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清
1
這個車,是指火車。
我是本次列車的列車員,管硬座車廂。
開始放行了,黑壓壓的人群從地下通道涌了上來,旅客們背著大包小包,拉著行李箱,有的人還拉著行李箱抱著孩子,急吼吼地往站臺上跑。
我站在車門口,從跑得氣喘吁吁的旅客手里接過車票,掃一眼上面的車次和車廂號,再把票還給人家,揮手請他們上車,順便把行李幫著拎進車廂。現(xiàn)在的客運規(guī)章要求高,在車門口,列車員不但要扶老攜幼,還要幫助旅客傳遞行李。
回家心切的旅客終于登上了列車,他們都很興奮,一律用鄉(xiāng)音和我打招呼:“多謝你了啊,尕姨娘?!边@是一趟由南方的大城市開往我家鄉(xiāng)的火車。平常在這個城市里游走,很難碰到一個老鄉(xiāng),可是一來到火車上,卻發(fā)現(xiàn)車上有很多操著鄉(xiāng)音的鄉(xiāng)親。他們來到這個城市里工作生活求學(xué)旅游,可故鄉(xiāng)還是像風(fēng)箏的那根線一樣,時不時地把它們拽回去。而火車就承擔(dān)了分揀器的作用,把不同家鄉(xiāng)的人召集到各自的火車上。
開往我家鄉(xiāng)的列車有一大特點,那就是有很多穆斯林同胞。他們的衣著打扮很顯眼,女的一律戴著顏色鮮艷的紗巾,穿著長袍。當(dāng)然,是那種清涼透氣的紗質(zhì)或雪紡長袍。而男的呢,則戴著白色的小頂帽,頂帽上繡著美麗的花紋。他們大多是到南方開飯館的,經(jīng)營西北特有的美食——牛肉拉面。
這時兩位穆斯林來到我的車廂門口。年長的四十多歲,年輕的二十多歲,像父子,又不像父子。他們幾乎沒帶什么行李,那年長的只背了一個旅行包,卻緊緊地挽著年輕人的胳膊,看上去好像要把他摟在懷里。只是兩個人的表情不對,臉上都兇巴巴的。
旅客嘛,千奇百怪,什么樣的人都有,我見得多了,所以也沒當(dāng)回事??催^他們的車票后,就讓他倆上車了。馬上又接過后面一位旅客的車票。
始發(fā)站上車的旅客真多呀,車門口排著長隊。我以飛快的速度驗票、放行,旅客上了一個又一個,可那隊伍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長。人人都背著大包小包,使勁往前擠。我臉上淌著油汗,一邊驗票一邊幫著遞行李。
突然,從車廂里沖出來兩個人,就是剛才上車的那兩個穆斯林。那年輕人跑在前面,像一頭輕捷的小鹿,他沖開排隊的人群,轉(zhuǎn)眼就竄到了站臺的對面。被撞得站立不穩(wěn)的旅客還未來得及罵出聲,他已經(jīng)跑到地下通道口了。那年長的也不示弱,他跑得更快。他幾下追到通道口,就抓住了那個年輕人。年輕人極力掙扎,兩人好一陣兒撕擄。
站臺上的乘警拉開了他們。那年長的就對乘警說著什么,說得神情激憤。乘警聽完之后,就趕緊抓住了那位年輕人。之后,他倆把那年輕人拉到了我的車廂門口。
那年輕人蓬頭垢面,鼻子可能在撕擄中碰破了,鮮血抹了一臉。血滴下來,把身上穿的棉布汗衫抹得慘不忍睹。
我害怕再鬧出什么事端,就趕緊說:上車上車,快上車。那年長的掏出一卷紙巾,一邊狠狠地給小孩兒擦血跡,一邊對我說:先等一會兒,這個栽娃上到車上還要往下竄哩,等車快開了再上。
我說這是怎么了?弄得頭破血流的。
他一下子激動起來,手緊緊地拉著小孩兒,一手比劃著對我說:哎喲,這個死娃把我給扎了,跑了六次。這一次,我把他親自送回去,交到他娘老子的手里,再與我沒相干了。
從他憤怒又委屈的敘述中,我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也在南方開了一家清真牛肉面館,生意還不錯。店里的伙計忙不過來,他就想再找一個伙計。他們是穆斯林,有很嚴(yán)格的民族禁忌,不能從外面隨便招人,只能回老家找同樣是回族的小孩兒來店里幫忙。
那伙計就自告奮勇地說回家去找,保證找一個精明強干的人來。沒過幾天,那伙計果然帶了個人來,就是眼前的這個小伙子,他就讓小伙子在廚房干一些擇菜洗碗的工作。沒想到,這孩子眼神斜楞著,別人吩咐的話一句都聽不懂。讓他擇菜,他把菜扯得稀爛,讓他洗碗,他總是抓住一個碗洗,洗個沒完沒了,別的臟碗就在一邊放著。可是一聽說吃飯,這孩子反應(yīng)比誰都快,第一個跑到餐桌邊,搶裝得最滿的那只碗。
他非常生氣,把那伙計從后廚里揪了出來:這就是你給我找的精明強干的人?你說,你從哪兒給我找了這么個瓜子?
那位伙計這才哭哭啼啼地說,原來,他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回一趟老家看父母。在父母家待了幾天,又到未婚妻家待了幾天,眼看把時間都耗進去了,再找人也來不及了。恰好,那天他在大街上碰見了這位小伙子,問他愿不愿意到南方去打工,小伙子說愿意。那伙計一看小伙子年輕力壯,又剛好是個穆斯林,也沒多想,就幫他買了一張車票,兩個人當(dāng)天就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車。
伙計抹著眼淚說:那我也不知道他是個瓜子,他在火車上還又說又笑的,還說要到南方見大世面呢。
他指著伙計說:你怎么領(lǐng)來的你怎么給我送回去。
那個伙計自認(rèn)倒霉,只好掏錢買車票把這個孩子送上了車。沒想到,每一次他都跳下車跑回去。已經(jīng)跑了六次了,就連火車票都白白地浪費了六張。
他又費了好大的勁兒在老鄉(xiāng)中間打聽,輾轉(zhuǎn)打聽到了這個孩子的父母。只是,孩子的父母在另一個縣的邊遠(yuǎn)山區(qū),根本沒有能力到南方來領(lǐng)孩子。他沒辦法,只好停下生意,親自把這個孩子送回老家去。
從他的講述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古拜。
這位名叫古拜的老板說:大姐你也知道,南方的物價多貴呀,房租更是高得吃不住。我關(guān)一天館子,沒有進賬只是個賠,我一天得損失多少錢哪?這個賬我跟誰算去?
2
火車就要開了,我和古拜一起把那個小孩兒拉上了車,我迅速地鎖上了車門。
在車門關(guān)閉的那一刻,小孩兒突然狂躁起來。他掙脫開古拜。撲到車門上,大喊:阿媽,阿媽,阿媽呀,快把我救個來,他們把我抓掉了!頭使勁往車門上撞,撞得車門玻璃哐哐直響。
古拜從座位上沖過來,抓住他:死娃,你安靜一下成哩不?
那個小孩兒越發(fā)鬧得兇了:啊啊啊,誰把我今兒往火車上拉,誰家的房子火著下,我看著燒死他全家,啊啊啊。
一個看熱鬧的旅客笑了起來:嘿嘿,這個瓜子罵得還挺合轍押韻的。
我瞪他一眼:你悄悄吧,別起哄了。和古拜兩個人架起發(fā)瘋的小孩兒,奮力把他往車廂里拉。
拉到座位上,他一把打翻了一位旅客的旅行杯,開水都濺到周圍人身上。他又撕下小茶桌上的桌布,不銹鋼的果皮盤滾到地下,桌上的食品散落一地。
古拜想把他摁到座位上,他撕著古拜又踢又打:你抓我,你抓我,我讓你今兒把我抓回去!
古拜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他。身強力壯的古拜在這個發(fā)瘋的小孩兒面前,也顯得那么力不從心。最后,小孩兒翻身滾到座位底下,打著滾地罵。臉上的汗水和血跡把他自己抹得像個怪物。
周圍的旅客都不干了。有一個人對我說:列車員,我要求換座位。我不能和傻子坐在一起。旁邊的旅客馬上附和:對對對,換座位!我們不能坐在這里。精神病傷人不用負(fù)法律責(zé)任的,誰能保證我們的安全?
我說:車上都已經(jīng)超員了,很多人都買的是站票。我沒辦法給你們換座位。
什么?你沒辦法換?那誰來負(fù)責(zé)我們的安全?你們列車是干什么吃的?旅客的指頭直接就搗到我的眼窩里。他們剛被打翻的開水燙過,一肚子的火沒處去,正好撒到我身上。因為,我是本車廂的列車員。
我只好用手里的帽子抵擋著不斷伸過來的手指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汗水把鐵路服全部濡濕了,腦門上的汗還在不斷地淌下來,淌進眼睛里,澀得我眼睛生疼。我真害怕群情激憤的旅客會一擁而上,把我暴打一頓。就用胳膊不斷地擦眼睛。我左擦一把,右擦一把,擦下來一把一把的黑水。此刻,如果有面鏡子讓我照一照,我想,我的臉可能和躺在地下的小孩兒一樣成大花臉了。
古拜一手按著小孩兒,一手使勁揮舞著:別罵別罵別罵!你們別罵列車員。我一會兒上洗臉間坐著去,把位置讓給你們!他又對我喊:大姐,你跑掉,你別和他們攪沫沫,攪不清。
我想跑,可我的腳踝又疼又脹,低頭一看,褲子上一片臟污。原來,剛才往上拉那個小孩兒時,發(fā)瘋的小孩兒順便把我也踹了幾腳。
好在乘警及時趕過來了,他分開人群,站到我的前面,對指著我罵的旅客說:怎么了?怎么了這是。有話好好說可以嗎?
旅客們一看見是乘警來了,那氣勢一下子減弱下來,不再揮舞著手指口沫橫飛地罵了,而是滿懷委屈地告訴乘警:本車廂有一名神經(jīng)病,鬧得他們無法坐車。
到底是自己的戰(zhàn)友啊,救人于危難之中。我不再用帽子抵擋了。我飛快地沖進乘務(wù)室,把帽子掛好,又找了塊毛巾狠狠地擦臉,把汗水和洶涌而出的淚水一塊兒擦干凈。
乘警來到古拜跟前。那位小孩兒可不管什么乘警不乘警,他依舊在座位底下滾來滾去,亂踢亂抓,嘴里不停地罵著:啊,抓人了,抓人了!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火車微微搖晃著在全速前進,把窗外的田野、水塘、農(nóng)舍都甩在了后面。它可不管你有人發(fā)瘋還是有人發(fā)愁,只是一門心思地往前跑。
乘警找古拜了解情況。從古拜的嘴里,我知道了這個小孩兒叫胡賽。聽胡賽的父母說,胡賽小時候也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就因為有一次生病發(fā)高燒,沒錢去醫(yī)院,只是躺在炕上用土法退燒。燒倒是退了,可腦子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乘警對旅客們說:現(xiàn)在車廂已經(jīng)超員,請大家諒解。我隨時會過來巡視車廂,我會保證大家的安全。你們就放心坐車吧。
旅客們大概也覺得站在洗臉間和車廂連接處的滋味不好受。再說,他們觀察了半天,發(fā)現(xiàn)胡賽大哭大鬧也就是折騰自己,并不傷害別人。于是,他們又都嘟嘟囔囔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胡賽坐在小茶桌底下,對著乘警離去的背影,大喊:杜魯門長,杜魯門短,杜魯門的媳婦上高山。
3
車上有個胡賽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車廂。車長來了,乘警長來了,檢車員也來了。就連餐車那位胖胖的廚師長也戴著他的高帽子氣喘吁吁地擠到了胡賽的跟前,他對古拜說:他這么跌絆著鬧,準(zhǔn)保餓得快。你說,想吃啥我給你們做。車長推了他一把:你就消停吧,人家是小教,不吃你們做的飯。
古拜連忙說:不用麻煩,我自己帶了吃的。我開飯館的,別的沒有,吃的有哩。
一聽說到吃飯,胡賽馬上就喊:啊,阿媽,我餓了,我要吃干糧。拿來!古拜就從包里掏出一塊煮熟的羊肉遞給他。胡賽接過來,看了一眼,就把那塊羊肉當(dāng)成了石頭,直直地向車長砸過去:我不吃!我要吃烤羊肉,焦疤的。
年輕的車長是剛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的學(xué)生,文質(zhì)彬彬的。胡賽的那塊羊肉一下子砸在她的臉上,把車長的臉砸得像塊紅布。她揉著鼻子,把奪眶而出的淚水硬憋回去了。
周圍的旅客都從座位上站起來看熱鬧,要不是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準(zhǔn)會跑到胡賽身邊,看他發(fā)瘋。
車長對古拜說:你放心,我們會幫著你照顧好這個孩兒——你有什么事情就及時和我聯(lián)系。
這時候,我隔壁車廂的列車員劉姐也擠了過來:怎么回事?我看看,什么人在胡鬧?劉姐是東北人,個頭高,嗓門也大,說話辦事干脆利落,在和旅客長期的周旋中,更是練就了一副伶牙俐齒。在車上,只要劉姐一開口,多厲害的旅客也會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劉姐看著在地下撒潑打滾的胡賽,上去就踢了他一腳:栽娃,你起來,你的阿媽來了!
胡賽馬上坐直了身子,眼神愣愣的:阿媽來?
劉姐說:你的阿媽就是我。你聽我的話,把這點肉吃上,我再給你烤十個串串。把胡賽扔掉的那塊羊肉又遞到他手上。
奇怪的是,胡賽果然不鬧了。他咬了一口羊肉,對劉姐說:阿媽,我要把串串夾在烤餅里,我還要吃一碗麥仁,喝一缸子熬茶。
劉姐接了一大缸子開水,又放進去一撮茶葉,端給胡賽:尕娃,你先喝上。等下車了阿媽就給你買。
胡賽端著缸子,一邊吹茶葉一邊喝了起來。開水的熱氣從缸子邊沿上裊裊散開。抹得五花六道的臉上,兩只眼睛又黑又亮。
劉姐蹲下身子,給他把一只蹬掉的鞋穿上,又用紙巾給他擦了擦汗。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哈,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車長就對劉姐說:不行你就在這兒守著吧,看住這個小孩兒。我看他只聽你的話。
劉姐說:那我那邊的車廂怎么辦?衛(wèi)生怎么辦?
車長轉(zhuǎn)向我:你過去吧,幫劉姐打掃打掃衛(wèi)生。到站你們還是各開各的門。
4
車長一句話,我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即便這樣,我也不敢抱怨,只要劉姐能管住胡賽,只要胡賽別在車上出點什么事,能平安到達終點站,我就謝天謝地,外加感謝真主了。
車廂里嚴(yán)重超員。座位上自然是人滿為患,過道里,連接處,洗臉間,甚至座位底下,都擠滿了人,和他們各種各樣的行李。好在我把兩頭的廁所看得緊,旅客總算沒鉆進去。我得給大家留個方便的地方呀。
我胳肢窩里夾著垃圾袋,手拿笤帚簸箕,不斷地動員旅客騰個地方。其實,在擠得人們幾乎臉對臉的車廂里,旅客也不喜歡掃地,因為他們實在沒地方可騰??尚l(wèi)生又不能不打掃,車上人多,天又熱,垃圾的制造量也多得驚人。到站必須把垃圾卸下去,否則,就得等到下一個區(qū)間。那車上的垃圾多得就會和人爭地盤,味道也能把人熏死。
我艱難地在旅客中間穿行,小心避開他們的腿,把地上的垃圾掃起來。每掃完兩個座位,我就得把垃圾裝到黑色的大塑料袋里。簸箕和笤帚揮舞不開,我就用手揀。然后,再接著掃。要不然垃圾太多了,我會越掃越吃力。
一節(jié)車廂掃下來,掃出了整整五大袋子垃圾。我汗流浹背,腰酸背痛,膠皮手套粘到手上拽都拽不下來。
我還不能歇著,還有劉姐那邊的車廂,我喝了一大杯水,又晾了一杯,鎖上門,擠到劉姐的車廂里干活兒去了。
這一節(jié)車廂掃完,我鐵路服上的汗水都凝結(jié)成白堿了。我口干舌燥,氣喘吁吁,眼前一陣陣地冒金星。
回到乘務(wù)室,我伸手就抓杯子,然而,杯子是空的。我的開水呢?我晾好的開水誰喝了?唉,這是什么事嘛?我把杯子扔到地下,找了個紙杯,重新接了杯水。
一會兒,餐車賣貨的小姑娘過來了,她對我說:姐,剛才我走到你這兒,嗓子冒煙,實在受不住,就把你的水喝了。
原來是她呀。我說:沒關(guān)系,以后,你隨時來喝,我給你晾好。
小姑娘感激地笑笑,推著小貨車吃力地往前走。人多,車子過不去,我又幫著她抬了過去。
我從地上撿起杯子,洗了洗,重新晾了一大杯水。
車快進站了,我又得準(zhǔn)備開門放旅客上下車,還要卸垃圾。懵懂迷糊的胡賽啊,你哪里知道,就因為你的出現(xiàn),害得我一個人干兩節(jié)車廂的活兒,而在平時,一節(jié)車廂我都應(yīng)付不下來。累得我快虛脫了。
劉姐進來了,找帽子和白手套,準(zhǔn)備到她那節(jié)車廂去開門。劉姐說:辛苦你了啊妹子,下一趟,姐幫你。我?guī)е耷徽f:下一趟我不走了,我請假。
我發(fā)現(xiàn)劉姐的手腕上纏著一圈白紗布,我問是不是胡塞撓的?她說:要是撓就好了,那個死娃直接咬了我一口。我說為啥呀?她說:他吃不上烤羊肉,就把我當(dāng)羊肉啃了唄。
我揭開紗布,只見一圈深深的牙印,傷口一片青紫,腫起老高。劉姐說:他娘的,差點沒把我疼死。
車馬上就要進站了,劉姐一邊大聲吆喝讓讓,一邊往車廂另一頭擠去,她擠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5
我放行完旅客,正準(zhǔn)備卸垃圾,就見胡賽沖開擁擠的人群,躥到車門口。后面跟著古拜和幾位旅客,想抓住他。可胡賽就像一只敏捷的羚羊一樣,輕輕一跳,就跳下了車,向站臺沖去。
我的腦子轟地一下,眼前一陣發(fā)黑。胡賽啊,這是在中間站啊,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可不是你的老板開飯館的那個大城市。你一旦跑丟了,我們可上哪兒找你去啊?我扯著嗓子大喊:劉姐,劉姐,劉姐快來??!
劉姐聽到我驚慌失措的喊聲,就知道出事了。她到底是老列,有經(jīng)驗,先拿起報話機呼叫車站,不要放一個男孩兒出站,之后,她拔腿向出站口跑去。
幸虧出站口人多,胡賽沒有擠出去。劉姐一把揪住了他。這時候,古拜也追了上來,拉著胡塞往回走。胡賽又跳又叫: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出去吃烤肉,吃串串。阿媽你騙我,你不給我買。阿媽是個大騙子,后脖頸里插扇子,阿媽是個大辮子,辮子梢梢踢毽子!劉姐跟在后面氣得笑了起來:栽娃,你還咬了阿媽的手腕子。
我卸完自己車廂的五袋垃圾,又跑到劉姐的車廂,卸她沒來得及卸的垃圾。我提著碩大的黑色塑料袋艱難地走下舷梯,再拎到指定的地點。站臺上一位推著小車賣食物的小販看見了,問我:咦,這趟車劉師傅沒走?我說走了,這會兒正跑著抓人呢。就把車上有個胡賽的事說了一遍。那小販嘆口氣,說你替我看會兒車子。他沖進車廂,手腳麻利地拎出垃圾袋。只兩趟,就把垃圾卸完了。之后,他又舀了滿滿一飯盒羊肉燴面遞給我:一會兒開車給那孩子吃吧,你放心,俺也是小教,清真的。我說:我給你錢吧,他一擺手:嗨,給孩子吃的,給啥錢呢?他吃得舒服了,就不鬧騰你們了。
車開了,我向這位推車賣食品的小販揮揮手,一直注視著他的身影向后退去,直到看不見為止。不像平時,車一開我鎖上車門扭頭就走,從不多看一眼站臺。
胡賽坐在車廂地板上,呼嚕呼嚕地吃下了那一大碗羊肉燴面。吃完后,他滿意地擦擦嘴,躺到長椅子上睡著了。
趁著他睡覺的工夫,古拜趕緊拿出自己帶的羊肉和大餅,就著開水吃了幾口。之后,他坐在胡賽剛才坐過的地方,疲憊地合上了眼睛。劉姐則站在他倆的斜對面,一邊盯著胡賽,一邊巡視著車廂。
等胡賽一覺睡醒,天已經(jīng)黑了。車廂里燈光明亮,旅客們或坐或躺或趴,在僅能自己容身的地方熬著漫長的旅程。車頂上的空調(diào)嗚嗚地響著,冷氣送得很足,旅客們倒是不用忍受酷熱的煎熬。
胡賽迷茫地看看周圍,出奇地安靜,他問古拜:阿爸①,我們這是在哪里?。课覀円夏膬喝グ??古拜說:我們在火車上呀,我們回老家,去尋你的阿大阿媽。胡賽忽然想起剛才吃的那一大碗燴面,就說:我不回去。阿大阿媽盡給我吃洋芋。還是阿爸好,給我吃羊肉的燴面。我跟著阿爸,我乖,我會聽阿爸的話呀。
古拜眼淚下來了。他把胡賽攬進懷里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說:尕娃啊,我要是干別的買賣,我一定會收留你??晌议_的是飯館呀,擔(dān)的是人命干系,萬一你給我闖個禍,我就得拿命賠啊。
胡賽抬起頭來:阿爸好,阿爸的家里頓頓有肉。
古拜擦了一把眼淚:娃娃,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阿爸給你買燴面,買羊肉,讓你頓頓吃上肉。
胡賽拍著手唱了起來:唿嗒唿嗒拉風(fēng)匣,鍋里煮的羊肋巴。
劉姐問:胡賽,你還會唱啥兒歌?胡賽掰著手指:我還會唱打羅羅,吃面面、翻油餅、饃饃綻成蓮花。劉姐笑了:你就會吃。胡賽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對,我還會唱鼓節(jié)兒當(dāng)當(dāng),石板開牙牙,阿吾和阿吾是兩挑擔(dān),影子匠沒婆娘……不信,我唱給你聽,鼓節(jié)兒鼓節(jié)兒當(dāng)當(dāng),貓兒跳著缸上……
火車進入夜間行駛,旅客們差不多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我在旅客睡覺之前打掃了兩節(jié)車廂的衛(wèi)生。當(dāng)我拎著垃圾袋走過洗臉間時,我看見乘警老何站在那里,他一手抓著洗臉間的衣帽鉤,隨著車廂的搖晃而搖晃著。
我很驚奇:何警,都下班了,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老何說:我不放心,我過來看看。
我說:他這會兒安靜得很,你不用管他,回去睡覺吧。
老何說:不一定。他白天把覺睡足了,晚上說不定就要鬧騰,我還是看著點比較放心。
我說:那你就這樣站一宿???
老何苦笑了一下:現(xiàn)在車廂里哪有地方嘛?你別管了,我能對付。
下班了,我給對班交完班后,準(zhǔn)備回宿營車睡覺。我拿了一盒青海老酸奶,想給在洗臉間守著的老何。
老何一身警服,滿臉嚴(yán)肅。只是,他擠在東倒西歪的旅客中間,擠在狹窄的洗臉池旁,顯得那么的不協(xié)調(diào)。車窗外一晃而過的燈光投射在老何臉上,映照出他清瘦的臉頰和鬢邊的白發(fā)。他要在這里守一宿,為了一個智障的孩子,也為了車廂里的旅客。
我把酸奶遞給他:何警,當(dāng)宵夜吧,要不,你后半夜頂不住。
走過臥鋪車廂時,有幾個公務(wù)員模樣的人坐在邊凳上,借著微弱的燈光在喝酒聊天,一個個興奮得油臉直放光芒。看見我走過來,其中一個盯著我看了一陣兒,搖頭說:這么漂亮的一個尕姨娘當(dāng)列車員了,太孽障了。我回頭瞪了他一眼:你少說屁話!
我穿過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車廂,看著各種各樣的旅客,我沒法猜測他們的心思,我也不知道他們出門去干什么。我心中暗想:你有錢,坐在臥鋪車廂里喝酒吹牛。你能知道什么是孽障?這世上的多少人,不都在過著孽障的日子?哪能個個都像你一樣有個好命?
6
一覺睡醒,又到了接班的時間。
我來到自己的車廂,對班告訴我:昨晚上胡賽又鬧了一宿,把老何和古拜都折騰壞了。
我看見對班臉色蒼黃,眼圈烏青,說話聲音都打著飄,她又何嘗不是被折騰苦了呢?我趕緊說:你快回去休息吧,再別管了,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我來到了車廂,車廂里依舊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胡賽卻一人占著一個長椅子,仰面朝天,呼嚕打得像滾雷,睡得踏實又深重。古拜坐在長椅前面的地板上,也睡著了。他背對著胡賽的腳,頭放在膝蓋上,睡得委屈又別扭。
旁邊的旅客悄聲告訴我:胡賽昨晚上鬧著要吃烤羊肉,沒辦法,餐車的師傅就把古拜拿的煮羊肉烤熱,撒上辣子面給他。他吃了兩口,說辣的好吃,又喊著要吃辣辣的釀皮,可車上哪有釀皮啊。廚師連旅客的一日三餐都忙不過來。胡賽就發(fā)了瘋,大喊大叫。他身邊的旅客也不敢和他坐一塊兒,都逃走了。胡賽就在那一格里滾來滾去,老何和古拜又不敢打他,只是全力看住他。古拜害怕他突然跳起來傷害別人,就擋在他前面,不讓跑出去。胡賽越發(fā)焦躁,把古拜的后背當(dāng)成了墻,使勁踹。
我看見古拜后背上依然印著許多大腳印。后背也似乎腫起了許多,我想起古拜上車那會兒,戴著雪白的頂帽,穿著一件柔軟的T恤衫。微風(fēng)一吹,T恤衫颯颯作響,給英俊瀟灑的古拜平添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氣質(zhì)??吹贸鰜?,這是一件質(zhì)地非常不錯的高檔衣服,古拜大小也是個老板,就應(yīng)當(dāng)穿得體面一點。
可是,現(xiàn)在,這位可憐的老板被他的“員工”折磨得筋疲力盡。
劉姐接替乘警老何,站在了車廂連接處的洗臉池旁,看住胡賽。我則依舊打掃兩節(jié)車廂的衛(wèi)生。
過了一會兒,車長來到我的車廂,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前方車站,為胡賽準(zhǔn)備了食物,你接一下站。我看著車長滿臉的汗水,上氣不接下氣的神態(tài),說:你報話機通知一下就行了嘛,干嗎擠那么多節(jié)的車廂?車長嘆口氣說:還是親自通知到比較好,我怕給耽誤了。
前方站到了,我卸完垃圾,就看見有人拎著大小袋子站在門口。等我忙完,她就把袋子遞給了我:這是釀皮,這是烤羊肉。這個袋子里是衣服褲子,外加一頂遮陽帽。我說你們想得真周到啊,買點吃的就可以了,怎么還買衣服?
那車站工作人員說:唉,娃可憐,這是我們站上的人對娃的一點心意。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那我替娃謝謝你。
開車鈴響了,我把手放在額前,鄭重其事地向她敬了禮。
胡賽吃上了辣辣的釀皮,心滿意足。他依然不知道這些食物是誰給他買的,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手,又經(jīng)過了多少道手續(xù)。他只憨笑著對古拜說:阿爸好,我乖,我聽阿爸的話。
我和劉姐拿出來給他新買的衣服,他眼睛放出光來:是阿媽買給的嗎?劉姐說:啊,你快去換上吧。
古拜領(lǐng)著他去衛(wèi)生間換了新衣服。出來時,胡賽整個變了模樣,不但衣服褲子換了,臉也洗干凈了,頭發(fā)用水抿得又光又亮。
他驕傲地穿過人群,對擠在車廂里的旅客炫耀:我阿媽買給的新衣裳,你們沒有。旅客逗他:胡賽,你的阿媽是誰呀?他對著劉姐:她是阿媽。旅客又指著我問:那她是誰呀?胡賽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她是阿奶!
劉姐哈哈大笑,對胡賽說:她不是阿奶,她是阿娘②。你記住啊,你的衣服不是我買的,是車站上的阿娘給買的。
胡賽瞪著迷茫的眼睛:你是阿媽,她是阿奶。又指指古拜:阿爸!
我說:胡賽真乖,穿了新衣服就要愛惜,不能再躺到地下打滾了。你好好坐著,阿奶給你倒茯茶去好嗎?
胡賽說:好。
剩下的路途,胡賽果然沒有再鬧事,安安靜靜地坐著。只是,他會時不時地站起來,拉著一個旅客說:我阿媽買給的新衣裳,你沒有。
然而,快到終點站時,胡賽說他要上廁所,古拜就把他領(lǐng)到衛(wèi)生間。過了一會兒,一位旅客跑過來說:快看去,那個瓜娃在廁所里大鬧天宮呢。古拜喊一聲:胡大呀!跳起來就往廁所跑去,劉姐跟在后面。
注釋:
①阿爸:青海方言中,把父親叫阿大,而把叔叔叫爸爸或阿爸。
②阿娘:青?;刈迦朔Q謂,就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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