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汐

1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小鎮(zhèn)上，寂靜的東街漸漸喧鬧聲起，賣早點的小攤販紛紛擺攤開張。

一輛奔馳停在家店鋪前，下來個四十多歲的微胖男子四處張望。

“你車子不能停在那兒，擋了店家的門臉不好做生意的?！睂γ嫜蛉怵^走出個干練女子說道。

男子抬頭看了看那店鋪招牌上的四個大字“春江水暖”，不在意地說：“現(xiàn)在還不到七點鐘，誰會這么早來買暖氣片??！”

“孟大發(fā)，你有沒有文化啊，人家店名取的是蘇東坡名句‘春江水暖鴨先知，賣爊鴨的。”女子一臉不屑。

孟大發(fā)走進羊肉館：“芳華，咱家這店還是老樣子啊，現(xiàn)在生意咋樣？”

芳華冷著一張臉說：“這店當初離婚時就跟你沒關系了！”

這時有人喊道：“這是誰的車啊，也沒留個挪車電話，我店門都沒法開了，咋賣早點?。　?/p>

孟大發(fā)連忙跑出了小飯館，對喊話的中年人笑道：“真不好意思，就您這店名我還以為是賣水暖器材的，想著不會這么早開門……”

孟大發(fā)把奔馳開到一邊停好，又回來跟爊鴨店老板套近乎，得知對方叫趙漢平，是三年前才來到東街開店賣爊鴨的。

整整一上午，孟大發(fā)就在東街做生意的商戶店面里挨家轉悠，李芳華冷眼旁觀，對趙漢平道：“不知這缺德鬼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原來這孟大發(fā)本也是東街人，還是李芳華的前夫，從包工頭干起到在鄰鎮(zhèn)開了一家小型房地產(chǎn)公司，就不安分地找了個小三，最后“東窗事發(fā)”，李芳華堅決地跟他離了婚。

李芳華秀眉微蹙：“孟大發(fā)這人我太了解了，無利不起早。他這次從鄰鎮(zhèn)路遠迢迢開著奔馳回來，絕不僅僅是為了‘衣錦榮歸來炫耀的！”趙漢平聽了若有所思。

一晃就到了中午，孟大發(fā)走回“春江水暖”店里，點了半只爊鴨一瓶啤酒，邊吃邊和趙漢平搭話：“鴨子味道不錯啊，鮮香軟嫩，趙老板您廚藝高！”

趙漢平微微一笑：“這爊鴨在我家鄉(xiāng)那可是歷史悠久，幾百年前就有‘自古原野飛禽集，獵取爊煮換米炊的民謠了！”

孟大發(fā)說：“不過我看現(xiàn)在這都飯點了食客卻不太多啊，您這店也不是很賺錢吧？

趙漢平淡淡道：“晚上有夜市，就熱鬧了。”說罷進了后廚沒再出來。孟大發(fā)略感無趣，叫服務員打包了鴨子和啤酒，帶回東街唯一的小旅館，在客房里一邊吃喝一邊拿出紙筆記錄自己一上午的“調研”成果。

他這次回來，果真是有目的的……

城市管理指揮中心12319熱線受話大廳里，話務員趙蕓正在緊張忙碌地工作著。她接聽一個電話：“您好，12319真情在線。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子略微耳熟的聲音：“我要投訴東街……”

趙蕓原本飛速將信息輸入電腦的手指在鍵盤上略一停頓，但最終還是一字不誤地將對方的投訴內(nèi)容記錄了下來。

2

夜幕降臨，東街燈火通明，這里的小吃夜市果然很熱鬧。大部分小飯館都把攤子搭出了門臉之外，在路邊擺起了桌椅招待食客。

緊挨著“春江水暖”的攤檔是賣炒田螺的，一個帥氣的小伙子熟練麻利地翻炒著鐵鍋里的田螺：熱油鍋下姜蒜爆香，下豆瓣醬炒出紅油，下干辣椒段炒到深色，加水淹過田螺，最后加八角桂皮香葉茴香煮到收干，炒田螺的香氣濃郁地散發(fā)在空氣中，吸引了不少人光顧。

孟大發(fā)也在田螺攤找了個位子，要了一盤炒田螺和兩瓶冰啤酒，慢慢地邊吃邊喝。不過他不住地四外張望，明顯心思并不在口腹之欲。

忽然一個賣羊肉串的推著還燃著火的小車狂奔，嚷著令小販們最心驚膽戰(zhàn)的四字“魔咒”——城管來啦！

那些家什簡單的流動攤販飛速收拾好東西撤離，有門臉房的攤主則趕緊把擺在路邊的桌椅往屋子里搬，小小的東街立刻亂得雞飛狗跳。

炒田螺的小伙也忙不迭地把桌椅往爊鴨店搬，搬到孟大發(fā)這一桌時，孟大發(fā)死活不干，說沒吃完就不挪地兒，硬生生等到了城管員趕來將田螺攤抓了個正著：“小蘇南，你又把攤檔擺在露天了，這回‘人贓俱獲沒話說了吧？”

小蘇南狠狠地瞪了孟大發(fā)一眼，孟大發(fā)只當沒看見，心里暗笑：等的就是這場面。

城管員還要繼續(xù)教訓小蘇南，趙蕓從爊鴨店里出來，說道：“關隊，你批評的對。我早就讓他別擺路邊攤了，多影響街容啊，以后我會讓我爸盯緊！”

關隊長對趙蕓說：“小趙，你也是咱城管局的工作人員，得以身作則啊是不是？其實你家把店里租出一角給這個賣田螺的完全多余，是自找麻煩！”

小蘇南不服氣道：“我這攤子有營業(yè)執(zhí)照，還有衛(wèi)生許可證，手續(xù)齊全。不就是擺到路邊了嗎？這也是為了方便食客們……”

關隊長冷冷地截住話頭：“可是有人投訴，我們就得管。你這些東西先沒收了，明天跑一趟隊里受罰認領，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去了?！?/p>

關隊長指揮兩個隊員把田螺攤的桌椅鍋碗啥的都扔上了執(zhí)法車，孟大發(fā)借口沒吃完就不給錢，連賬都不結就揚長而去，氣煞小蘇南。

趙蕓回到店里，趙漢平問女兒：“關隊長說接到了投訴才晚上來‘掃街的，你上班時就沒聽到點風聲？”

趙蕓嘆口氣，說那個投訴東街小攤販和夜市的電話就是她接的，但是為了職業(yè)操守不能泄密啊。

小蘇南走進來：“趙叔，小蕓做得對，我們不能影響她的工作。其實咱東街的各種特色餐飲都很出名，還吸引了別區(qū)的食客來光顧。但就是東一攤西一檔的太零散混亂了，要是能徹底解決這個大難題就好了?！?/p>

趙蕓笑道：“小蘇南，謝謝你的理解。”

趙漢平看著倆年輕人之間的語態(tài)神情，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若干年前的一段塵封往事又浮上了心頭……

3

因為城管的突擊“掃街”行動，原本熱鬧喧嘩的東街夜市提前偃旗息鼓，小蘇南坐在“春江水暖”的三層樓頂平臺上，望著夜幕中的繁星發(fā)呆。

趙蕓走了過來：“在想啥，為了被沒收的東西發(fā)愁？”

小蘇南微微一笑：“那個有啥愁的！當初我剛來到這里，人生地不熟，擺的田螺攤是真正的‘三無——沒營業(yè)執(zhí)照、沒衛(wèi)生許可證、沒固定攤位，結果第一天攤子就被關隊長收繳了，我倆還差點打起來。要不是正巧遇到你，幫我解決了問題，當時我不但攤子沒了，人也得進去！”

趙蕓心里甜絲絲的。當她第一眼看見這個小蘇南，就對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后來不但說服老爸將爊鴨店辟出一角讓他賣炒田螺，還把頂樓的房間租給了他棲身，兩個人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現(xiàn)在小蘇南提到了他剛來東街時的事兒，趙蕓不禁問道：“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你風度氣質、言談舉止都很好，家庭和教育背景應該不錯，蘇南也是富裕地區(qū)，為啥大老遠跑到我們小鎮(zhèn)來賣田螺呢？”

小蘇南輕輕嘆了口氣：“有些話憋在我心里也很久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二十多年前，蘇南縣城里有一家很有名的爊鴨店叫‘得意樓，店老板也是大廚師傅，他有兩個資質很好的徒弟小趙和小蘇。

“有一年，縣城餐飲協(xié)會舉辦青年廚師新星大賽，每家餐館只能派一個代表參加。本來得意樓最有資格參賽的是小趙，但是急功近利的小蘇一時糊涂，臨開賽前往小趙的水杯中下了瀉藥，結果小趙跑茅廁跑得腳軟，只能讓小蘇頂上出賽。

“所幸小蘇的廚藝也不差，獲得了亞軍，也算為得意樓爭了光，所以店老板即使事后知道了真相，也選擇了沉默庇護。心灰意冷的小趙身體康復后就離開了得意樓，離開了蘇南，一走二十年杳無音信?！?/p>

小蘇南望著趙蕓：“故事里的小蘇就是我爸，其實他心里一直在愧疚，把這段往事和自己的悔恨都寫在了日記里，被我無意中看到。小趙就是趙叔叔，后來在異鄉(xiāng)成家立業(yè)。三年前本來我爸已經(jīng)通過私家偵探找到了他，但是晚了一步，去到你家的時候因為你考上公務員進了小鎮(zhèn)城管局，趙叔叔也就隨著來到這里安家開店。不過后面這段我爸并不知道，因為我買通了那個私家偵探，說查不到你們搬走后的確切下落?！?/p>

趙蕓驚呆了：“這樣的情節(jié)我還以為只會發(fā)生在小說和影視劇里，想不到現(xiàn)實比藝術更加狗血。但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小蘇南堅定道：“我不想繼承我爸創(chuàng)立的豪華高端飲食集團，我想做踏實接地氣的大眾化平民餐飲品牌，覺得這里就是我創(chuàng)業(yè)的最佳‘基地，而且我想憑真誠和努力將來解開我爸和趙叔的心結，化解上一代的仇怨！”

“你錯了，我們之間并沒有仇怨，就算當時我曾憤恨不平，但這么多年過去，我早就放下了！”趙漢平不知何時來到了頂樓平臺，對小蘇南說，“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老蘇的兒子，你的相貌和他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如果我還恨他，又怎么會把店和住房租給你？”

“趙叔……”小蘇南感動得一時不知說啥好，趙漢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兒不論爺田地，你小子有志氣，加油干吧！”

4

接下來幾天，趙蕓上班時接連收到那個耳熟的男聲打來投訴東街的電話，執(zhí)法隊也就每天都去“掃街”，不但晚上的夜市蕭條了很多，就是白天的早點攤和中午賣盒飯的餐車也都不敢露面了。

趙蕓雖然明明知道那個天天投訴的人就是孟大發(fā)，但是為了嚴守紀律也不能說出來，郁悶壞了。這天她下班后回家，看見孟大發(fā)走進了李芳華的羊肉館就跟了過去。當時還不到飯點，里面只有孟大發(fā)和李芳華，趙蕓聽了幾句就明白了：孟大發(fā)接連投訴小攤販和夜市的原因，就是他想收購這里的門臉房，因為縣里有人給他透露過消息：政府要拆遷重建這條老街！

孟大發(fā)對李芳華死磨硬泡，說通過這幾天的“調研”，發(fā)現(xiàn)包括羊肉館在內(nèi)的好多小門臉其實生意也不咋樣，都在靠著夜市支撐，如今城管嚴查，夜市也不紅火了，不如你幫著聯(lián)系一下把門臉房都收過來，等到一拆遷，咱兩口子可就一步登天賺翻啦！

李芳華冷著臉：“誰跟你是兩口子？你選擇性失憶了？”

孟大發(fā)顯得特別的真誠：“芳華，說實話吧，跟你離婚我早就后悔了。當時我有點小錢就嘚瑟，找了個‘小三對不起你，那女的其實就是圖我的錢，哪能比咱倆多年的感情啊。這回要是事情能籌劃成了，咱立刻復婚，我把家產(chǎn)都寫在你名下！”說著眼眶居然都紅了。李芳華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趙蕓聽到這里，轉身走了，她要跟老爸和小蘇南商量一件大事。

又過了幾天，孟大發(fā)終于把不堪城管之擾的東街上各小館、攤檔的老板忽悠得差不多了，大家基本上都有了賣店的意向，只等孟大發(fā)調來資金就簽約了。

資金對于孟大發(fā)來說還真是個麻煩事。原來他以前包的小三跟人跑了之后還刷爆了幾張他給的附屬卡，卡賬一直也沒還。等孟大發(fā)知道這個情況時，他已經(jīng)上了銀行系統(tǒng)信用黑名單，在銀行再也貸不到款了。

以孟大發(fā)手頭上的資金，是遠遠不夠收購東街的這些店面的。他思來想去一咬牙：富貴險中求，干脆去借高利貸！

孟大發(fā)來找李芳華，說想把羊肉館和家里的房子抵押給鎮(zhèn)上放債的夏山虎，因為那家伙看不上他在鄰鎮(zhèn)的小房地產(chǎn)公司，要求借錢必須要拿本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做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