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艷清[廣西科技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廣西 來賓 546199]
母親辛勞,自古已然。馬永珍筆下的母親,與《詩經·邶風·凱風》中那位“劬勞”“圣善”的母親一樣,在艱苦的歲月里,肩上壓著持家和育子的重擔,每天,“母親穿好黎明這件衣服/甚至來不及系好滿天星斗/就開始忙碌”(《母親只送我萬道霞光》);拔麥子、背胡麻、鏟冰草、拔棉蓬、拾麥穗、放羊牛、挖柴、拾糞、挖野菜、挖草藥、馱水桶、背雪、背冰塊……(《和母親聊天》),長年四季,沒完沒了地操勞,即使身懷六甲,也不能稍做歇息:“背子上背著大姐的哭聲/磨棍上趴著我的饑餓/肚子里懷著三弟的蠕動/黃昏的磨道里/母親正在搡磨//磨盤很重 母親的力氣大極了/用一根老榆木磨棍 就把/天和地推動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搡磨》)。
在西北廣袤荒涼的土地上,生活資源相對匱乏,為了生存和發(fā)展,那里的人們常常要付出更多艱辛的勞動代價。與廣大普通的農村勞動婦女一樣,詩中的母親勤勞持家,養(yǎng)兒育女,含辛茹苦,任勞任怨,集中體現了傳統(tǒng)勞動婦女秉持的優(yōu)良品格。馬永珍的詩篇,摹寫的是自己的母親,映照出的則是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透過詩中的母親,讀者可以窺見當地半耕半牧的生產方式和普遍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了解到他們貧困的物質生活與茂盛的精神信仰。他詩中揭示的母親與世界的關系,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時代特征。因而,這位母親成為“典型環(huán)境”里廣大勞動婦女的典型代表,顯現了“人生世相的返照”。
如果說,上文所述母親體現出西北農村這一“典型環(huán)境”里諸多勞動婦女“共相”的話,那么,詩中母親所體現出的“圣善”,則更多地刻畫出她的“典型性格”。她的善,首先體現在對兒女的仁慈上:
她說她要把“疼”字
繡在自己的心口窩窩上
帶走;還說——
她把人世間所有的疼都帶走后
到兒女上就沒有了
——《母親要做針線活》
母親偷了兩碗農業(yè)隊喂騾馬的秕麥子
被管理員堵在門口
那年我兩歲剛出完水痘
好幾天沒有吃飯奄奄一息
在炕上躺著
站不起來
母親給她親三爸
管理員跪下了
那天我吃了一大碗白面條
站起來了
會走了
從那以后母親的腿一直在疼……
——《母親腿疼》
有多么仁慈的母親,就有多么深厚的母愛!為了兒女能永享健康、快樂,母親甘愿代孩子們受盡一切苦痛;為了病中的小兒能健康地站起、能正常地走路,自己不惜放下尊嚴,雙膝跪到生疼。
當然,母親的愛絕不止于此,她恪守道德的善,注重對兒女良好品質的培養(yǎng)與教導:“金盆爛了分量在……/窮要窮得有志氣啊”(《打三弟》)。她言傳身教,樂善好施。不僅關愛自己的孩子和家人,對于其他需要關愛的孩子、家畜、小動物,甚至花草,她也毫無保留地施予恩慈。如她關愛失去親媽的侄子,引起了親生小兒的嫉妒:“五弟常常抱怨媽媽偏心眼/誰是親兒子啊”(《愛堂兄弟》);又如她關愛失去狗媽媽的狗娃子:“再三叮囑我/給那三只沒娘的可憐的狗娃子/要多喂幾次食,把麥草鋪得厚厚的/給狗窯門上/再掛上層棉布門簾子”(《母親的擔心》)。
母親是位虔誠的穆斯林,她自覺遵從宗教教義,與儒家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道德典范高度契合;倘若說關愛侄子和狗娃子,尚屬社會倫理的范疇,那么她對野生麻雀的同情、對路邊落英的憐惜,則可謂是達到宗教“眾生平等”境界后“博愛”思想的自然流露。如面對被“我”用彈弓打死的麻雀:“母親眼淚嘩嘩地說 兒啊/打她干啥哩 都是真主造的/生靈也想活命啊”(為了一口食)。
即使看見一枚凋零的花瓣,母親也會感念到落淚(《一枚花瓣》),她善感敏銳,由花及人,推己及物,愛花、惜花、哭花,流溢出的正是靈魂深處那尊重生命、珍愛萬物的悱惻情思。正是母親身上具有的這種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使她超越了一般家庭倫理“賢惠”“孝順”的普范式規(guī)約,而趨向至真至善的宗教境界。在《給奶奶治病》 一詩里,作者寫了母親如何給奶奶治便秘:“母親沖了些濃濃的洗衣粉水/用一個小管子先吸進嘴里/輕輕地慢慢地/再吐進奶奶的肛門里/這樣 奶奶每天能拉出一些/疼痛就能減少一些”。
其次就是要加大人才培養(yǎng)力度,提高大數據質量。高校是思維活躍、理念創(chuàng)新的場所,對于大數據的理解和應用也應該走在時代的前列。高校應該普及大數據理念,培養(yǎng)師生的大數據素養(yǎng),努力培養(yǎng)更多大數據專業(yè)人才。21世紀人才質量的高低才是決定一個行業(yè)競爭力的關鍵。作為一門新的領域,專業(yè)人才的缺失將限制大數據的發(fā)展速度。高校應該充分發(fā)揮人才資源優(yōu)勢,合理開設專業(yè)課程,加大培養(yǎng)人才力度,促進大數據專業(yè)的發(fā)展。同時應該當調整教學和管理隊伍結構,合理設置管理,引進大數據專業(yè)人才,提高學習大數據應用和開發(fā)水平。
母親用常人難以做到的方式幫奶奶“治病”。同樣善良仁慈的奶奶,卻不忍心再拖累兒女,幾個月后她以絕食的方式“無常”了。時隔四十多年,“現在只要提到奶奶的時候/母親眼淚就嘩嘩地淌”。這真誠的眼淚,與在堂弟墳前“哭暈了好幾次”(《愛堂兄弟》)一樣,既有母親對逝者的不舍、憐愛、緬懷,也涌動著母親內心深處的內疚與無奈。日久見人心,母親對奶奶的深情厚誼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這真摯的情感仿佛一束宗教救贖的芒光,能照亮人心。
這樣一位勤勞能干、“圣善”慈愛的母親,在兒子的眼里,具有一種神性的力量,堪為“世界唯一的女神”(《唯一的女神》)。她“總是微笑著/頭戴草帽,身披萬丈光芒”。她能“打開體內取出自己的太陽/就和太陽有了相同的名分”(《母親只送我萬道霞光》)。詩人用景仰的眼光打量勞作后的母親,她“一寸一寸地直起腰來,周圍的/山巒漸漸縮小/太陽是她的草帽”(《種馬牙豆》)。此時他眼中的母親,不正是一位形象高大、頭戴光環(huán)、法力無邊的神么?!
詩人就這樣用其細致而溫厚的筆觸,在上引的諸多篇什中,從正面為母親描繪了一幅豐滿立體的畫像,恰如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大畫家拉斐爾筆下的圣母像,匯集了天下母親的諸多美德與秉性,煥發(fā)出迷人的光彩。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在《從哲學觀點看藝術》 一文中說:“藝術能特別表現某一個性,而將其他個性忽略甚至隱沒,這樣可以使鑒賞的人心里生出一種與境相印的‘情’,同時叫人看出某一個性之所以為某一個性(好像圓之所以為圓),就是所謂一種共相,一種理想?!M乎道的藝術能特別表現個性,使人感覺到共相的存在?!囆g作品的主要目的,藝術之所以有價值,就在于表現共相?!苯璐硕卧捰^照馬永珍詩中的母親形象,她是“典型環(huán)境”里的“典型人物”,其“典型性格”里又映照出天下母親大多共存的“善性”與“母性”,閃爍著人性真、善、美的光芒,成為具有“理想”色彩的“共相”。于是,她便超越了個體母親的意義,成為可供眾人愛戴和崇敬的母親,是具有人性深度與精神高度的藝術形象。
母慈子孝。在家庭中,母親的一言一行都會感化孩子。從子女對待母親的方式和態(tài)度中,可以反觀母親對孩子產生的影響。于是,在詩里,讀者就看到了一位孝順的兒子,他對母親所表現出來的恭敬、誠懇、耐心、馴良,恰恰也從側面寫出了母親的艱辛和偉大。
在童年的兒子眼里,母親是強大的、生命力旺盛的,她共生育了十二個孩子,要敬老、要育幼,終日不知疲倦地勞碌。但她終究也難逃歲月的侵襲,變得衰老羸弱、病痛纏身。詩人把對往昔歲月的追憶銜接到當下對老母入微的照料中,希望把從母親那里得到的關愛盡可能地回饋給母親,他《背母親下樓》,一次次不厭其煩;《推著母親散步》,用耐心與誠懇陪伴;他在秋寒來臨時“及時幫助母親/換好棉衣棉褲,鋪好電褥子”(《秋雨寒》);他會“一直坐在床邊守著母親”安眠(《母親睡著了》)。其中最令人動容的當屬《清晨,給母親倒尿盆》 一詩。僅憑詩題,讀者就能心中一顫——不是每位詩人都有勇氣、有才力把常人眼中不屑之瑣事、污穢之“濁物”引入詩歌大雅之堂的。詩人開篇直陳其事:
當端起尿盆時
就有一種喜悅彌漫全身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對成人尤其是病人的尿液產生好感,但是詩人卻一反常態(tài),他用“彌漫全身”的喜悅感制造了一個強烈的懸念:喜悅因何而來?尿盆里到底有何異乎尋常之物?“因為母親昨晚的尿液/沒有往日那么惡臭了”。
詩人憑借敏銳的嗅覺體察到母親病情的好轉,這正是喜悅彌漫全身的原因。好像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而令人難以置信,母親真的好轉了嗎?詩人半信半疑:“我低頭,又貪婪地聞了聞/確實,沒有往日那么惡臭/主啊,這是真的”。
詩人對散發(fā)著惡臭的尿液“貪婪地”聞了又聞,想借此迅速捕捉到母親病情好轉的信號。敬母、愛母之情溢于言表,這孝敬的舉動與當年母親口吸洗衣粉水,再吹進祖母肛門里權當潤滑劑助祖母排便,可謂同理同心、一脈相承。
莊子有言:道在屎溺,每下愈況。從祖母的大便到母親的尿液,詩人對一般人不敢寫、不想寫、不能寫的“形而下”濁物,賦予了純粹的、真摯的、高貴的情感,于是這現實生活中的“屎尿”便升華為圣潔的、感人的、豐盈的“形而上”詩境意象,于平凡處顯深情,在細微處現波瀾。此詩與《給奶奶治病》 一詩異曲同工,皆具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量。
讀馬永珍寫給母親的組詩,幾乎感覺不到他刻意的作詩技巧,其藝術表現質樸無華,不露斧鑿之痕,頗有“大巧若拙”的意味。這首先體現在他的語言上,其詩語大多是順手拈來、脫口而出的平常語、口語、俗語,俯拾皆是。袁枚曾說:“家常語入詩最妙?!泵钤诤翁??妙在明白、曉暢、簡淡、樸素的語言,帶著淳厚的鄉(xiāng)音和泥土的氣息,彌散出生活的溫度;還妙在“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能把習以為常的場景、動作、情態(tài)蘊含的詩意“喚醒”。因而其詩似平常實雋永,既樸素而含情,讀之親切,品之有味。
其次,馬永珍有些詩題平淡無奇,內容卻翻巧出新,立意深刻。“詩貴翻案”。所謂翻案,即跳出生活中的慣性思維,擺脫前人窠臼,一反常態(tài),別于常言,翻轉常理。如上文引述簡析的《清晨,給母親倒尿盆》 《給奶奶治病》等詩,敢于突破寫詩“禁區(qū)”,以“臭味濁物”寫出蘭芳美德,即是推陳出新。又如其《蘋果四十歲了》 一詩末尾一節(jié):“我無意中瞥見,母親/舌頭伸得長長的/翻來覆去地舔著剃頭刀刃/甜蜜的陽光和鐵的味道”。在禮儀、容止的規(guī)范下,成人伸長舌頭舔食器物一般會被認為是一種失態(tài),甚至是“丑”態(tài)。但此處,詩人偏偏要揭母親之“丑”。母親伸長舌頭“翻來覆去地舔著剃頭刀刃”之“不雅照”,銘刻在詩人記憶深處四十年了。當這位已逾不惑之年的兒子遠遠地端詳母親當年的“丑”態(tài)時,他卻發(fā)現母親其實是多么的神圣優(yōu)美呵!她“翻來覆去地舔”,動作描繪是形象的、惹眼的,但意蘊表達卻雋永深長,折射出的是充盈的母性之美、妻子之愛,這何嘗不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追求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至此,母親生活中的“丑”已然升華為藝術中的“美”,在“甜蜜的陽光”下,母親的形象再次熠熠生輝。
此外,馬永珍詩歌一些修辭手法的成功運用,增強了詩歌的形象性、含蓄性、音樂性等詩歌品格。略舉兩例:“三弟像一個空瓶子 在母親的心上/疼得滾過來滾過去”(《打三弟》);“那是兒子的腳印和諾言 從三千里外/歸來 一聲問候布滿血絲/也力大無窮把母親身上病痛的峰巒/搬放到一朵梅花的天空”(《母親要給我做飯》)。其詩組織形式則簡明、自然,始終蟄伏著一條明晰的情理線索。與許多其他新體詩強調的新奇性、隱晦性、跳躍性與非邏輯性相比,馬永珍的詩顯得老實本分、簡單明了、感性十足,富有故事性。他多用現成的語句,看似順手隨心地排列,使詩隱現一種內在邏輯性,結構上顯得緊湊,節(jié)奏則活潑自由;而寫人、敘事、狀景擅用白描手法,筆法洗練而又生動傳神,畫面感強,直逼真境,讀后確有呼之欲出、歷歷在目之效,且舉一例證之,《蘋果四十歲了》:“四十年前,某個下午。很熱。/父親從集市上回來,遞給母親/一個蘋果。母親捧著夏天的心跳/羞得臉紅/當時,我們正在院子里玩耍/呼啦——/像麻雀一樣飛到母親身旁/兄妹五個仰起頭,直咽口水/父親石頭一樣矗立。抿著嘴唇/喉結不停地蠕動”。
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起因、發(fā)展、高潮、結局,詩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而詩人對詩中不同人物的動作、情態(tài)描寫,準確、生動;他又善于捕捉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母親“羞得臉紅”;孩子們“呼啦——像麻雀一樣飛到母親身旁”;而父親應是為自己不能多帶回一個蘋果而感到愧疚、無奈,“石頭一樣矗立……喉結不停地蠕動”。這些細節(jié),猶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被放大、被定格,讓讀者去品味、去揣摩人物豐富而微妙的內心世界。
讀馬永珍獻給母親的詩,恰如飲到甘冽的山泉,清爽、純凈,淡而有味,沁潤心脾,令人過目難忘,甚而潸然淚下。他以簡淡樸素的語言、大巧若拙的形式、自然天真之格調、濃烈真摯之情感,塑造出撼動人心的母親形象,為“母愛,世界上唯一的女神”鑄起一座崇高的豐碑。這位母親必將與羅中立的那幅著名的油畫《父親》 一樣,以不朽之藝術魅力,贏得廣大讀者由衷的敬意與景仰。
①② 朱光潛:《詩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頁,第35頁。
③杭間、張麗娉編:《清華藝術講堂》,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14頁。
④ 〔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二五,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版,第431頁。
⑤ 〔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二)五一,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版,第40頁。
⑥ 梅圣俞語,轉引自朱光潛:《詩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