭裁匆敲炊喾孔???/p>
小野說:“因為他們總覺得不夠?!?/p>
唧唧說:“以前我喜歡他們的,現(xiàn)在我怕。”
小野說:“不要怕,他們不能拿我們怎么樣,他們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樹精這回事。”
蓬蓬問:“如果人們知道世界上有樹精,知道我們會無家可歸,他們就不會這么做了吧?”
小野瞥了她一眼說:“你真傻,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不但搶我們的樹林,還會抓我們玩。他們很貪婪,我們應該恨他們?!?/p>
樹精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
關于“恨”這種情感,樹精本是陌生的。他們終日生活在花草樹木間,天真爛漫,自由自在,眼睛看見的、耳朵聽到的、鼻子嗅著的,都是溫柔而美麗的東西。就算是兇猛的野獸和狂暴的風雨,在他們的眼里也是可愛的。他們的心向來簡單善良,很難思考復雜的問題。
“如果恨,我們要怎樣?”悠悠姐姐問。
小野茫然地眨眨眼睛說:“我不知道。”
蓮蓬的耳邊突然響起鋸子咬樹的聲音,她的身體一抖,一只手扯下了裙擺上的兩片葉子,她緊緊地抓著它們,同時用力憋住眼淚。
小野說:“我只知道,你們要快點兒離開這兒,這兒不能久留?!保ㄎ赐甏m(xù))(本文選自湯湯的待出版長篇童話《綠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