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一廂情愿

多少年后，你會不會一個人去清明的荒坡上

看望一個人。一堆石頭，想和它說說話

會不會，在某個街口

看見我的兒子，一個清瘦的我，情不自禁凝望

似曾相識，默視他漸漸遠(yuǎn)去

心口莫名地痛，想起許多往事

眼眶潮濕。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生命停止在某個

清晨或是晌午，人世間，再無任何消息

而你仍帶著我的回憶，繼續(xù)生活，一想到這里

我墳頭的野花，就忍不住開了。它足以證明

有些東西，是生死，也無法隔斷的

贊美乞丐

低到了草叢中，低到了塵埃里，

已經(jīng)低得不能再低了，

從此丟失了姓名，年齡，住址，戶籍，性別，

容貌，冷暖，榮辱，悲歡，健康。

白天我們看見乞丐的時候，乞丐沿街乞討，

出現(xiàn)在人群繁多的地帶，

眼里只有食物和散幣，

唯獨沒有跑車，美女，職位，黃金，

這些東西在他眼中，遠(yuǎn)抵不過一碗清水，

和一次成功的逃亡。

其余時候，他在我們看不見的某處，

在城市和燈火背面，

枕著露水，懷抱月光。仿佛，

一個孤傲的國王。

清掃夜色的人

沙沙沙，沙沙沙……我住在一個人的公寓里

難得的清靜，可我還是被什么聲音吵醒了。這是十多天來

我第一次醒得這么早。沙沙沙，沙沙沙……

噢，我終于明白過來了——一個掃地的人

白天走過林蔭道時，我就曾想

要是這地上層層的落葉，一直不掃該有多好呀

但是也不能一直就這樣讓它落下去吧

沙沙沙，沙沙沙……聲音雖然輕之又輕

也還是把我弄醒了，只是我不知道，這掃地的

到底是男是女。深秋的空氣，會有些微涼

他（她）怕不怕冷？而且不管怎樣

他（她）也應(yīng)該上些年紀(jì)了吧

也許早已年過半白，是三個孫子的爺爺；也許正值盛年

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這樣想著想著，聲音已經(jīng)越去越遠(yuǎn)了

我這樣想著想著，最后一點夜色，已被清掃干凈

穿 過

高速公路穿過秋天的時候，順便也穿過了田野，

它在大地上奔跑，逢山開路，

遇水搭橋。大地收割干凈了，但也留下了高樹，

矮草，和今年的新雪。一輛又一輛汽車呼嘯而過，

駛往看不見的前途。公路兩邊的淺丘地帶，

是些零星的墓地，看得出，

有的已經(jīng)埋葬多年，有的才剛剛落土，

似乎有些不太適應(yīng)，正輕輕翻身。每一輛汽車，

都離它們越來越遠(yuǎn)，紛紛把它們拋在身后，

絲毫沒有減速或停下來的意思，

一輛比一輛更加著急。就在車流擁堵的時候，

我看見公路邊的墓地旁，走來了一個人，

他先是拿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

最后在墓地邊坐了下來，也像一塊石頭，什么也沒說，

又仿佛在和里面的人談心。那是他的什么人呢？父母？

先祖？或是，他早年悄悄愛過的情人？又或是，

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只不過是，

在此坐坐而已。世界飛快，

畢竟有些人事，愿意留下來。可是汽車，

不理會這些，一輛一輛嗖嗖駛過，穿過這個秋天的陽光，

像穿過一塊塊玻璃。

圍困生命的大雪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散文：

《圍困生命的大雪》，曾在《海燕》

《民族文學(xué)》上發(fā)表過，你是主人公，

你不知道。

去年，這篇文章收進(jìn)了我剛剛出版的

散文集：《露水碩大》，你不知道，

你不識字。

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你悄悄走了，

就像你在這塵世這輩子一樣，悄無聲息，

皮包骨頭，也不喊痛。

早晨叫你時，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永遠(yuǎn)睡了過去。

三月，已經(jīng)是春天了。

出殯那天，下了場突如其來的大雪，

是凌晨開始下的，我們在黑暗中

等了兩個小時，紛紛揚揚的大雪，

鵝毛大雪，

你變成了一把骨灰。

早晨把你送上山坡，在新土和石頭

下面長眠，就像你在這塵世

幾十年，沒有驚動過誰，雪很快淹沒了一切。

紛紛揚揚的大雪……

武陵聽雪

這樣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獨坐書房

圍著火桶，靜坐到深夜

它們遠(yuǎn)天遠(yuǎn)地來了，寂然無聲

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雪落大地，窗戶邊

就能聽見其呼吸。十萬武陵山

一夜白頭，瞬間塌陷下來

河水也放慢了流速

我并不害怕寒冷和吹拂

但我仍然沒有打開窗戶。即便如此

我也能想象得出，它們的洶涌和呼嘯

鋪天蓋地卻又聲息全無

紛紛揚揚，其數(shù)量之龐大

人類仍然沒有發(fā)明出可計量的數(shù)詞

我一個人坐在那里，此刻

就算把我一個人放在曠野，置于暴雪和群山中心

我也只有沉默，沒有恐懼

我沒有什么話要說，也沒有什么事要做

我只是坐著而已

天地?zé)o言，唯有雪落

落在我一生的某個時間里

就像落進(jìn)了骨頭里

我面前的白紙上，還是不落一字

白紙如雪，漸漸隆起，已沒有什么需要呈現(xiàn)

回到冷水溪

走過千山萬水，一直都是我?guī)е銈?，現(xiàn)在輪到你們帶我了，

帶我回到冷水溪。妻子帶著她的丈夫，回到冷水溪，

兒子帶他的父親，回到冷水溪。

回到冷水溪，我們都年輕了，回到冷水溪我們都已不再

是原來的自己，

我變成了整個寨子的晚輩，一個姓氏的女婿，

妻子變成了女兒，回到打蝴蝶結(jié)的過去，

兒子變成了外孫，外公外婆滿地都是。

回到冷水溪，不可留胡子，不敢言老，有白發(fā)也要拔掉。

收起單位，

職稱，級別，官位，存款，股票，皮鞋，首飾；收起城府，

收起洞府，收起奉天府大帥府恭王府，

春雨嘀嘀嗒嗒，桃花落了一地，那條泥濘的小路，

通往樹林就不見了，鐵鍋燒水，煮一壺剛摘的新茶，

四月的山間依然濕漉漉的，有些冷。

但是雞不啄我們，鵝不撲我們，狗不咬我們，

光陰慵懶，如潺潺溪水，綿延不盡。

我們一家三口，像三個土生土長的外鄉(xiāng)人，

班不上了，書不讀了，金銀細(xì)軟丟在城里，

我們打算在這里長住下去了，以這種身份住下去，多么好，

遠(yuǎn)離了功名，活一輩子都不會老，

活一輩子，還是別人的女兒，女婿和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