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軍
一
聞先生時常懷念從前的火車,應與2005年的一次南下旅行有關。
聞先生是個寫小說的男人,也寫過話劇和電視劇。那年他四十三歲,但是離婚已有八年。離婚之后的聞先生基本上漂在北京,他以一部長篇電視劇的稿費在雙井橋附近一個體面的小區(qū),買下了一套四室兩廳。那時候北京的房價不貴。對于那次旅行,聞先生現(xiàn)在只記得是2005年的春末,小區(qū)里的樹都綠了,花也開得茂盛,卻忘記了具體的日期。但是他又準確地記得,那是從北京開出的十一點零八分的一趟車,Z字頭的,那種藍白相間的列車。這個時刻出發(fā)我很從容,聞先生說,既避開了北京交通的高峰,又解決了吃飯問題。
聞先生歷來不喜歡坐飛機,對于他這樣一個仿佛永遠在路上的男人,飛行無疑等于恐懼。人懸在萬米高空,最大的渴望就是腳踏實地——多年前他曾在一篇小說里這樣寫道。所以,聞先生毅然選擇了火車,訂的是軟臥,還是下鋪。不過,熟悉他的人都心下明白,戴著近視眼鏡的聞先生其實是個膽小而又妄為的男人,看似斯文,骨子里卻不安分。聞先生喜歡坐火車,與其幻想中的一次或者又一次的旅行艷遇期待有關。事實上,他的兩任女友也都是在火車包廂里聊上的。
這趟車的終點站是深圳,聞先生的目的地是廣州,去參加一個筆會。從北京到廣州,行程二十一個小時。對于一場可能發(fā)生的不期而至的艷遇,時間顯得富裕。聞先生是自信的。出發(fā)之前的一周,聞先生理了發(fā),養(yǎng)過幾天后的發(fā)型看上去非常自然。他又換了一副無邊框的眼鏡,配上暗藍色的皮夾克、米色的風衣和棕色的條絨褲,對這種不經意的搭配裝束,聞先生感到滿意。那個上午出門,他還特意借電梯里不銹鋼鏡面審視了一眼。
氣質。聞先生覺得自己還算一個有氣質的男人。
那趟車不擁擠,大概與行程太長有關,不能朝發(fā)夕至。很多人不喜歡在火車上過夜,這與聞先生相反。以往的經驗證明,夜行火車其實意味深長。有一年去拉斯維加斯,聞先生還去看了一處專供偷情的場所,每個房間都布置得像攝影棚的場景,有樹林,有馬棚,有游泳池,當然還有軟臥車廂?,F(xiàn)在聞先生已經走到了軟臥車廂,8號,只看見一名乘務員在換垃圾袋,顯得很安靜。聞先生找到自己的包廂,拉開門,便嚇了一跳——一個穿紅羊絨衫、牛仔褲、梳一根短辮、身材高挑的女人正在床鋪上收拾化妝袋,卻把一只長腿倒架在對面的上鋪。
這形象是絕美的,一種無法想象的美。時隔十多年,聞先生還這樣對人說;她肯定是位舞蹈演員,應該是跳芭蕾的。這種造型在舞臺上騰空而起就是“倒踢紫金冠”,這個畫面至今還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觸。
聞先生足足欣賞了一會,才輕輕咳了一聲。
女人這才意識到有人來了,便輕松自如地把腿收了回來。
不好意思,她說,我有練功的習慣……
說話間女人的臉頰泛紅了,略顯拘謹。
沒事的,聞先生微笑著說,你接著練,我正好出去抽支煙。
聞先生把隨身的行李箱推到一邊,就離開了。他走到車廂連接處,點上香煙,“倒踢紫金冠”的形象再次清晰地浮面而出。好看,聞先生用勁吸了口煙,太好看了!然后再回頭仔細去想那女人的容貌與其他。雖是驚鴻一瞥,聞先生也大致看清楚了。女人同樣是好看的,眼睛很亮,一副好身材,那根獨辮也顯得精神,看上去應該有三十出頭吧?這么想著,聞先生就覺得很享受。在未來即將開始的漫長的二十一個小時里,他會認真咀嚼這一過程。他不能不感到享受。
一支煙抽完,列車移動起來。聞先生抬腕看了一下表,十一點零八分,列車正點發(fā)車。這是春天里北京十一點零八分的火車,聞先生記下了這個時刻,卻依舊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不斷掠過的景色。明媚的陽光映照在玻璃上,跳動著,給人一種溫馨活潑的感覺,更像是舞臺。在這樣的布景和燈光映襯下,一個美麗女人以“倒踢紫金冠”的姿態(tài)懸浮在空中,一路陪伴著我們的聞先生……
很多年前,一位前輩詩人,站在這塊新生的土地上,對著蒼茫的天空喊了一句——“時間開始了!”
聞先生的時間似乎也開始了。
二
聞先生回到包廂,女人已經收拾停當了,正沏上一杯枸杞紅棗茶。聞先生注意到,女人的手指也很長。這就是一個為藝術而生的女人。此刻包廂里就他們兩個,暫時不會有人打擾他們。這是個好的開始,聞先生想著,和這樣一個好看的女人一路聊到廣州,實在是上帝的垂愛。
您到哪?女人客氣地問道,我是終點站深圳。
我到廣州,聞先生說,比你早一站。
我去看朋友。
哦,我去開會。
您怎么稱呼?
姓聞,新聞的聞。
聞一多的聞?
對。
我姓柳,柳樹的柳。
聞先生本想說“柳如是的柳”,覺得有賣弄之嫌,就改口說,這個姓很配你的職業(yè)——你應該是從事舞蹈的吧?
以前在部隊文工團跳芭蕾,現(xiàn)在轉業(yè)了,在北京一家國企打雜。您是做什么的?
我嘛,是從事文字工作的。
記者,還是編輯?
差不多,無非就是寫寫字。
寫字挺好的,干凈。
寫字干凈?以前交往的女人基本上都說寫字好辛苦?;蛘邌枺瑢懽謷赍X好難吧?眼下的這個女人卻說干凈,新鮮。聞先生正想著,女人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便出去接聽了,以此結束了這場不咸不淡的談話。后來聞先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為什么當時不對她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呢?這個時代作家早就不是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頭銜,不過一份職業(yè)而已。他也沒有多大的名氣。如果說帶“家”的稱謂有自我抬高之嫌,他也可以換一種說法,比如“寫小說的”或者“編劇”。但是他卻選擇了最乏味的一種表達——從事文字工作,儼然一副公務員的腔調。他曾經在機關混跡八年,回想起來完全是在浪費生命。其實那個瞬間,聞先生頭腦里轉悠的,是一片風景,是他自認為既能夠凸顯才華,又可以引起女人贊嘆的一個聯(lián)想?!奥劇焙汀傲薄獌蓚€姓氏讓他想到了西湖八景之一的“柳浪聞鶯”,他正打算怎樣才能得體地把話題引到這片風景上,女人的手機便沖撞進來,于是這聯(lián)想中的景致頃刻間就破敗了。
女人的這個電話有點長。聞先生靠在被子上,再用車廂里的過期報紙墊腳,把腿放平,看似安靜地翻著一本隨身帶來的書——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自傳《魔燈》。他喜歡這個瑞典人的作品,實際上他一直在想那個女人的電話,揣度電話另一端是誰?;蛟S就是她那位深圳的朋友吧,應該是個男人,做生意的還是當官的?聞先生忽然覺得自己這么想有點無聊,這種俗氣的念頭幾乎湮滅了腦海里的那幅“倒踢紫金冠”。他禁不住低聲罵了句粗話。
列車廣播通知,午餐的時間到了,餐車在9號車廂。
餐車就在隔壁,聞先生卻不覺得餓,毫無食欲,卻起了睡意。他勉強看了幾行書,就覺得頭暈得厲害,索性把書擱到茶幾上,側身睡去。眼睛一閉,“倒踢紫金冠”便回來了,但是和前面相比,只有輪廓,沒有了形象。
列車行駛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聞先生居然睡了一覺,還做了一個完整的夢。那是遙遠的鄉(xiāng)村夏夜,少年的他擠在稻場上看露天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芭蕾舞,覺得好奇怪,為什么銀幕上的女人要用腳尖走路呢?那不吃力嗎?實際上這是一次回憶,夢中所見都是紀實,只有一個畫面屬于夢境。那就是,電影里的吳清華突然一個“倒踢紫金冠”,直接沖出了銀幕,向他逼來,尖尖的舞鞋差點刺到了他的眼睛……
聞先生?聞先生?
哦,我睡著了嗎?還真是……
聞先生睜開眼,感覺陽光已經明顯西斜了。他看了一下表,老天,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他戴上眼鏡,看見對面的女人正看著他,手里拿著他的那本《魔燈》。
您剛才叫了一聲,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女人說。
聞先生坐起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昨晚趕稿子,睡晚了。
你們做文字工作的,是不是經常熬夜?那可對身體不好啊。
確實不好……
說著,聞先生就出去了,進了盥洗室。鏡面磨損得厲害。鏡子里的那張臉怎么看都不精神,顯得疲憊,而且,鬢角的白發(fā)顯得明顯。聞先生不禁嘆了口氣,然后便自責不該睡得這么沉。三個小時。三個小時就這么白白浪費了。
等他回到包廂,女人已經把《魔燈》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女人說,不好意思,沒經過您的同意。
沒事,你接著看。
我未必看得懂。但我知道伯格曼,也看過他的幾部片子,像《野草莓》《第七封印》什么的。
喜歡嗎?
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不太懂的,但是能感覺到他跟別的導演不一樣。
這些電影都是在部隊看的?
是在朋友家里看的。
就是深圳的那位?
不是,是我……以前的搭檔。他雖然是跳舞的,但興趣很廣泛,知識面算寬的,父母也是文化人。
看來你對這位朋友印象很好,恕我直言,我感覺你們不是一般的朋友。你說是搭檔,我也覺得不是一般的搭檔。我這么說,你不介意吧?
您為什么這么認為呢?
你剛才說話,出現(xiàn)了一點停頓,我注意到了。
你這人很敏銳呢,女人隨意地把辮子由胸前送到身后,說:是的,我們以前是朋友,也是搭檔。后來做了夫妻……兩年前又散了伙——不復雜吧?
說著,女人哈哈笑了起來。
如果你覺得方便,可以對我說說嗎?
可以呀,女人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是,你得答應我,不能往報紙上寫。
我答應。
三
我以前是不在意我丈夫的,不對,現(xiàn)在得說是前夫了。真的不在意。他很優(yōu)秀,是舞蹈隊的副隊長。演員嘛,帥氣很正常。他這人有點高傲,平時喜歡讀書、看碟,除了工作關系,我們私下里連頓飯也沒吃過。我其實也不在乎他,你家境好條件好關我什么事?我無非就是練功、演出,再練功、再演出??墒菦]想到,一次演出——很重要的演出,拉近了我們的關系。
您這個年紀應該看過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吧?我們團當時復排這個戲,但演出的都是折子,舞蹈隊人少,陣容不齊,演不了整場的大戲,只能演折子。第一場“常青指路”,我演吳清華,他是洪常青。那天晚上的演出,是歡迎軍區(qū)首長視察。打頭炮的就是“常青指路”。其實我們并不緊張,這戲都演過很多遍了呀??墒钦l能想到,偏偏就出了差錯!還記得有段雙人舞嗎?有轉圈,有托舉,不知咋的,他一不留神就把手伸進了我的袖口——那袖子可寬大呢,伸進去應該很容易抽出來的,可他用力太猛,伸進去的手居然就被我的文胸纏住了,一時就沒抽出來,天哪,臺下可就一片哄笑,我隱約看見第五排中間的人站起來了,然后,幾個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就當笑話傳開了,說洪常青把手伸進了吳清華的袖子里,還不想抽出來。這么一鬧開,就成了政治問題。他先是停職反省,后來連演出都不讓他參加了,就在團里當勤雜。等那年我們下基層巡演回來,他已經轉業(yè)了。部隊嘛,歷來是很嚴肅的。
連頓送行的飯都沒吃,我突然就覺得好難過。再說了,這事也不能完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我也有責任的,畢竟是兩個人的舞蹈嘛,是有配合的,即使出了舞臺事故,也得互相彌補、解決??晌耶敃r確實是慌亂了,眼巴巴地看著他怎么把手從我袖子里抽出來。那天晚上——我指的是我們巡演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哭了,為他感到委屈。半夜起來,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給他寫信,向他道歉,安慰他,鼓勵他到地方之后不要背思想包袱……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就這樣一來二往,我們通信越來越頻繁。那個時期大家已經不怎么寫信了,用手機的人開始多了。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保留著我們當初的通信。他是石家莊人,離北京很近。等我們開始有點戀愛的苗頭時,我就去石家莊找他了。伯格曼的電影就是這個時候在他那里看到的。每看一部片子,他都跟我解釋,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但特別喜歡聽他解釋,他自說自話,我卻聽得津津有味。他越解釋,我就越崇拜他。兩年后,我也轉業(yè)了。什么都不說,水到渠成,結婚吧。我們結婚在戰(zhàn)友中間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佳話,說當初洪常青不想把手從吳清華袖子里抽出來,原來都是鋪墊什么的。總之,那幾年我們過得好開心。
我轉業(yè)在一家國企,我一個跳舞的什么都不會,只能在辦公室打雜。還好,我負責打字文印,不難,還是單獨的一間屋。所以我經常沒事的時候,就像您剛才看見那樣,把一條腿擱到文件柜上,就這樣在電腦上打字,感覺筋骨特別舒展。有一回讓我們老板看見了,同樣也是嚇了一跳,說小柳你沒啥毛病吧,我立正報告,老板,我不練功,天陰下雨腰腿會痛的。老板倒很開明,后來還讓主任給我調了間大點的屋子,說好讓小柳活動身子骨。
我那位這時候也在做生意,承攬工程什么的。他家有些人脈,很快就掙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就給我買了車和手機。有了手機,自然就不再寫信了。其實自打我們結婚之后我們就沒寫過信,人結婚了難道就不寫信嗎?我喜歡看他寫字的樣子,他的字我覺得也蠻好看。原來我們計劃是在北京安家,他也想把公司遷過來,要么重新注冊一個,畢竟是首都嘛??珊髞硭牧酥饕猓f石家莊那頭活還挺多,反倒是北京競爭太強,不好弄。我信了。我說要不我去石家莊得了,一家人別老這么分著。我這么一說,他又改口了,說悶頭再干上一年,干脆在北京買個別墅,一步到位。我還是信了。結果……
女人說到這里,包廂的門被人從外面移開了。乘務員帶著一個看上去很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乘務員指了指聞先生的上鋪,對那人說,那是你的鋪。這人是臨時補辦軟臥手續(xù)的,所以他的介入,便讓包廂里的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幾乎同時把身體往里端挪了挪。魁梧的男人也并不和他們打招呼,把自己的行李箱舉過頭頂,“咣”的一下扔到了行李架上,手腕上的金表特別醒目,然后把皮鞋一脫,從聞先生面前直接爬到了上鋪。一股腳臭氣頓時就彌漫開來。
好在列車廣播通知,晚餐的時間到了。
聞先生說:今兒我得請你,謝謝你給我講了這么動聽的故事。
女人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正好,我?guī)е黄科樟_旺斯的紅酒呢。
說著,女人在紅毛衣外面隨意搭了件藍色的大格子披肩,再從行李袋里拿出一瓶紅酒,就與聞先生一起往餐車去了。女人走在前面,這么好看而優(yōu)雅的女人,手里卻拿著一瓶紅酒,這讓她的背影透出一股江湖氣。這也挺好。關于江湖,聞先生曾在一部書中這樣寫道:江湖是一個世界。一個夾在現(xiàn)實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間的那個世界,那該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那部書沒有描述。
外面的天色轉暗了,西邊的晚霞還在車窗玻璃上流淌。這趟車的餐車布置得很雅致,旅客不多,兩人相對而坐,聞先生把菜譜推到女人面前,說:你點,但愿能配得起你這瓶法國紅酒。
喝酒就是一個氣氛嘛。
你看上去可不像個能喝酒的。
以前不行,現(xiàn)在可以。服務生——
服務生很快就到了跟前。女人說,麻煩你幫我們開一下酒,再拿兩只高腳酒杯,謝謝!
這時候餐車的背景樂曲換上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仿佛就是為了配合這場屬于兩個人的晚餐。這也是聞先生喜歡的曲目,他只聽古典音樂。第一次聽這曲子,是在美國電影《戰(zhàn)爭與和平》中,美麗絕倫的奧黛麗·赫本踏著這典型的華爾茲節(jié)奏,翩翩起舞的畫面讓他無法釋懷。而現(xiàn)在,對面的女人又讓他有了另樣的感慨,他看著女人,本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哪說起。聞先生說:這是我喜歡的曲子。
女人有了短暫的沉默,然后輕嘆道:我們以前經常跳這段曲子。
說話間女人的眼睛濕了,她看著窗外,似乎是在掩飾著內心的不平靜。暮色讓她的面容看上去有了些倦意。這一刻男人好想握住女人的手,但是沒有。
服務生替他們把酒斟好,一看就很地道。女人和男人同時舉起酒杯,女人說:為了相遇,干杯!
男人便重復了女人的話,一字不差。
四
在男人看來,剛才他不是在與一個女人喝酒,而是隨著肖斯塔科維奇的旋律,跳了一段雙人舞。他們跳得很隨意,純屬即興發(fā)揮,當然也不可能發(fā)生男人的手伸到女人袖子里的事故。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像風衣一樣披在身上,讓他感到舒心和愜意。時間已經有些晚了,他們是最后離開餐車的旅客。但他們暫時還不想回到包廂,就坐在走廊折疊座上。
不速之客。男人看了一眼包廂說,隔著門我都能聞到那股味。
好在我?guī)Я丝谡帧?/p>
戴口罩能睡覺嗎?
可以?。∥覀円郧跋禄鶎?,經常這么做。
不影響呼吸嗎?
凡事習慣了就沒啥。你要嗎?我這有富余的。
我肯定不習慣……接著說你的故事吧。
女人卻顯得有些猶豫了?;蛟S因為這是在外面,時而有人經過,不適合說私密的事。少了一道門,就仿佛隔墻有耳。男人這么想著,便說:不好意思,我好像難為你了。
那倒不是,女人理了一下頭發(fā)說,突然覺得沒啥好說的了。這種故事其實都很俗套,無非就是外面有小三、小四,結局大同小異。做生意的人嘛,我現(xiàn)在好像也不怎么怪他。只是有時候很懷念……我特別懷念他給我講解伯格曼的日子……那時候我們很窮啊,但是過得很開心。我納悶的是,怎么人一有了錢,身上的氣味就變了呢?
氣味?
就是氣味不對了。出事之后,他對我下跪求饒過,說了一大堆理由,還說我們馬上要個孩子,但是……
你不想給他機會?
怎么說呢?我這人其實還算大度,這種破事也能帶得過的,老了就成了笑話嘛??墒俏也淮姷氖撬臍馕?,感覺和原來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了,連說話的手勢都讓我陌生,甚至討厭。這個我忍受不了。
這時候一位乘務員走過來,提醒他們該休息了。男人看了看表,已經是接近十二點了。
他們回到了包廂,那位魁梧的旅客正在起勁打著呼嚕,像潮汐一般,一波接著一波。女人低聲說,完了,不僅要戴口罩,還得加上耳塞。
他們都躺下了。男人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換上另一個男人,她還會接受邀請一起共進晚餐并品嘗法國紅酒嗎?這是他關心的問題,卻始終開不了口。意外的是,這時候女人欠起身,拿起茶幾上的報紙,卷成一只長筒,從茶幾下面伸到男人那端。女人對著“話筒”說:知道我今晚為什么要請你喝酒嗎?
女人的話因為“話筒”的效果,顯得清晰而親切。
男人對著“話筒”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是因為一件道具。
道具?
就是那本《魔燈》——我喜歡和讀書人聊天。
謝謝……但《魔燈》可不是道具啊。
我可沒有一點貶義啊,千萬別介意。
怎么會呢?
晚安……
晚安……
有些激動的聞先生一時無法入睡,從內心里感謝這盞“魔燈”,讓這個夜晚變得如此明媚。他手里還拿著那卷報紙。女人的這一舉動,讓他覺得好可愛。臥榻之側,躺著一位美麗而可愛的女人,怎么能入睡呢?而且在他看來,這個舉動多少還帶有一點曖昧。他有點后悔了,剛才在餐車里為什么沒有握住她的手呢?不敢,還是不肯?很長時間過去后,回想起這次不尋常的旅行,男人還是不無感慨:正如遇見一件珍愛的禮物,你是不會輕易上手的。有一種女人,會讓男人心生怯懦,自覺保持距離,或者,讓男人有個正經男人的樣子。聞先生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種。
五
列車抵達廣州的時間是翌日上午八點多。是一個陰雨的天氣,因此看起來像是清晨。聞先生在列車的廣播聲中醒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對面的床鋪空了,被子疊得很整齊。他戴上眼鏡,女人隨身的行李箱還在原來的位置,只是茶幾上的化妝袋不見了。他想她應該是去了盥洗室。上鋪的那個魁梧的男人也不見了,大概是中途在韶關什么地方下了車吧??磥砻篮玫男蜗筮€是壓制住了骯臟的空氣,聞先生昨晚還是睡了一會兒。這一覺照樣睡得很沉,但這次沒有夢,一點夢的痕跡都沒有,仿佛生命裁掉了一截。列車剛停穩(wěn),聞先生的手機便響了,然后就聽到了接站的朋友聲音,問在哪個車廂。聞先生說在8號,對方說知道了,他們的車就停在站臺上,馬上就到。聞先生想,這哥們的路子可真大,能直接把車開進站臺接客,一般人可做不到。不一會,包廂的門就打開了,接站的朋友和一位穿著鐵路制服的男人出現(xiàn)在門外,朋友上來就是握手,遞煙,再夸大其詞地把聞先生介紹一番,穿制服的便滿臉歡笑地為聞先生拿起了行李箱。這時刻上下車的人很多,車廂里顯得異常嘈雜。聞先生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看上去像是一次匆忙的綁架。下了車,果然站臺上停著一輛奧迪A6,很氣派,感覺是在冒充要人。年輕的司機替聞先生打開后面的車門,等聞先生和朋友自兩邊上車,立即就發(fā)動起來。幾經周折,車自后門出了廣州站,聞先生一抬頭,就看見了那趟自北京發(fā)出的十一點零八分的列車,正呼嘯而去。他突然說了句:不好。
朋友就問,是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落在火車上?
聞先生憋了一會才說:《魔燈》……
魔燈?什么魔燈?
伯格曼的自傳……
一本書嘛!看你都急出了汗!
聞先生本想立即驅車趕赴深圳火車站。但是,汽車是跑不過火車的,即便他趕到了,女人也早已被那位深圳的朋友接走了。他只能打消這個念頭,內心卻更加不安。不可能再次遇見了,再也不可能了。他沮喪地想著。聞先生從后視鏡里看見了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怎么看都覺得不像是自己的臉,不禁一聲嘆息,閉上了眼睛。他希望再次清晰地看見“倒踢紫金冠”,但是,這回只有形象,卻沒有輪廓……
女人的形象就懸浮在男人的眼前,飄忽不定。聞先生不相信女人剛才是在刻意回避,沒有這種可能。他認為事實應該是這樣——女人知道到廣州了,便及時去了盥洗室,好干干凈凈地與邂逅的這位喜歡伯格曼的男人道別,然后,他們互留聯(lián)絡方式,以便今后在北京接著聊,接著喝。會是這樣嗎?會的!但是,女人回來后,發(fā)現(xiàn)包廂已經空了,那個從事文字工作的男人竟是不辭而別,留下的只有那本《魔燈》——是無意中落下的還是故意的安排?這種明顯的缺乏教養(yǎng)會讓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難受嗎?還是氣憤或者不屑?最糟糕的一幕是,女人從盥洗室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他正被人裹挾著離開,她卻沒有叫住他?;蛘?,不想叫住他……
外面的雨下大了。
很多次,聞先生想把這次旅行經歷寫出來,登到《北京晚報》上。最好是一個月的連載。他想,或許柳女士能在這一個月期間,偶爾遇見這張北京城家喻戶曉的報紙,讀到他的文章,與他重新聯(lián)系上。這是極有可能的。但最終還是沒有這么做。他答應過她,不會把這些寫到報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