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歐影

99女足隊員

26 日凌晨，中國女足在第八屆女足世界杯1/8 決賽中，0 比2 輸給了意大利隊，止步16 強。這也是中國女足七次參加女足世界杯，唯一一次未能晉級八強。

失望之余，球迷們不由懷念起20 年前那支在第三屆女足世界杯上，差一點就獲得了冠軍的中國女足——1999 年7 月19 日，洛杉磯玫瑰碗體育場，第三屆女足世界杯決賽，在中國隊與美國隊之間展開，經(jīng)過120 分鐘的激戰(zhàn)，雙方打成0 比0。但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隊在加時賽中，曾有一次特別好的破門良機：范運杰接到劉英開出的角球，甩頭攻向空門，本來勢在必進，可惜被美國隊的一名隊員在球門線上奮力躍起給頂了出來。最終中國隊在點球大戰(zhàn)中，以4 比5 惜敗給了美國隊，屈居亞軍。

20 年過去了，當年那支中國女足的20 名隊員，今天都在干什么？

離世

2018 年7 月的一天，美國圣地亞哥一所醫(yī)院，剛做完第五次化療的張歐影，感覺好了一點，之前不動都痛得受不了的腰，沒有那么痛了，她決定開車出門。隨后，她開車來到了當?shù)匾患仪嗌倌陿I(yè)余足球俱樂部的訓練場。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來過這里了。坐在車上，她指了指連在一起的幾塊足球場中的一塊，對陪她來的母親李麗菊說：“媽，你看，這就是我平時訓練的地方。”李麗菊哭了，但她沒哭，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遠方……

以前，每到周末，張歐影都會在這塊球場上，給一群孩子上一個小時的趣味足球課，十多年了，她教出了幾百個小運動員。

“99 中國女足”的隊長孫雯見過生病后的張歐影。那時，她已被確診患了“橫紋肌表型大細胞癌”，但還是說不上幾句話，就會爽朗地大笑起來?！爱敃r，她一定還沒有意識到，她這個病有多嚴重，更不覺得自己會死……因為她從來就是一個極其樂觀的人?！睂O雯說。

就在幾個月前，孫雯本以為她們兩人還會因為足球而再次連接。2018 年3 月，張歐影從美國回來探親，孫雯也剛上任中國足協(xié)女足青訓部部長兼青訓總監(jiān)兩個來月。當時，她做了一個青訓論壇，她把她也邀請了去，在這個論壇上還有幾個當年的老隊友?！澳钦媸且淮坞y得的會面，大家非常近地在一起?！睂O雯說。孫雯告訴張歐影，足協(xié)正在籌備海外青訓中心，“正好你在圣地亞哥那邊當教練，我們可以結(jié)合起來做些事情。”張歐影愉快地答應了。

張歐影的丈夫艾迪是個美國人，兩人是在張歐影去美國大聯(lián)盟踢球后認識的，他們是2006 年在美國注冊結(jié)婚的，他們把家安在了圣地亞哥。這些年，一直在當?shù)匾患仪嗌倌陿I(yè)余足球俱樂部做女足教練的張歐影，曾多次向人說起過，她想回國執(zhí)教。事實上，她這次回國探親前，就已在和丈夫艾迪商量回國的事了。但天有不測風云，青訓論壇結(jié)束后的第9 天，她突然感到胸部劇痛。“橫紋肌表型大細胞癌”的罕見癌癥，這種癌癥的癌細胞擴散速度極快……

2018 年12 月1 日北京時間23 點27 分，張歐影終因醫(yī)治無效，在圣地亞哥的一家醫(yī)院里去世，享年只有43 歲。

張歐影的追悼會是在12 月5 日舉行的，那天，圣地亞哥陰雨綿綿。張歐影躺在一只里面放著許多紅玫瑰的棕色的棺木里，身上穿的是一件紅色的中國國家女子足球隊的7 號球衣——生前，她曾多次告訴母親李麗菊，她最愛穿的衣服就是中國國家女子足球隊的隊服。范運杰是唯一來參加葬禮的“99 中國女足”的隊員。追思會上，她幾乎每講一句話都會泣不成聲，“我是代表中國女足的所有隊員，來跟歐影道別的，我希望天堂有足球可以陪伴她?！?/p>

張歐影的離世帶給老女足隊員們的感受是最為復雜的。“從來沒有像她的離去給我的刺激這么大。只要我靜下心來，或者夜深人靜時，她就會跳到我的腦海里，一直不斷地出現(xiàn)，特別是前面幾個月感受特別強烈。”時隔半年，孫雯回憶起張歐影，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很難想象，她突然就在世界上消失了?！?/p>

愿望

張歐影是帶著遺憾離世的。3 年前，41 歲的她，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印花藍色上衣，坐在生活了10 年的圣地亞哥的一塊草坪上，接受了當?shù)匾患胰A人媒體的采訪。

那年，郎平執(zhí)教的中國女排在里約奧運會上，獲得了冠軍。也是在里約奧運會上，中國女足止步八強。記者問張歐影：“對此，你有什么看法？”張歐影說：“我也很想將來有一天，可以回國執(zhí)教國字號的球隊，也像郎平一樣，能夠帶領中國隊，去拿一個世界冠軍，而且我覺得，那比排球會更有力度一些。”

與張歐影不同，“99 中國女足”的第一主力孫雯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像郎平那樣的人。這位曾經(jīng)站在中國女足頂端的足球明星擁有太多的榮譽：她不僅是1999 年女足世界杯金靴獎和金球獎的獲得者，還是國際足聯(lián)授予的“世界足球小姐”——中國女足，沒有比她更可能成為郎平那樣的人。

但孫雯在2003 年退役后，做出的卻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決定：成為一名體育記者。之前，她已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讀廣告學，更久之前，還在中文系上過一個月的課。她甚至還想過要做一個環(huán)保主義者，或者是一個“流浪修行”的人。她覺得過去的運動員經(jīng)歷讓她一直有一種生活在一個城堡里的感覺，“城堡里長大的孩子都比較單一、單純，因為很多東西是不了解的”，回憶剛退役時的自己，孫雯說：“當時，我想的就是遠離足球吧，不是有人說看到足球就想吐嗎，我那個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就是不想再跟足球發(fā)生任何關系了?！?/p>

但張歐影就從來沒有“可算是不用踢球了”的想法。盡管她是作為第一替補參加的1999 年女足世界杯，但她在那屆女足世界杯小組賽，中國隊7 比0 擊敗加納隊的比賽中，替補登場后，5 分鐘內(nèi)就打進了兩個球，是她整個職業(yè)生涯中最閃光的時刻。

接納和遠離

但成為足球界的郎平，對于張歐影來說，還是太困難的。她首先需要考教練證，從D 級到A 級，這個過程漫長而磨人。

得病前，她已花了1 年半時間準備從C 級考到B 級?？紤]到自學的話，時間會花得更多，她本打算回國參加一個培訓班，但她報名時，名額已滿，而且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

張歐影也有過一些不錯的回國執(zhí)教機會。2013 年3 月，老隊友、已在國少隊當了主教練的高紅給她發(fā)了一封郵件，邀請她來做助理教練。但那時，她的兒子還不到兩歲；兩年后，高紅再一次邀請她加入國少隊的教練組。但那時，她的小女兒又剛出生，還不到一歲，還是走不開。而自稱是渴望擁有一個“自由而無用的靈魂”的孫雯，就沒有這些家庭的煩惱了。她如今單身，沒有孩子。

作為“鏗鏘玫瑰”里最被關注的那個人，她的個人問題也總是很被人關注。當年，一位和她關系不錯的報社領導曾給她登過一則征婚啟事，當時報社收到了600 多封求愛信，最終有20 多位男士獲得了和孫雯相親的機會。孫雯本不想見，但出于“幫媒體朋友一個忙”的考慮，她還是出席了那個要多尷尬有多尷尬的相親大會……

但是，孫雯還是無法遠離足球。2011 年，她的恩師、上海女足的總教練馬良行一個電話就把她喊去當了上海女足的主教練——她的前任出了狀況，恩師要她去救火。其實，在成為上海女足主教練之前，孫雯也經(jīng)常會因為“繼續(xù)為足球做貢獻”的理由，被拉回來。她曾在足協(xié)、體育局嘗試過不少崗位，但都做的時間不長?！熬褪怯X得不合適?！彼f。她曾經(jīng)還在《新民晚報》上發(fā)過一篇跟辭職有關的東西，她說：“我就是想讓領導知道，我不愛做領導?！?/p>

但她怎么還是回來了呢，孫雯做出的解釋是這樣的：“你叫我去的時候，我不可能說我不去，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性格中沒那種很強硬的東西?！痹诔蔀榻叹毢?，她一邊執(zhí)教一邊學習，后來發(fā)現(xiàn)，當一個青訓教練要比當一個成年隊教練更有意思，因為帶成年隊，需要處理很多非常復雜的人際關系，那不符合她的性格，“我這人，其實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彼f。

孫雯在參加A 級教練考試培訓班時，填過一份問卷，其中一個問題是，你的職業(yè)規(guī)劃是什么？大部分人填的都是成為國家隊的教練，這幾乎是標準答案，而她填的卻是：“做青訓、做青少年校園足球?！?/p>

錯失

對于中國女足而言，1999 年的女足世界杯是巔峰。但在競技體育里，冠軍和亞軍是截然不同的。孫雯后來在她的專欄里寫道：“1999年的那場女足世界杯決賽，完全改變了美國女足，甚至整個美國女子體育。但對我們而言，只是當時熱鬧了一陣。”劉英是在那場點球大戰(zhàn)中，射失了點球的人。

5 月的一個晚上，國少隊助理教練劉英，坐在國足香河基地足球場的替補席上，接受了筆者的采訪。采訪中，她經(jīng)常會冒出一些特別干脆的詞——不羨慕、不適合、興趣不在此、很堅定、很踏實等等。在描述1999 年女足世界杯的那場點球大戰(zhàn)時，她用的是同樣的語氣：“是我足球生涯的一大敗筆，重大事故?！?/p>

直到今天，想起當時的那個情景，劉英還難掩悲傷、失意。作為國少隊的領隊，孫雯經(jīng)常會和劉英一起工作，從隊友到同事，20 多年了，她對劉英是太了解了?！八褪潜镏豢跉?，心里的那道坎還沒過去，所以她老想證明自己。”

對于劉英來講，證明自己的機會后來還真的來了。2003 年女足世界杯，賽前主教練馬良行說，如果有點球，就讓劉英來罰，大家一致鼓掌，說她一定行。而劉英其實特別不想罰點球，但隊里的決定她沒法拒絕，一次點球練習，她連踢了5 腳，一個球都沒踢進去。

“他們老說讓我證明自己，這是他們強加給我的?！毙〗M賽對陣俄羅斯，孫雯制造了一個點球，她放棄了自己主罰創(chuàng)造進球紀錄的機會，讓劉英來罰。結(jié)果球又沒進。雖然那場比賽中國隊1 比0 擊敗了俄羅斯隊，但劉英心里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里的陰影面積大了去了。她說她從那一刻起，就再也踢不了點球了。

1999 年的那場點球大戰(zhàn)，至今也困擾著當時中國隊的守門員高紅。美國隊開出的點球，她一個也沒撲到。時隔20 年，已當了5 年國少隊主教練的高紅依然感到自責，“我覺得那次中國隊沒有拿到冠軍，跟我有很大的關系，是我拖累了整個球隊……”

但和劉英不同，1999 年女足世界杯后，中國女足和美國女足又在2000 年奧運會上遇到了，而且又出現(xiàn)了一個點球。那是高紅職業(yè)生涯的最后一場世界大賽。這一回，她終于撲出那個點球。“這是給了我一些安慰，但還是不能完全掃除1999 年世界杯和美國隊的點球大戰(zhàn)留給我心里的陰影?！?/p>

陰影

兩次出現(xiàn)“重大事故”的劉英是“99 中國女足”中，唯一一名一退役就當上了教練的人。其實早在退役前，她就已打定主意退役后要做一名足球教練了?！爱斄私叹氁院螅揖陀X得踢球特別沒意思了，我甚至覺得我以前踢球，就是為了要當教練?！?/p>

劉英還說，“運動員都是‘教練讓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就說2004 年奧運會，我被教練和其他隊員們‘逼著’去罰那個點球的事吧，我也明白教練跟隊員都是好意，但他們真的沒有為我想，就把我給架到那兒了，我就成了兩次在萬眾矚目之下，射失了點球的人，我這心里的病，就算是坐下了！都賴他們。而當教練就不一樣了，教練是一個‘統(tǒng)領者’?！?/p>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經(jīng)歷，劉英在做北京女足主教練時，永遠都是把尊重隊員放在第一位。她會設身處地為隊員著想，為她們退役以后的出路操心，“這些隊員很多都是為了踢球，早早地放棄了學業(yè)，但運動員不是一個終身職業(yè)，那你以后踢不了球了，你還能去干嗎？我是運動員出身，我深知這是每一個女足運動員都回避不了的問題?！?/p>

劉英會讓姑娘們先把C 級、B 級教練員證書考下來，然后考駕照、學英語，有再去上學的機會，千萬不能放過，就是需要占用一些訓練時間，她也會給開綠燈，“我不能耽誤了這些孩子。劉英經(jīng)常會對她的隊員們說：“一定要學好英語。”她一直對自己當初沒能學好英語，后悔不已。

她是“99 中國女足”11 名主力中唯一后來沒去美國大聯(lián)盟踢球的。她說：“現(xiàn)在，哪怕是讓我減兩年壽命，給我一口流利的英語我也干……什么要錢、要房子、要車，我都不要，就給我英語好就行?！彼軡M意她現(xiàn)在給國少隊西班牙主教練做助理教練的工作，他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比如代代課、給隊員做做心理疏導、拍拍照、剪剪片子，“正好可以跟他學習一些足球理念，歐洲教練的足球理念，跟我們就是不一樣?！眲⒂⒄f。

今年，高紅也決定去做個助理教練。她已接受了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女足（去年拿的NCAA 總決賽冠軍）主教練馬克的邀請，去給馬克做助理教練?！爱斨鹘叹毜臅r間長了，我也想去感受一下助理教練這個角色?！?/p>

在劉英進國少隊的前一年，高紅就已從國少隊主教練位置上退了下來。說起做國少隊的主教練，她說：“非常的累，把我整個人都榨干了?！?018 年，她決定給自己放一年假，然后她就去了法國，在那里待了一個月，在一個小鎮(zhèn)上，每天沿著海岸線騎自行車。騎累了，就停下來，在路邊躺一會兒。

在高紅做國少隊主教練的5 年里，助理教練換了十幾個，她把一部分原因歸結(jié)于她太追求完美了，“總是把教練組的成員逼得太緊。有一年，大年初五就要集訓了，依照慣例，我提前幾天和教練組開視頻會議，討論一下集訓內(nèi)容，我把時間定在了大年三十。我媽就說我，你年三十都不讓大家放松一下！我有時不太能理解，為什么能做得更好，卻為什么不去付出呢？”

“我總是把球隊搞得壓力很大，我覺得這和我1999 年的遺憾有關。當年，我就是太自信了，覺得自己經(jīng)驗、狀態(tài)都達到了巔峰，就沒必要再去做什么準備了?？墒墙Y(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