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雨 王志彬
摘要:小說《吃瓜時代的兒女們》是劉震云2017年的長篇新作,其獨特的空間敘事特征成為小說顯著的藝術品格。本文以小說文本為研究對象,運用空間敘事學理論,從板塊連綴式的敘事結構及“遇難——解難”的敘事模式兩個方面展開論述,探索小說的敘事藝術及其價值意義。該小說獨特的空間敘事藝術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背景下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的關注。
關鍵詞:劉震云 《吃瓜時代的兒女們》 空間敘事
一
早在20世紀,西方學術界就出現(xiàn)了空間這一理論觀點。??绿岢觥拔覀儠r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與時間的關系更甚”,并且深刻指出,“今天,遮擋我們視線以致辨識不清諸種結果的是空間而不是時間;表現(xiàn)最能發(fā)人深思而詭譎多變的理論世界的,是地理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①。中國學者龍迪勇對空間理論也有較深的研究,他認為空間元素具有重要的敘事功能,它不僅是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所在和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所在,更是一種安排小說的結構,推動整個敘事進程的敘事策略所在。②同時他還提出“空間形式構成了現(xiàn)代小說中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一面”,并認為“小說中,時間和空間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研究空間不等于否認時間,從而消解了‘空間敘事這個概念可能引起的負面解釋”③。空間在小說敘事中具有重要作用,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是小說理論研究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吃瓜時代的兒女們》④這部長篇小說是劉震云在2017年11月出版的新作。這部小說以反腐為題材,書寫的是四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故事,農村姑娘牛小麗、副省長李安邦、縣公路局長楊開拓和市環(huán)保局副局長馬忠誠,四人地處不同的地區(qū),更不是一個階層,彼此間卻發(fā)生了命運的交錯和聯(lián)系。在這部小說中,劉震云運用獨特的空間敘事藝術,實現(xiàn)了對小說主題的有效表達,同時也豐富了小說的藝術內蘊。本文即通過空間敘事理論對小說的文本所呈現(xiàn)的空間敘事特點進行分析,以求探究其空間敘事的表現(xiàn)方式及意義。
二
小說《吃瓜時代的兒女們》的時間敘事較為微弱,在其中少見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模式,即起因、經(jīng)過、高潮、結果這樣的敘事模式,也較少包含具體的時間描述。取而代之的是,該小說以類似于電影中蒙太奇手法般的場景切換方式來推進故事展開,原本連貫的故事被分解為一塊一塊,呈現(xiàn)出板塊連綴式結構。小說的這種場景描寫將歷時性的連貫敘事切割,建立起一個個獨立空間的敘事?!冻怨蠒r代的兒女們》中牛小麗、李安邦、楊開拓和馬忠誠的故事分別在四個獨立的空間內進行敘述,而這四個故事又通過偶然事件建立了微妙的聯(lián)系,如同骨牌效應一樣,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其他環(huán)節(jié)也跟著發(fā)生變化。前言部分中,與牛小麗發(fā)生性關系的恰好是省長李安邦這樣的大官,因在公路爆炸案中一個偶然的微笑被人肉搜索而鋃鐺入獄的楊開拓又恰好也參與在牛小麗所在的色情交易中。而正文中,環(huán)保局副局長馬忠誠又因為一起釣魚執(zhí)法案件與上述三人發(fā)生關聯(lián)。小說中空間場景的敘述使小說中的時間得以隱匿,這就形成了空間對時間的消解。小說敘事涉及的人與事紛繁復雜,小說人物上至省長富商,下至普通鄉(xiāng)村中的底層人物,故事情節(jié)涉及貪腐、人口買賣、權色交易等各類事件。但由于作者運用了場景依次羅列的板塊連綴式敘事結構,這就使得小說敘事結構清晰、井井有條。
在這部小說中,每個獨立的敘事空間內的小故事能形成連貫性,是因為運用了“遇難——解難”這樣一種敘事模式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小說中的人物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而這些劫難將人物從一個場景推到另一個場景,從一個空間推到另一個空間,由此推動著故事的進展。最典型的例子是牛小麗的故事,以她借錢給哥哥買的媳婦兒跑掉為起點,牛小麗為了找回人和錢,踏上旅途,這一路上磨難一個接一個襲來,最終將她推向苦難的宿命。下面再談李安邦,他的仕途之道可以說是遇到了諸多阻攔:他費力討好已經(jīng)翻臉的朋友,使其不要阻礙他的升官之路;他的兒子突然遭遇車禍,他必須做好公關,使這場車禍相關人員閉口不言;他的妻子倚仗他的聲名,收受商人的非法賄賂,還到處張揚;一手提拔起來的干部又接著被審查,他擔心這個懦弱怕事的部下交代出有關自己的問題。萬般無奈的他競選擇了向“神通廣大”的趙姓商人尋求解決之道,這也就為之后的鋃鐺入獄埋下了伏筆。在這部小說中,不同時空中的人物奔走“解難”,由此建立起了人與人的聯(lián)系,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三
法國文學批評家布朗肖在《文學空間》中認為,文學空間的生成源自作家對于生存的內在體驗,是一種生存體驗的深度空間。因此,文學空間是一種個體孤獨的體驗空間,而“寫作正是要投身到時間不在場的誘惑中去”⑤。小說《吃瓜時代的兒女們》的故事情節(jié)雖然始終圍繞空間的轉換而發(fā)展,但作者始終關心的卻是空間中人與人的之間的“關系”問題?;ヂ?lián)網(wǎng)時代下,人與人的“關系”問題
首先通過“遠與近”來展現(xiàn)?!斑h與近”一方面表現(xiàn)在相隔千里的幾個素不相識的人之間會產生連鎖反應,偶然事件推向人物走向必然宿命;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表現(xiàn)是隱藏其中的另一種關系,即熟人之間可能十分陌生,而最遠的距離可能是最近的。省長李安邦和朱玉臣是幾十年的好朋友,子虛烏有的幾句閑言便使得他們心生間隙。再如,多年的戀人和夫妻,李安邦和夫人心意難通,馮錦華更是背叛了牛小麗,而陌生的李安邦卻激動地稱初次見面的牛小麗為“親人”。李安邦仕途遇阻時,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交流的朋友或親人,孤立無援的他只能選擇聽信道士的歪招,這也導致了他最后的落馬。這就是隱藏在事物背后的個體的人的悲劇,我們好像身處親密的關系之中,但有時卻又無比孤獨。表面上看,作者是在講述一個個傳奇的故事,但其真正的用意是思考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問題和“關系”困境。
《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楊開拓的一張橋梁爆炸現(xiàn)場的微笑照片在網(wǎng)上被瘋傳,這不僅直接導致了他命運的轉折,也影響了千里之外的兩個人的命運,即導致了李省長的落馬和牛小麗的入獄。由此,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即“吃瓜時代”)的空間關系凸顯出來。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不同的空間雖然地名各有不同,但其實是同質化的存在,鄉(xiāng)鎮(zhèn)和省會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也就是說,“吃瓜時代”其實是空間同質化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大事與小事之間的劃分界限并不明顯,如同蝴蝶效應一般,它們可以互相影響、互相轉化。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背景下,人們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人人都是舞臺的主角,人人又都是圍觀的觀眾。而當我們在圍觀他人的趣聞時,同樣也可能隨時被他人所圍觀。
四
在這部小說中,“名與實”的關系同樣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當牛小麗不知道跟她發(fā)生性關系的人是省長時,他們之間是沒有建立“關系”的。對她而言,李安邦同其他與她有染的男人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都只是服務的客人和賺錢的工具而已。而當他們被賦予名分(即政治身份)后,這些男人之間才建立起了差別。在此處,“名”與“實”、能指和所指之間關系的建立,正是作者在寫作中期望還原的。小說中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值得我們關注,那就是牛小麗被抓進監(jiān)獄之后,“宋彩霞”這個名字火遍全國。與省長有染的人是牛小麗,而人們記住的卻是她的假名“宋彩霞”,大家其實并不關心“宋彩霞”這個名字對應的究竟是哪個人。在此處,“宋彩霞”只是空洞的符號和能指,需要由落馬官員這一與之相關的所指來填充和賦予意義,才能完成自己的所指,而至于與它對應的這個所指或者說其所指向的究竟是誰其實是不那么重要的。
“吃瓜時代”其實是一個有名無實、夸飾渲染、色厲內荏的時代,網(wǎng)絡這一虛擬媒體使得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想象要大于現(xiàn)實,人們看重“名”而輕視“實”。盡管我們可以和遠隔千里的人建立聯(lián)系,但我們之間其實仍是風馬牛不相及,難以跨越彼此心靈間的距離。吃瓜時代中,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故事的主人公,同時又都是吃瓜群眾,我們熱鬧而又孤獨。我們享受著觀看熱點事件的集體狂歡,同時也沉溺在熱鬧背后的冷漠和孤獨中,這或許就是“吃瓜時代”的含義所在。網(wǎng)絡時代給現(xiàn)代人帶來了精神層面的生存難題,“遠與近”“名與實”是劉震云在這部小說中通過空間敘事來探討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困境的兩個方面。
從早期的創(chuàng)作開始,劉震云一直保持著對現(xiàn)實的關注以及強烈的批判意識。進入21世紀以來的一些作品,如《我叫劉躍進》《手機》和《我不是潘金蓮》等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生活的變化息息相關。小說《吃瓜時代的兒女們》運用了獨特的空間敘事藝術,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背景下人與人的“關系”困境投以關注,彰顯了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
①包亞明主編:《后現(xiàn)代與地理學的政治》,陳志梧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頁。
②龍迪勇:《空間敘事學: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1期,第56頁。
③龍迪勇:《空間形式: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結構》,《思想戰(zhàn)線》2005年第11期,第102頁。
④劉震云:《吃瓜時代的兒女們》,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⑤[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學空間》,顧嘉琛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