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俊甫
齊王病了。
齊王生病本來不是什么怪事,但這次病情不一樣。太醫(yī)一個一個走馬燈似的診斷,湯藥一碗一碗鯨吞牛飲,什么用也沒有。齊王臥在榻上,形容枯槁,雙目無神,除了一聲聲長嘆,話都懶得說。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傳遍了,藥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對著痛不欲生的王妃和太子,默默地搖頭。“燈枯油盡,大王怕是氣數(shù)將盡了啊。”這話吊在每個人的嗓子眼兒,卻沒人敢說出來。太子明白,但他不想父王早去,齊國從一個泱泱大國,一點點沒落,匯聚天下才子的稷下學宮,出現(xiàn)了建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冷清蕭條。周邊國家又合縱連橫,虎視眈眈,勢局危殆。這副大廈將傾的爛攤子,太子擔不起。
于是,他想起了游醫(yī)文摯。
文摯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的大名太子早有耳聞。據(jù)說有一次,文摯給人看病,僅僅觀察了一下患者的后背,就指出了病人腹內(nèi)的疾患,藥到病除,聲名大振。太子想試試,他派人從宋國請來了文摯。
文摯挎著藥箱,邁著細碎的步子進了王宮。半炷香的工夫,文摯出來了,愁眉不展。
太子一驚,忙上前問道:“先生,父王的病如何?”
文摯深深吸了口氣,又輕輕地呼出,回道:“大王病在肺氣郁結。肺主氣,司呼吸,肺氣強盛,人就強盛,如此才能有氣魄。沒有氣的參與,人體難免抑郁,茶飯不思。今大王諸事龐雜,心中焦慮,以致郁郁寡歡,方得此患?!?/p>
“可能治療?”太子不想聽文摯那些晦澀的專業(yè)描述,他只想知道結果。
文摯嘆了口氣,道:“大王的病倒是可治,只是……”文摯遲疑了半晌,不再吐口。
“先生有難言之隱?”太子再問。
文摯苦笑一聲:“大王病在肺氣郁結,只能以怒制氣,激怒大王,他才能肺氣通達。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惹他生氣,無異于虎口拔牙,在下的命恐也難保?!?/p>
太子一聽,一揖到地,懇聲求道:“先生盡管放手醫(yī)療,只要能治好父王的病,我和母后會拼死向父王求情,以保全先生性命?!闭f罷,竟淌下兩行熱淚。
治病救人,醫(yī)者天職,何況太子孝心可鑒。文摯推辭不過,只得應允道:“那在下就冒死為大王一治吧?!?/p>
于是,兩人商定,三日后為齊王治療。
事情傳到齊王耳里,齊王很高興,不管怎么說,事情總算峰回路轉(zhuǎn)。齊王命太子在約定的時間擺下豐盛宴席,恭候文摯到來。沒想到眼巴巴等了一天,也沒見到文摯的身影。
“許是先生病人多,一時抽不出身吧?”太子安慰道。
于是再約。到了時間,文摯又爽約了。如是者三。
齊王終于坐不住了,在病榻上歇斯底里地嚷道:“他到底想要什么?財物、權力、土地、美女?本王什么都可以答應??伤荒艹鰻柗礌?,藐視寡人!一個小小的游醫(yī)膽敢如此張狂,待寡人病好之后,定不會輕饒了他!”
正生著氣,侍者來報:“文摯來了?!?/p>
文摯進了王宮,一改初見齊王時小心謹慎的樣子,既不下跪,也不施禮。他斜睨了眾人一眼,大大咧咧地把藥箱丟到案幾上,背著手在王宮里來回溜達了幾圈,然后回身對侍者道:“可有酒肉?我有點兒餓了?!笔陶咔忧拥乜戳她R王一眼,有些不滿地回敬道:“先生能否先為大王診療,大王已經(jīng)等了先生九天了?!?/p>
文摯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齊王,鼻孔里輕輕“嗯”了一聲,鞋也不脫就跳上齊王的臥榻,抬起滿是泥濘的鞋底,在齊王的睡衣上蹭了蹭,然后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病怎么樣了?”
王宮內(nèi)一干人等唬得目瞪口呆。齊王更是氣得漲紅了臉,他狠狠瞪了文摯一眼,本想發(fā)作,念起自己的病,遂又強忍怒氣,扭身甩給文摯一個冷冷的背。
侍者在下面拼命擺手,要文摯下來。文摯一臉無視的表情,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指著齊王高聲罵道:“你個昏君,驕橫跋扈,窮兵黷武,聽信讒言,殘害忠良。致使好好的一個齊國,百姓離心,內(nèi)憂外困,泱泱齊國,亡無日矣?!?/p>
齊王一聽,“啊”地狂叫了一聲,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從床上跳起來,咆哮道:“大膽逆賊,竟敢以下犯上,辱罵寡人。來人吶,把這個該死的東西綁起來,千刀萬剮!”
齊王大發(fā)雷霆,心中的怒火像噴薄的巖漿,洶涌澎湃。郁結的肺氣瞬間通關,在周身游走,一發(fā)而不可收。
齊王的病好了。
太子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他和母后一起,把文摯舍身醫(yī)病的內(nèi)情稟告了齊王,請求齊王寬恕文摯的“大逆不道”。齊王聽罷默不作聲。
整整三天,齊王峨冠博帶端坐王座,反復咀嚼著文摯目無綱紀咒罵自己的那些話,還是恨意難消?!八哪切┗熨~話一旦散布出去,寡人的威信何在?”齊王狠下心,決定殺一儆百。
王宮前,齊王下令架起巨鼎,烈火焚燒。然后命人把瘦弱的文摯投進大鼎,生烹。
大殿上,太子和母后的哭聲痛徹心扉。文摯卻再也聽不到了。一代名醫(yī),殞身不恤,把自己永遠留在了《呂氏春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