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華
現在,隨著城區(qū)的擴大,舅舅所住的城東北六里以外的大官莊,基本上成了城區(qū)的邊緣。
這天,八十六歲的舅舅坐著6路車從大官莊趕來。在中午的時候,他爬樓時用手抓住欄桿,像登山抓住一支支樹杈,艱難地向上攀,一直攀到四樓我家的門前。這時是暮春的時節(jié),他已大汗淋漓了。當我們把門打開時,舅舅已滿臉熱氣、滿臉微笑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我忙接過他肩上背的蛇皮袋,扶他進屋。舅舅喘著粗氣,坐在沙發(fā)上。蛇皮袋里鼓囊囊的,不知裝的是什么東西。稍等片刻,耄耋之年的舅舅從蛇皮袋里掏出來一張手工納制的高粱莛子鍋拍。舅舅說:“這是你妗子納的,好蓋鍋?!本司说脑捳Z很簡短、平淡和樸實,沒有鋪墊的詞。舅舅又掏出一個個看上去已摔打過、脫過皮和籽粒、風干了的絲瓜瓤兒。這是去秋的老絲瓜瓤子了,泛著淺淡的白光。舅舅說:“這好刷鍋用。”我拿起鍋拍,翻轉,審視。這鍋拍是雙面的,淡黃色的,樸素無華,表里如一,外圓內直。外部無凸露,無刺尖,無凹陷;內部莛子直直勻勻地平行排列,一根挨著一根,猶如一個個農人耿直的性格。上面還有一行行紅色的針腳將這些莛子串連在一起。鍋拍圓圓的,表面十分平坦、廣闊,像盆地上麥子豐收時節(jié)的萬里平疇!這些針腳是妗子納上的。這些針腳像田疇里縱橫筆直的道路!這些道路把一個個農家和農人聯系在了一起!妗子紉針的情景我是不難想象的。妗子在陽光下,頭頂雪樣的白發(fā)閃著銀光,她將粗糙的捏針的手指舉得很高很高,對著太陽瞇著眼找那細微的針眼兒,另一只手捏著線頭兒,對著針眼兒,小心翼翼地紉、紉、紉……一次、一次、又一次……這種過程需要十幾次才能成功!我看著鍋拍,妗子納鍋拍時被針刺破手指的情形在我腦海里清晰浮現:尖細的鋼針一次次地穿透莛子,將無數的莛子一根根地連起來。由于妗子的眼睛不太好使,所以,尖銳的鋼針尖總是一次次地刺破妗子的左手指,每次刺破后,指膚上的針眼兒,向外滲出一滴滴鮮紅的血來。妗子習慣了,她并沒有管這些,只是在針尖刺傷的瞬間,心緊張地一顫……我又拿起絲瓜瓤兒,凝視……那絲瓜瓤兒白花花的,大約有兩虎口那么粗,有一尺多長,上邊有許多小縫隙,中心又有三道粗粗的孔洞,貫穿瓤體。那細細而堅韌的纖維,密密麻麻地規(guī)律地相連!這是去年初秋絲瓜秧子爬到舅舅家的屋檐上結下的絲瓜。那一次到舅舅家,舅舅指著從屋檐上垂下的泛著青色光亮的嫩絲瓜說:“很讓它長,長老后,瓤子有韌勁兒,好刷鍋,這瓤子刷鍋碗瓢盆去油膩,不用去污的東西,就能刷干凈?!边@時,他年幼的孫子為了表現自己,淘氣地用棍子搗那絲瓜,舅舅說:“不要搗它!這是最先結下的,讓它們長老!好給你城里的表叔、表嬸作刷鍋刷子……”他孫子看著我們尷尬地笑笑?,F在,舅舅、妗子把風干的絲瓜摔打,去掉了僵硬的皮子和飽滿的籽粒,就給我們送來了。舅舅在我們跟前總是少言寡語,有的只是行動,有的只是望著外甥、外甥媳婦和外孫那質樸而燦爛的微笑!
我望著舅舅松樹枝般彎曲的手指,不禁想到了當年舅舅從城里挑一擔茅糞漿,向官莊瓜田趕路的背影。那赤裸著的脊背,在夏日的陽光下,泛著紫銅色的光芒!汗珠子像雨水,一道道地從脊背上向下滑落,落在燙熱的土路面上!想起我上高中時,與舅舅一同在城里租住我表姐家一間十平方米廚房時的情景。一日三餐舅舅給我做飯,上午和下午舅舅在城市的機關院和居民區(qū)的茅廁里刮茅糞漿。刮滿茅桶后,再一擔一擔地用肩挑著送到鄉(xiāng)下六里以外村上的田里,再用茅勺一勺一勺地潑灑在壟埂莊稼的根部……扁擔在他肩上忽閃忽閃的。為預防茅糞漿濺出桶外,舅舅放下擔子,在城外的溝邊地頭掐幾片青青的麻葉丟在茅桶里,麻葉在茅糞漿上漂浮,這樣可以預防外濺。我們租住的房屋是一間廚房,門向西開著,鍋臺底部到北墻之間,剛好能鋪下一張三尺多寬用麥茬稈織成的苫子。舅舅睡東頭,我睡西頭。就這樣,舅舅堅持了兩年時間,我在那苫子上睡了七百多個夜晚。我吃著舅舅做的飯上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學。記得那時,舅舅逢人便說,俺外甥學習操心,星期天河灣里三臺大戲,他都不看,他躲在戲臺遠處的河灣里背書。
中午做飯時,舅舅不讓我們費事,只讓我們做“撈面條”。這是豫南鄉(xiāng)下最普通的面食,既省事又快捷。舅舅說:“你們都忙,下午上班,中午時間緊,做飯不能太費事,自己人,越簡單越好?!钡铱偢杏X到心中有欠舅舅的情,尚未報答??傁肜眠@多日不遇的機會做點兒好吃的飯菜表達一下心情,但舅舅堅決不同意。他說:“酒不喝,肉也不多吃,雞蛋‘撈面條就好?!蔽覠o奈之下,只好依了舅舅,做了雞蛋“撈面條”。舅舅的性格我是早領略過的。舅舅樸素無華、默默無聞,猶那高粱莛子鍋拍和白花花的絲瓜瓤子!
吃飯時,我又望著舅舅那松枝般彎曲的手指,問:“舅,妗子多大年紀啦?”“八十八歲了?!薄澳愀∽咏Y婚多少年啦?”我不知怎地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拔叶畾q,你妗子二十二歲那一年結的婚。”舅舅說。舅舅已六十六年婚齡了,但他們沒有一個親生孩子。他們最后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他們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后娶來了媳婦。但沒幾年,那兒子就意外地早亡了,留下兩個年幼的孫子。后來,北山來一個漢子,“倒插”在舅家。這樣一個家庭,開朗、豁達、大度的舅舅、妗子與他們相處得十分和諧。現在,舅舅兄弟姊妹七個只剩下舅舅一個人了。舅舅、妗子是大官莊自然村近兩千口人唯一的一對八十多歲健在的夫妻。
吃罷飯,舅舅要走,他從蛇皮袋里掏出一個大塑料瓶子,瓶子里有少量塊狀的東西,在瓶里咣咣當當地響。我問這瓶子里是什么?舅舅說是木瓜。舅舅說要到街上灌點散酒,泡這木瓜喝,治他的腰疼。我說:“上街灌干嗎?咱屋里有瓶酒,瓶酒比散酒質量要好得多。”我說著就從他手中奪過了瓶子。舅舅說:“不中不中!瓶酒度數低,勁兒小,散酒度數高,勁兒大!”舅舅心疼我們花錢,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他每每都這樣,找理由推托,這是我早領教過的。你對他表達心情時,你必須堅決,才能成功。我說:“你該用幾斤?你這塑料瓶子頂多也只能裝二三斤的酒?!闭f著我攥著瓶子,倔強地找來了陳年高度瓶酒,打開封蓋兒一瓶一瓶地往塑料瓶子里灌。一連灌進三瓶酒,塑料瓶口酒滿外溢。對于舅舅我不知道用什么報答。我認為舅舅盡管眼下身子骨硬朗,但幾年、十幾年,或是更短的時間內,他也許就會倒下。這仿佛是無法估計的。我不知道為何要想起這些。當我想這些時,心里總有一種無以言表的傷感,心田像布滿了傷瘢!想這些干啥?但不這樣想是不行的,這樣想是不自覺的。因為,這樣的判斷是事實的存在。舅舅今年畢竟是八十六歲的人了。當你不斷地思考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時,你的生命才會不斷地滋生生命力和生命意義!我每時每刻接觸舅舅,每每都發(fā)現,舅舅對生活始終充滿信心!你看他泛著紅色的面頰上總是充滿著笑意。我又把十多瓶的牛乳飲料裝進舅舅的蛇皮袋。也許舅舅這一生第一次帶這么多的牛乳飲料,或許他從未喝過牛乳飲料!
我送舅舅下樓梯,這么重的飲料加上酒,若是舅舅帶著下樓一準會跌倒。我發(fā)現舅舅的脊背明顯地駝了,像一株彎腰的古樹!與當年挑茅糞漿時那筆直挺立的脊背大相徑庭!但佝僂的舅舅的面頰卻充滿紅暈。我扶著舅舅下樓后,舅舅說他要到藥店給我妗子買幾張五毛錢一張的麝香虎骨膏。我說:“你不用操心了,我去到健康人超市用我的充值卡給你買吧。”舅舅說:“不中不中!用卡不也得掏錢嗎?”我說:“卡是不用掏錢的?!蔽疫B騙帶哄地將舅舅帶到健康人超市門口。我進去買虎骨膏,讓舅舅在門外等著。我買了兩盒出來對舅舅說:“五毛錢一張的沒有透氣孔,我給你買的是一塊二毛錢一張的虎骨膏,上面有透氣孔,用這皮膚不容易發(fā)癢或過敏?!本司藰纷套痰芈犞?,微微地笑,嘴中還低聲說:“現在真先進,還有買東西不掏現錢的卡,膏藥片子還有透氣孔……”舅舅平常有病很少到醫(yī)院里看,大多是用鄉(xiāng)間偏方治愈的。他對現在先進的醫(yī)療技術了解不多。在技術的飛速發(fā)展變化中,舅舅對我們的親情卻絲毫沒有改變!舅舅對我們的親情是世界上最真誠、最無法彌補和最無法衡量的!也是最有生命力的!那張八十八歲的妗子納的高粱莛子鍋拍以及那脫過皮兒的絲瓜瓤兒,讓我們在一種樸素的親情中體味到了人間的真愛和真暖!
我把舅舅送上6路車,望著載著年邁舅舅的6路車遠去的車影,那張高粱莛子鍋拍和那幾個白花花的絲瓜瓤子在我腦海里浮現……我仿佛看到舅舅在去秋高粱林里砍高粱時,為我們挑選最適合納鍋拍的高粱莛子時的情景:舅舅在秋日中午成熟的高粱林里,赤裸著弓形的脊背,尋找高粱穗子下方那含有既不粗,又不細,既長又直的莛子的高粱,每找到一株,他就先用左手抓住,后揚起右手握著的镢錛,砍、砍、砍……再將這些高粱一株株地從高粱林里抱出來,捆好,另放(每張鍋拍要用二百根左右的莛子)……這時,舅舅赤裸的弓形脊背上,雨水般的汗水正一道道地向下流淌,汗水沖刷掉脊背上的許多瓢蟲、浮塵,那條條被鋒利的高粱葉子拉傷的浸潤著血液的拉痕,清晰可見……
舅舅叫王金鐘。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