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口
小時候,母親帶著我們姐妹幾個在農(nóng)村生活,父親一人遠在城里工作。父親只在過年時才能回家探親,我們和父親一年見一次,一別一整年。在我心里,“爸爸”這個稱呼,和舅舅姨媽這些似乎可以歸為一類,屬于親戚中的一種,而且還是不常走動的那一種。因為親戚們大多正月里相互走動,走得勤的親戚平日里還能來個三兩回,可是父親一年里是斷不會回家兩次的。對于年幼的我來說,一年真的太長了,年初送走父親,到年末已經(jīng)記不清父親的模樣。見著父親時,總是怯怯地躲在母親身后,眼前的父親儼然已是陌生人。父親在家的一個月里,總是想各種辦法讓我和他重新親近起來,家人也極盡配合之能事。因為,姐姐們比我大,她們已經(jīng)過了認不出父親的年紀了,只有我,傻傻認不得親爹。父親身體瘦弱,經(jīng)常頭痛,母親教我用雙手從父親的眉心往兩側(cè)輕輕按摩至太陽穴。父親也指定讓我給他按摩,仿佛我的小手具有神奇的魔力,一會兒的工夫,父親就說緩解了很多,直夸我能干。每當父親身體不適,母親和姐姐們就會喊我來按摩,小小的我也覺得義不容辭,仿佛自己是神醫(yī)再世。
父親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學富五車,而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僅在“掃盲班”認過幾個簡單的字。在世俗的眼中,這樣的婚姻無疑是不般配的,但我的父母之間感情卻深厚異常,一輩子沒有紅過臉。父親小時家境貧寒,因父母無力供他讀書,高小畢業(yè)后將他過繼給了叔叔家。我的母親八歲時被這個家庭收養(yǎng),到我父親來時,她雖然年紀尚小,在這個家卻已經(jīng)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了。從此,我的父母,就像長在一條苦藤上的兩個瓜,相互憐惜一起成長。父親平時在外地上學,寒暑假回家,總會帶回一堆破爛的衣褲鞋襪。母親一一漿洗縫補,還要另外趕做幾雙新鞋讓父親帶去學校,開學時母親總要挑著擔子送父親走幾十里山路去搭車。母親后來給我們說她和父親年輕那會兒的事,常笑稱自己是《梁?!分械乃木藕豌y心,是父親的書童。但在我心里,我的父母堪稱現(xiàn)實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比起梁祝的十八相送,他們似乎更加生動鮮活,更加情真意切。兩人到了婚嫁年齡,養(yǎng)父母既怕養(yǎng)子學成以后在城里成家立業(yè)遠走高飛,又著實舍不得這么乖巧能干的養(yǎng)女離開家,便以父母之命恩威并施地極力撮合二人。殊不知,幾番寒來暑往,幾經(jīng)春秋冬夏,兩顆年輕的心相互體恤相互溫暖,不同血緣相同命運的兄妹倆早已成了對方無可替代的親人。
從我有記憶起,就記得父親常寫信回來,母親請人代念,我們姐妹幾個則湊在旁邊聽。母親的名字中有個美字,父親每封信的開頭都是:親愛的美。信中滿是對母親的掛念和對孩子們的關(guān)愛。后來在中學的語文課本里讀到林覺民的《與妻書》,被信中真實而美好的愛情深深打動??吹叫攀椎摹耙庥城淝淙缥睢保挥傻孟肫鸶赣H寫給母親信中的“親愛的美”,是同樣真實而美好的愛情。我們姐妹幾個聽著這樣的來信,慢慢長大。大姐能認字后,信就由大姐來念。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大姐教我給父親寫信,開頭也是:親愛的爸爸。內(nèi)容大意是想爸爸了,要爸爸過年買糖回來給我吃。教的和被教的水平都有限,把“買”字寫成了“賣”字,過年回來父親笑著提起這事,把我羞了個大紅臉。
父親常年一人遠在城里,平日里的生活起居全靠自己,母親很是心疼卻無能為力。因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都依賴母親。直到后來,爺爺奶奶離開了人世,國家出臺了“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父親一直以來與家人團圓的愿望才終于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父親幾經(jīng)奔波,終于辦好了一家人遷居城里的手續(xù)。在正式入城的前一年,暑假里母親帶著我們姐妹幾個來到父親的單身宿舍,提前體驗城里的生活。父親喜不自勝,拿出他最常做的一道菜來給我們吃,是他自創(chuàng)的油炸豆腐干。豆腐干本身就口感偏硬,油炸后硬度增加,枯燥干巴,吃起來味同嚼臘。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應(yīng)該叫做黑暗料理。但父親卻頗為得意地告訴我們,即使在氣溫很高的夏天,這菜也能放很久都不壞呢。我和姐姐們直說難吃,母親在一旁悄悄紅了眼眶。
第二年夏天,父親的單位給他分配了一套兩居室,我們一家終于在城里團聚了。在母親的精心安排下,家里的餐桌上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飯菜絕對新鮮爽口。父親也從此過上了下班回家就能吃上熱飯的日子,說不出的愜意與滿足。他的油炸豆腐干,再也沒有出鏡的機會。這一年的春節(jié),雖然沒有了家鄉(xiāng)過年的熱鬧氣氛,但一家人在一起,說不出的安寧祥和、其樂融融。大年三十,沒有電視不放鞭炮,一家人靜靜地圍坐在收音機旁,聽一位自稱王大聊的主持人天南海北地神侃,倒也趣味橫生;知道母親愛看戲,大年初二父親帶上全家去老街戲園子看徽劇。
多么希望一個童話故事已經(jīng)迎來了它的美好結(jié)局,多么希望時間就此停住,一家人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生活有時就像一個惡毒的女巫,總愛玩弄人于股掌之間。春節(jié)過后沒多久,父親就被查出肝癌晚期,住進了醫(yī)院。母親天天往返于家和醫(yī)院之間,忙得心力交瘁。父親最后的那一段時間,消瘦得沒了人樣,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但是每天要吃大把藥片,只好把稀粥與藥片和在一起,艱難地咽下。有一天,父親突然和母親說,想喝汽水。母親帶著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去給父親買汽水,那時汽水的瓶子是要回收的,如果帶走需要付押金。母親身上的錢只夠買一瓶汽水,沒有多余的錢付押金。情急之下,母親只好和店主商量把我留在店里,等她拿了空瓶來還時再接我走??粗赣H來去匆匆的身影,我有一些心疼,覺得父親要喝汽水的想法不免有些孩子氣。但母親毫無怨言,對于父親的每一個要求都無條件做到?,F(xiàn)在想來,那時的母親是家里壓力最大的一個人,丈夫去日無多,孩子們年紀尚小,滿腹心事無處可訴,只能自己默默承擔。但她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我們,都一直保持著平和的樣子。因為母親深深地知道,只有她足夠強大,才能讓病床上的父親稍稍安心一些。
當年十月,父親帶著對家人的萬般不舍,溘然離世。
從此以后,再沒有一個人能走進母親心里,一直到她生命的終點。母親常常在我們面前念叨父親,說的全是父親的好。唯一的怨,是怨父親狠心丟下一家人,走得太早。說是怨,其實是心疼,心疼父親沒有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心疼他孤苦艱辛充滿煎熬的短暫一生。
父親走時,剛剛年過五十,母親也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如今,我也差不多到了母親當年的年紀,才漸漸體會到母親那時的心境。四十多歲的母親,何談心如止水。選擇獨身,只是因為自父親去后,世間再無人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