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筱宇
摘要:《竇娥冤》作為我國戲劇史上的杰作,王國維將其標舉為全元乃至整個中國戲劇史上的悲劇典范,它的藝術成就和歷史地位日益受到重視;竇娥形象家喻戶曉,她以一個反封建的堅強斗士的形象被寫進了許多的文學史著作當中,但筆者認為竇娥形象的塑造離不開封建社會中男權文化的桎梏。本文就是從男權對女性桎梏的角度來探討竇娥的悲劇成因。
關鍵詞:《竇娥冤》 男權桎梏 女性悲劇 他者 第二性
我國元代偉大戲劇家關漢卿所創(chuàng)作的《竇娥冤》是我國戲劇史上的杰作,這部曠世難聞、感天動地的《竇娥冤》不僅僅是元雜劇悲劇的典范,也已經(jīng)成為世界經(jīng)典悲劇之中的一顆耀眼的明珠,具有自身獨特的文化價值和意蘊。現(xiàn)如今它作為一出具有極高文化價值和廣泛群眾基礎的傳統(tǒng)名劇被廣泛改編,仍舊在舞臺上綻放光彩,甚至還流傳到罔外,感動了無數(shù)罔外觀眾,由此可見此劇成就之大、影響之深廣。
關漢卿的雜劇作品,憑借其批判性與抗爭性而享譽世界,古今中外的評論家們對于關漢卿雜劇思想意義的探討一直是如火如荼。尤其是關漢卿的代表作《竇娥冤》,諸如“猛烈地抨擊了封建社會的黑暗統(tǒng)治”“揭露社會的黑暗與不公”“熱情地頌揚備受剝削的人民的斗爭”“重建儒家傳統(tǒng)道德觀”等。無疑,《竇娥冤》已被公認為是揭露封建社會腐朽、歌頌底層人民的反抗斗爭的代表作品。而在《竇娥冤》中,主人公竇娥的言行便鮮明地反映了這一主題;在讀者眼中,竇娥儼然成為一位反抗封建禮教的堅強斗士。在作品的前半部分,竇娥還只是一個逆來順受、誓死恪守封建倫理綱常的女性,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竇娥的反抗性格急劇發(fā)展,她通過一步步的反抗,終于取得了勝利,得以平反昭雪。竇娥臨死前所許下的三樁誓愿,驚天動地。然而從當時的男權社會背景來看,竇娥的反抗遠沒有取得勝利,終其短暫的一生,她也只不過是男權文化規(guī)范下的一個“符碼”罷了?!陡]娥冤》實際上就是關于男權話語下的悲劇女性的寫作。
成吉思汗鐵木真建立的大蒙古罔是元朝的前身,元朝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性就在于它是一個由蒙古族開創(chuàng)的王朝,這在中國的朝代更迭中還屬首例。連年的對外戰(zhàn)爭使得元朝政變非常頻繁,元朝的政治體系始終都不完善。后期權臣干政,政治愈加腐敗,國內(nèi)各種矛盾逐漸浮出水面。蒙古統(tǒng)治者向居住于廣大漢族地區(qū)的漢人征收大量的賦稅,種族壓迫和歧視十分嚴重。除此之外,元朝統(tǒng)治者還實行“四等人制”,以此剝削漢族人民,漢人被掠奪的現(xiàn)象變得更加普遍。在這種形式下,不勝繁重剝削與壓迫的百姓開始反抗元代統(tǒng)治,導致整個社會動蕩不安,罔家風雨飄搖,前途岌岌可危。在這種環(huán)境下,儒家的價值觀念與倫理道德受到嚴重傾軋。儒家倡導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與以仁、義、禮、智、信為內(nèi)容的“五常”為核心內(nèi)容的儒家倫理道德體系慘遭踐踏。當時封建思想的藩籬已經(jīng)松動,元代婦女已經(jīng)有了較大的可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擁有琴瑟和諧的人生。這樣的例子在元雜劇中舉不勝舉,諸如:在關漢卿的喜劇型雜劇《望江亭》中,年輕漂亮又有幾分姿色的寡婦譚記兒就是一個叛逆者形象。她為了自己能夠擁有幸福美滿的婚嫻,大膽蔑視封建禮教,最終與“若有似俺男兒知重我的”白世中成就了美滿的婚嫻;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崔相國的女兒崔鶯鶯,雖然已經(jīng)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配給鄭尚書之長子鄭恒,但在普救寺邂逅了家境貧寒、進京趕考的張生后,便鐘情于張生,不顧老夫人反對暗中與張生幽會并與其私自結合。王實甫在作品中提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的觀點,這無疑蘊藉著鮮明的反抗封建禮教的思想;在王實甫的另一雜劇作品《破窯記》中,劉員外的女兒月娥通過在彩樓上拋繡球決定自己的婚嫻大事時,陰差陽錯地看中了一無所有、窮得叮當響的秀才呂蒙正,名不當戶不對的婚姻自然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可是月娥堅決要嫁給呂蒙正而甘愿苦守寒窯;在賈仲明的雜劇《玉壺春》中,妓女李素蘭與窮書生李唐斌墜入愛河后,在鴇母與甚黑子的重重阻礙下矢志不渝,最終脫離苦海,相濡以沫……而竇娥卻是滿腦子的孝順與貞潔的封建倫理觀念,一女不嫁二夫的貞潔觀在她的頭腦中根深蒂固。她不僅自己恪守,還對婆婆的再嫁行為大加諷刺指責,竇娥可以說是一個倫理貞孝的典型。那么時代的大潮為何沒有喚醒竇娥呢?也許有人會說,張驢兒是個無賴,竇娥不嫁只是因為沒有遇到合適的人而已。實際上,竇娥形象的塑造還有其深層原因。
一、男權話語對女性的規(guī)范和建構
在封建社會的各個朝代中,由于元朝是由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的,封建禮教的秩序遭到一定程度上的破壞,當時的社會氛圍是偏于開放的,生活于這一時代下的竇娥長了一副好面孔,因此她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條件和資本??墒浅鋈艘饬系氖牵]娥最終卻青睞于一種“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辭須應口”的逆來順受的生活方式。竇娥為何會成為了當時的一個“另類”?而這個“另類”就是男權社會中的理想女性,安分守己和美麗端莊就是中國封建男權話語對女性角色所建構的重要因素。
在男權社會中,不管是有意之舉還是無意為之,男性作家總是習慣于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的衡量標準凝注在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身上。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女性主義者的代表西蒙·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寫有這樣的內(nèi)容:“所有男人寫的關于女人的書都應該懷疑。因為男人的身份如在訟案中,是法官,又是訴訟人。”①作為男性作家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竇娥身上的閃光點莫過于“孝順”與“貞潔”。想必絕大多數(shù)讀過《竇娥冤》的人都會同情竇娥那不幸而又短暫的一生:在她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七歲的時候便被賣給蔡婆婆做童養(yǎng)媳,與進京趕考的父親分離;在她十七歲的時候丈夫又患病死去,成為一位年輕的寡婦。但即使是這樣,竇娥仍然盡心盡力地照顧年邁的婆婆,毫無怨言。在第二折中,面對張驢兒無賴般的指控耍賴、桃杌太守的貪婪枉法、公堂上非人般的拷打折磨“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層皮。打得我肉都飛,血淋漓……”寧死不屈,可是當她聽到太守威脅說如果她不認罪便要毆打她的婆婆時,為了使婆婆免受皮肉之苦,竇娥竟然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這是何等的孝順!“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我若是不死……如何救得你”。在第三折中,即使是在奔赴法場的途中,竇娥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兒死亡前的恐懼,相反她還苦苦哀求劊子手“往后街里去,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瞧見”。在第四折中,在父親竇天章為竇娥平反昭雪之后,竇娥還不忘將婆婆托付給父親:“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yǎng),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yǎng)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奔氉x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蔡婆婆在公堂之上不曾為自己的兒媳婦辯白過一句,不論出于什么原因,這在常人看來都有些不近人情??墒歉]娥卻能夠在死前死后都竭力為婆婆著想,的確難得。世間競有如此孝順的媳婦,不禁讓人驚嘆!
同樣,竇娥身上的貞潔也令人感嘆。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以來的男尊女卑的歷史文化觀念注定了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只能是以一種支配和從屬的地位存在。男性擁有三妻四妾被視為理所當然,可女性只能從一而終,女性在男權文化中始終是“第二性”,是“他者”。女性主義者的代表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這樣寫道:“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是他者”。波伏娃認為在一個父權制色彩較為濃厚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主要的、權威的一方總是以男性為代表,而次要的、軟弱的一方勢必是女性。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傳統(tǒng)自古就存在,《圣經(jīng)》中說,夏娃是人類自誕生以來的首位女性,是用男人亞當身上一根多余的肋骨造就的,并且女媧還把夏娃送給亞當做妻子??梢钥闯觯栽谶@個世界上一直處于男性身上多余的“肋骨”地位,她們只不過是男性泄欲的對象,并且永遠受男性的束縛,她們常常作為缺席者而被社會忽視。女性形象在男性作家的書寫中常常以“天使”或者“魔鬼”兩種形式出現(xiàn)。順從男性的意志、屈服于男性的權威,甘愿自我犧牲的女性就是“天使”;反之,違逆男性的意志、敢于反抗男性權威的女性則被定義為“魔鬼”。在充斥著這般男權話語的社會中,男性是主體,擁有權威與尊嚴;而女性始終受到各種各樣的束縛,缺乏獨立意識,成為他者,也就是第二性。在男權話語中,女性的貞潔觀是其最鮮明的標記。幾千年來的中國封建社會也可以說是夫權社會,貞潔便是這種社會的產(chǎn)物,貞潔作為不可違犯的道德信條,嚴重束縛著女性的心靈,儼然成為婦女解放道路上的絆腳石。在《竇娥冤》中,主人公竇娥不僅要求自己遵守,還對欲再嫁的婆婆加以諷刺勸誡,成為貞潔觀的自覺遵守者與堅決維護者。當竇娥看到婆婆要招張驢兒父子上門并有妥協(xié)之意時,她直截了當?shù)乇憩F(xiàn)出了內(nèi)心的不滿與埋怨,責備婆婆應該從夫守節(jié),往日里對婆婆的溫順蕩然無存。但是出于孝道的約束,她對婆婆只能是勸誡而不能加以指斥乃至反抗,此時她的許多唱詞中便暗含了對婆婆這一行為的怨情,充滿了封建氣息的理學說教:“……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細細愁……”竇娥竭力反對婆婆的再嫁行為,絲毫不為婆婆晚年的幸福生活著想,此時她完全是站在一個封建社會男性的立場上去提醒年老色衰的婆婆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想當初你夫主遺留,替你圖謀,置下田疇,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滿望你鰥寡孤獨……母子每到白頭。公公乜,則落得干生受。”貞潔觀的背后實際上是對延續(xù)種族和家庭財產(chǎn)傳遞的維護。竇娥身上不僅有封建社會男性眼中女性必備的貞潔觀,她還是一個有著長遠觀察和敏銳思考的女性。她從衣食住行的角度來考慮張驢兒父子帶來的一系列后果,她們不需要男人的幫扶就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一旦讓張驢兒父子得逞,公公辛辛苦苦賺下來的家業(yè)不是拱手送人了嗎?當婆婆好吃好喝收留了張驢兒父子時,竇娥擔心的仍是自己的貞潔:“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許了他親事,連我也累做不清不潔的。”當張驢兒設計毒死蔡婆婆未遂,反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時,便惡人倒打一耙,誣賴是竇娥故意下毒毒死了自己的父親,還假惺惺地詢問竇娥如何處理這件殺人案,究竟是想要“官休”還是“私休”時,竇娥絲毫不為張驢兒的淫威所屈服,她相信官府自會做出一個公正的判決、洗清白己的冤屈,便堅定地說道:“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叫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庇纱烁冻隽松拇鷥r。從這個角度來看,竇娥實際上是為貞潔而死。在封建社會里,備受壓迫欺凌的婦女,唯獨在貞操節(jié)烈問題上受到統(tǒng)治者的格外恩遇褒獎。千百年來,在貞潔觀的束縛之下,不可勝數(shù)的中國封建婦女上演了一幕幕悲劇,成為備受社會褒揚的貞婦烈女,竇娥形象的塑造正是對中國封建社會下的男權中心話語的完美詮釋。
二、男權社會價值觀演繹出的敘事框架
毫無疑問,《竇娥冤》是一出杰出的悲劇,竇娥的一生構成了戲劇的基本敘事框架。“東海孝婦”的故事自漢代起便在民間廣為流傳,讀過這則故事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竇娥冤》與其有很多相似之處。不知關漢卿在構思時是否從中獲得了創(chuàng)作靈感,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社會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因此《竇娥冤》的創(chuàng)作又是以當時元代的社會現(xiàn)實為依據(jù)的。在竇娥短短的二十年的人生中,無時無刻不是悲劇,竇娥始終依附于男性而存在;實質(zhì)上,她只不過是充當了男性文化價值觀中的一個工具。
竇娥的悲劇在她三歲喪母、七歲離父時便開始上演,并且一直處在男權話語陰影的籠罩之下。竇天章作為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幼習儒業(yè),飽有文章……爭奈時運不通,功名未遂”“況如今春榜動……正待上朝取應,又苦盤纏缺少”,無奈之下走投無路之時只得把自己的女兒送給蔡婆婆去做媳婦,一方面還清了他之前向蔡婆婆借的高利貸;另一方面他既然把女兒送給蔡婆婆去做媳婦,蔡婆婆勢必會送給他些許東西,當作他進京趕考的費用。為了進京趕考,求取功名,竟不惜以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更何況這個孩子三歲喪母本就缺少母親的疼愛,現(xiàn)在又殘酷地將她本應該享有的父愛的權利也剝奪了。雖然在賣女這件事上,作為父親的竇天章也是痛心疾首的,“兒呀!我也是出于無奈”“我也只為無計營生四壁貧,因此上割舍得親兒在兩處分……又不知歸期定準,則落的無語暗銷魂”。但在封建男權社會中男性光宗耀祖的唯一途徑就是考取功名,這是當時的男性衡量自身價值的最高砝碼,在親情和功名這桿天平中,竇天章選擇了后者,說得直白些,竇娥實際上是充當了父親科舉道路中的一塊墊腳石,竇天章通過賣女而獲得了求取功名的物質(zhì)基礎。
竇娥的悲劇源于當時的男權社會價值觀,源于父親竇天章為了科舉對她的拋棄??墒顷P漢卿又安排了這樣的劇情:任“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的竇天章平反了女兒竇娥的冤案,這一情節(jié)的確耐人尋味。竇天章當然是一位兩袖清風的官吏,但處理竇娥冤案的過程卻頗具戲劇性和曲折性,假若不是竇娥的冤魂在他書案前反復多次地出現(xiàn),最終引起了竇天章的警覺,那么竇娥只能成為孤魂野鬼。最后,冤獄得以平反,但平反成功的關鍵一環(huán)便是竇娥作為被審判者與竇天章作為審判者兩者之間的父女關系。整整第三折幾乎都是竇娥自己的哀音,在這一折中,竇娥對天地發(fā)出了大膽的控訴:“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竇娥對天地發(fā)出的這般大膽的控訴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她許下的三樁誓愿——血飛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驚天動地,可最終仍不免冤死,她的抗爭是無果的。有評論家認為關漢卿雜劇的情節(jié)頗具偶然性,《竇娥冤>也不例外。試想,如果竇天章沒能考取功名,沒有做官,沒有與女兒竇娥相認,那么竇娥的冤案將永遠不能平反,她的冤屈永遠不能昭雪。由此看來,生活在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必須依靠男性之手才能取得抗爭的勝利。
更可悲的是,當竇天章認出了前來鳴冤的鬼魂正是自己多年未曾謀面的孩兒端云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對女兒的愧疚與愛憐,而是對女兒的藥死公公這一大逆不道的行為大加指責:“我當初將你嫁與他家……要你三從四德;今三從四德全無……我竇家三輩無犯法之男,五世無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沒祖宗世德,又連累我的清名。你快與我細吐真情……若說的有半厘差錯……著你永世不得人身,罰在陰山,永為餓鬼!”甚至在第四折開頭竇天章在不知竇娥正是自己多年不曾謀面的女兒端云時,當他看到竇娥作為自己的同姓之人竟然用毒藥藥死了公公時,便認為這罪名十惡不赦,恍惚中不知不覺便產(chǎn)生了某種男性的尊嚴被同姓女子破壞所產(chǎn)生的厭惡與憤恨。班昭《女誡》中有這樣的內(nèi)容:“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雹谠谥袊饨袡辔幕w系中,儒家的三從四德無人能夠違犯,即使在當時封建思想的藩籬已經(jīng)松動的元朝,作家仍然渴望著等級分明、講究道德法度的倫理體系的存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立人準則。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反復強調(diào)女性實際上是男性的附屬物,是男性理想的一個個載體,她們是男性泄欲的對象、生殖者和性伙伴。總之,她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這種說法聽起來雖覺得有些粗俗刺耳,但它卻深刻揭示了女性在人類文化史上一直處于客體這一位置的事實。因此,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女性作為“第二性”“他者”,她們對道德規(guī)范不得有絲毫的僭越,否則便會遭到持續(xù)的批判,即便是親情,在封建倫理道德的光環(huán)之下也會黯然失色,只得屈從于極端的男權話語權威。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始終處于邊緣地帶,籠罩在男權文化價值觀的陰影之下,這也決定了她們終會陷入男權文化的泥沼之中。
三、斷裂時代下的心理補償,人物形象與作者的互補
元代是一個黑暗混亂的時代,生活在這一時代背景下的關漢卿是不幸的。作為封建時代中的一位文人,關漢卿出身醫(yī)戶,曾經(jīng)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受過良好的教育,因而能夠諳熟儒家學說,并受此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引用儒家經(jīng)典中的句子。然而,他又在仕進之路暫時阻塞的元代社會中茍活;元代統(tǒng)治者廢止科舉導致士子地位低下,甚至有“九儒十丐”的說法。這一切都使關漢卿作為一個“失意天才”處于一種進退皆不如意的艱難境地。仕進之路阻塞的知識分子,便大量涌向勾欄瓦肆,一方面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另一方面又借此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種種抑郁不平之氣,而這也是造成元雜劇興盛的原因之一。從這一層面上來說,《竇娥冤》是通過女性的不幸、女性的人生悲劇來塑造理想的男性竇天章,竇天章成為體現(xiàn)作者精神的一個特別的“鏡像”,其中的男權話語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失去進身之階的男性作家的一種心理補償?!陡]娥冤》是如此,關漢卿的其他雜劇作品如《蝴蝶夢》≤救風塵》《望江亭》等皆表現(xiàn)了女性的反抗只有在男性所擁有的權利的幫助下才能取得成功的思想。如《蝴蝶夢》中蒙古貴族皇親葛彪在光天化日之下踹死了無辜的王老漢,按照當時的法律王家母子本應償命,但關漢卿插入了包公假寐的情節(jié)使劇情反轉,在包拯的幫助下,王家母子才被赦免;《救風塵》中的紈绔子弟周舍看上了頗有幾分姿色的妓女宋引章,宋引章急于擺脫苦海,再加上周舍的花言巧語,便讓周舍得了手,再次墜入深淵。趙盼兒憑借自己的果敢與智慧,毅然營救自己的好姐妹,騙取了婚書,但更主要的還是借助官吏的公正判決,才完成了使命;《望江亭》中的譚記兒雖然是位頗具智謀與勇氣的女性,但是最終還是憑借了皇帝的權力才擺脫了被楊衙內(nèi)霸占的悲劇性命運,成就了美滿的婚嫻。在《竇娥冤》中,失意文人關漢卿通過塑造理想男性竇天章的形象來彌補自己在當時社會中被剝奪的男性權力,這些權力在竇天章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反映。這就實現(xiàn)了人物形象與作者的互補,而女性僅僅是男性實現(xiàn)他們本應該擁有的權力的中介。
綜觀整部作品,無論是從外在相貌還是內(nèi)在品德,竇娥都是關漢卿所塑造的男性眼中的理想的女性形象,作家筆下的理想女性形象大都缺乏獨立的意識,她們不敢也不愿脫離男權社會規(guī)范下的女性角色,反倒按照男性的意志來束縛自己,壓抑自己的意愿,從而使自己符合男性的審美標準,淪為從屬于男性的“他者”,成為男性的附屬物。由此觀之,她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利男主義的,因為她們只有對卑賤的境遇服從接受,才能獲得男性社會的恩寵。她們在悲劇來臨時對男權社會的反抗實際上是無力的,這種反抗使她們終究難逃悲劇性命運,反倒是為自己奏出了一曲曲挽歌。
通過以上對《竇娥冤》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竇娥的反抗是無果的,這種反抗只不過是缺乏自我意識與決策權的女性悲劇。因為竇娥始終把自己看作是男性的附屬品,沒有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獨立的個體,使自己永遠處于男性的地位之下,沒有男女平等意識,而是一味地講究三從四德,實則是把自己推向了深淵。隨著社會的進步,女性的獨立和自我意識逐漸發(fā)展并深入人心,盡管過程很艱難,但女性的自我解放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對于21世紀的新女性來說,她們的首要任務就是自我醒悟,以主體的身份主動參與社會生活,進而要求男性平等地對待女性。只有這樣,女性才不會淪為“他者”,才有能力與積淀已久的男權思想相抗爭。
①[法]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8頁。
②[東漢]班昭等著:《女四書》,團結出版社1989年12月版,第8頁。
參考文獻:
[1]高進旗.對傳統(tǒng)倫理和全貞全孝的推崇與彰顯——對關漢卿《竇娥冤》竇娥形象的重新認識[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7(7).
[2]李建明《竇娥冤》的悲劇主旨[J].揚州教育學院學報,2006(1).
[3]張默瀚,白茂華.絕望的毀滅——從關漢卿創(chuàng)作心態(tài)看《竇娥冤》的悲劇指向[J].藝術百家,2004(2).
[4]陸彥.淺析以大團圓結局的《竇娥冤》悲劇性質(zhì)的必然性[J].大眾文藝,2010(12).
[5]常斯.維論元代社會對元雜劇悲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J].傳奇.傳記文學選刊(理論研究),2010(1)
[6]張友鸞等選注.關漢卿雜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