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岱敏
摘 要:《清平山堂話本》較好保留了早期話本小說的風貌,對探討宋元時代兩性關系模式具有參考意義。從男女兩性關系的博弈來看,話本中的男女之間主要構成了“拯救與被拯救”、“色誘與被色誘”、“輔助與被輔助”三種關系模式,并在敘事模式上具有一定的類型化特征。而在兩性關系模式的背后,折射的是男權統(tǒng)治性別語境下的情色觀念和女禍觀念。
關鍵詞:清平山堂話本;宋元;兩性關系
宋元話本中塑造了不少獨特的女性形象,她們勇敢地表達自己對婚姻命運的訴求,主動爭取個人權利,甚至于在情欲上有著迥別于其他文學女性的開放,這是市井文學獨有的魅力。然而我們目前所看到的宋元話本小說多數已經過文人的改編潤色。早期宋元話本小說所呈現(xiàn)的究竟是怎樣的女性?其所構建的又是怎樣的兩性關系模式呢?
明代洪楩編刊的《清平山堂話本》,應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話本小說集,其中收錄多為宋元舊篇。目前學界多認為這部集子的匯集出版并未經過特意的修整,因而也保留了宋元話本最原始的形態(tài)和風貌。換言之,《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宋元舊篇很可能是現(xiàn)存的較少為文人改編潤色,最接近宋元話本小說原貌的作品。
筆者在此擬以《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宋元舊篇①為研究對象,對早期宋元話本小說中的兩性關系模式進行探討,并追溯其背后的性別觀念。
一、男女博弈的兩性關系模式
情愛故事往往涉及到兩性關系中的男女博弈。宋元以前的小說作品多以男性意愿為主,由男性推動甚至直接決定事件的發(fā)展方向。但《清平山堂話本》中卻呈現(xiàn)有趣的變化。在這些話本小說中,女性逐漸成為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重要角色乃至主角,而這一改變也直接反映在話本小說中的兩性關系模式上?!肚迤缴教迷挶尽匪卧f篇中的兩性關系主要有三種模式:
(一)“拯救與被拯救”
這一模式下的女性形象多為妓女或賢婦,她們賢惠溫柔,卻完全籠罩在男性的意愿下。她們在兩性關系中往往處于弱勢,被動等待男性的拯救。在敘事模式上,這類故事一般呈現(xiàn)為:①女性落難(有時是由男性故意導致的);②男性拯救。
以《簡帖和尚》為例,這部作品講述的是一樁關于奪妻的公案傳奇。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皇甫松的妻子在兩性關系中始終處于被拯救的弱勢地位。當她在被丈夫休出家門后,得倚靠罪魁禍首來“拯救”;而當她得知真相后,也只能依賴丈夫來拯救,她的命運從始至終都未掌握在自己手上。她僅僅是這場公案中引發(fā)和尚邪念的導火索,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真正決定故事發(fā)展方向的只有皇甫松與和尚兩個男性。
無法否認,在“拯救與被拯救”的兩性關系模式下,女性能發(fā)揮的能動作用極少。這一兩性關系模式也是宋元以前文學作品中較為常見的。
(二)“色誘與被色誘”
這一模式下的女性形象多為女妖或淫婦,她們美麗動人,毫無掩飾地袒露自己的情欲,在兩性關系中往往處于主動地位,與男性之間構成了“色誘——被色誘”的兩性關系模式。在敘事模式上,《清平山堂話本》主要呈現(xiàn)了兩種故事類型。
一是女妖惑人,其敘事模式一般是:①女妖色誘男性;②男性醒悟,找人除妖。如《西湖三塔記》《洛陽三怪記》中,皆是女妖化人,主動與凡間男子結為夫妻,轉頭卻殺人剖心。這些話本所塑造的女妖如花似玉,但同時又心狠手辣,全無情義可言。而在兩性關系中,她們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出于情欲而主動誘惑男性,出于妖的本能而殺人剖心心,最終被暴力鎮(zhèn)壓。
二是淫婦毀家,其敘事模式大體是:①已婚女性色誘第三者;②家室不寧,已婚女性受到嚴懲。如《錯認尸》中,喬俊妾室周氏因情欲而在兩性關系中占據主動地位,并成為故事悲劇的導火索。而《刎頸鴛鴦會》更是將這種關系模式刻畫到極致。女主人公蔣淑珍完全呈現(xiàn)出一種純然的情欲狀態(tài)。故事伊始就交代她“心中只是好些風月”,她在追求情欲時幾乎完全喪失理智,在兩性關系中始終處于主動色誘狀態(tài),毫不遮掩,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欲望。蔣淑珍這一女性形象在眾多情愛故事中不可謂不特別。
(三)輔助與被輔助
這一模式下的女性形象多為賢婦,她們才貌雙全,對婚姻有自己的想法,并在事業(yè)上對男性傾囊相助。她們與男性之間構成了“輔助——被輔助”的兩性關系模式,如《風月瑞仙亭》?!妒酚洝酚小端抉R相如列傳》,記載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風月瑞仙亭》應是敷衍史傳而來。但與史傳不同的是,話本中的卓文君在一開始便因司馬相如的才華而對其另眼相看,后來更是主動與其相見私奔。而面對司馬相如家徒四壁的窘境,她更是坦率表白心跡。話本所塑造的卓文君在兩性關系中更多的是處于主動地位,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面對困境積極樂觀,這與正傳中矜持文雅、柔弱美麗的閨閣少女顯然略有不同,但卻恰好反映了話本小說的市井特征。
二、兩性關系模式下的性別觀念
事實上,無論是以男性為主導的拯救與被拯救模式,還是以女性為主動的色誘與被色誘模式,其本質都是男權統(tǒng)治語境下的性別觀念映照,而其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性別觀念,便是情色觀念和女禍觀念。
(一)意亂情迷的情色觀念
情色是兩性關系避不開的話題。在《清平山堂話本》宋元舊篇中,無論兩性之間處于哪種關系模式,情色觀念始終是貫穿其中的。但在具體的作品中,敘述者往往將女性設定為情色的符號,從外貌到行為心理對其進行摹寫。
在外貌的摹寫上,《清平山堂話本》所呈現(xiàn)的女性美是單一化、淺薄化,甚至于千篇一律的。敘述者將視角對準了女性的外貌特征,同時似乎并不打算在這些女性角色上花費過多心力,以至于對她們的摹寫呈現(xiàn)出驚人的公式化,甚至充滿情色賞玩意味。
而在心理與行為摹寫上,女性甚至成為情色的化身?!敦仡i鴛鴦會》將蔣淑珍沉浸于性欲的心理摹寫得幾近露骨。而這樣單純追逐著性欲的蔣淑珍,實則是被敘述者否定的。男權統(tǒng)治性別語境下的敘述者自始至終都未肯定女性追求情欲的正當性,反而是通過一種妖魔化的摹寫來將其否定。
事實上,這樣一種基于男性視角的情色觀念在兩性關系中是不平等的。它從男性視角對女性進行審視,從情色上摹寫女性,同時卻又否定女性的情欲追求,從未真正關注到女性的個體價值。但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承認,《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宋元舊篇是鮮有的將兩性關系中的情色——特別是女性的情色如此直白袒露地抒寫出來的作品。這一點恰恰反映了宋元話本的時代屬性以及市民階層屬性,也反映了女性在文學作品乃是時代社會上日益凸顯的存在。
(二)女禍觀念
女禍是中國古代兩性關系中頻繁涉及的話題。在《清平山堂話本》中,女禍觀念主要呈現(xiàn)在兩方面。
一方面,在情節(jié)模式的設計上,女性往往成為招惹禍事的導火索。比如《曹陽明錯勘贓記》中,曹陽明執(zhí)意求娶胡小桃,結果差點死于非命。而在《西湖三塔記》中,女性更是被直接異化為殺人剖心的女妖。
另一方面,從話本引用的詩詞中,我們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女禍觀念的固執(zhí)存在。如“峨眉本是嬋娟刀,殺盡風流世上人(《刎頸鴛鴦會》)”、“做出百般嬌體態(tài),生成一片歹心腸(《曹陽明錯勘贓記》)”,敘述者不厭其煩地強調女性的危害,勸導男性勿要為女性所惑,而男性卻成為所謂的“受害者”。
女禍觀念是男權統(tǒng)治性別語境中對女性個體價值和生命的漠視,是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壓迫的體現(xiàn)。這樣一種觀念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乃至整個中國社會中長期存在著,而宋元話本小說僅是它的一個載體。但與此同時,當《清平山堂話本》將女性逐漸提升為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重要角色——哪怕是作為反面角色存在,當女性在兩性關系模式中開始有了占據主動地位的機會——哪怕其本質上仍是以男性為主導時,恰恰也表明了女性的地位和作用已經逐漸凸顯出來,甚至于得到重視,哪怕是一種無意識的重視。而這樣一種重視,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逐漸成就了后來無數文學作品中那些自由勇敢而又煥發(fā)著個人魅力的女性形象。
三、結語
早期話本小說的兩性關系模式,本質上仍是以男性視角審視女性的存在,漠視女性的個體價值乃至生命,反映的也仍是男權統(tǒng)治下的男尊女卑社會心理現(xiàn)象。但在此基礎上,《清平山堂話本》能推動女性成為敘事模式中的重要角色,將女性情欲直白地袒露出來,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宋元時代市民階層中女性的存在已經得到逐漸凸顯出來,甚至于得到一種無意識的重視。因而,從早期宋元話本小說兩性關系模式的探討來看,宋元話本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確實存在著所謂反封建反傳統(tǒng)精神的反映,雖然這種反映其實是無意識的,甚至其本身存在是維護封建傳統(tǒng)的。
注釋:
①考慮到《清平山堂話本》中的部分作品斷代目前仍存疑,筆者在此列出本文具體研究文本,以備參考。本文以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程毅中《宋元話本》為主要參照,選取為宋元舊篇的作品分別是:《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簡帖和尚》《西湖三塔記》《合同文字記》《風月瑞仙亭》《快嘴李翠蓮記》《洛陽三怪記》《陳巡檢梅嶺失妻記》《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刎頸鴛鴦會》《楊溫攔路虎傳》《花燈橋蓮女成佛記》《曹陽明錯勘贓記》《錯認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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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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