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亞麗[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舊宮實驗小學,北京 100076]
一個人的舞臺,往往因其太過安靜而多顯冷清,以致外界常常錯過了對其價值的矚目;當耐不住寂寞,訴求于塵世的躁動浮華,企圖在所謂的熱鬧非凡里為游蕩的靈魂找個穩(wěn)妥的避難所時,殊不知更易被拋入歷史無可測的虛妄中。風吹雨打里,一個人孑孓的背影未免顯得有些單薄、羸弱;不管是從表面看來,還是從深層次追究,一支只有一個人的隊伍都會因陷入一般邏輯推斷的誤區(qū)——只能具有有限的殺傷力和戰(zhàn)斗力而遭到否決??墒沁@里,塞萬提斯卻為我們講述了一個一人隊伍獨具的強大震撼力和影響力。
孤獨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情感,不過世人總歸會找到處理孤獨的方式,或靜享它給予的神秘與深沉,或將這種內在情感化為外在行動。這種天性被塞萬提斯巧妙地幻化成了堂吉訶德瘋癲的潛在動力,因此只要孤獨在,瘋癲就隨他而行。
就小環(huán)境而言,堂吉訶德“家里有一個年過四十的女管家、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甥女和一個既會鞴馬又能操鐮,家里家外什么都干的雜役”,而且神父和剃頭師父也常來做客。如此說來,熱鬧的人際交往本應促使他排遣積攢多時的寂寞和孤獨,即使偶然迸發(fā)的強烈孤獨感一時難以緩解也不至于達到瘋癲的程度??伤谏磉吶搜壑写_確實實是發(fā)瘋了,這就在于當他對騎士小說和相關內容愛好和關注時周圍人并不對此認可,自己眼中鑒證言行的至上寶典在他們看來卻成了“害人的邪書”且是“滿口胡言”。因此盡管身邊并不乏親朋好友,可他卻因自己的志趣難以實現和施展而只能將這種熱切的追求反饋給自己的大腦神經,只能由自己一人用盡全力、孤注一擲地進行,而在出游前他更是在對游俠生涯的幻想和憧憬中完成了對欲望的滿足。孤獨感和因對孤獨的彌補而生發(fā)的空想在日積月累之后異化為思想的風暴在堂吉訶德的頭腦中肆虐。當他走出拉曼査村企望仗義行俠時,那些遠離他生活的人更是對他的怪異裝束和言行舉止詫異不已,甚至惡意地玩弄并認為“讓世界上最為幽默的瘋子恢復神智無疑是對天下人的冒犯”“他們(堂吉訶德和桑丘)的每一言每一行可是都足以化愁苦為歡顏”??梢?,相對于拉曼査村這樣的小區(qū)域來說的更大范圍或整個西班牙內,堂吉訶德的孤獨都是顯而易見的,那么其“少見的瘋癲”也因社會“造就”而成。
1.瘋癲的表現及原因
對于這樣“一個只要消除有關游俠騎士的種種胡思亂想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來講,其瘋癲恰如天才的瘋癲或者其本身就是一個瘋癲的天才。叔本華曾關于瘋癲中的天才問題進行過具體論述,正如弗洛伊德將白日夢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相提并論。雖然叔本華并不愿把天才簡單地等同為瘋癲,但他認為兩者關系緊密,“不管天才與瘋癲是多么不同,但它們之間的密切是甚于前者與正常理智以及后者與動物的”。瘋癲的堂吉訶德可以就愛情、宗教信仰和行政為官等問題侃侃而談,且睿智程度絕不亞于博學高人。之所以會有這樣高明的瘋癲,不得不從病因說起。堂吉訶德不僅以閱讀騎士小說為樂,而且更將這種樂趣延伸到日常生活中并常?!鞍凑账哪切险f的”行事。對于這樣一個生活在自我虛構世界中的人而言,他寧愿循規(guī)蹈矩地被書中的條條框框套牢,甘于沉溺在幻境中也不愿面對真切的現實,如同兒童游戲時盡管整個游戲虛假但卻要求其過程必定按規(guī)則進行一樣,客體虛妄而主體卻得謹慎行事。他陷進小說的情境而無從脫身,執(zhí)迷于自己的幻覺卻又真實地在其中戰(zhàn)斗,盡管他人看來滑稽無比但這樣的生命之虞不得不承認是崇高的,他的可笑中混雜著苦澀的淚水。
2.瘋癲的代價
王爾德在《謊言的衰朽》 中首次提出“生活模仿藝術”說,他認為除了人生來便有自由想象的能力外,藝術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也具有極大的表現力,它遠遠大于生活本身并以為世人提供典型形象以激發(fā)讀者更大想象空間,堂吉訶德便“深受其害”。他沉溺于十一二世紀的騎士社會無法自拔,時?;煜媒缗c實界,把風車當巨人、羊群當軍隊、苦役犯當受迫害的騎士、皮酒囊當巨人頭,雖然渴望“像已經稱職的游俠騎士該當的那樣在轟轟烈烈地懲兇除暴”卻還是鬧出了很多荒唐之事,而最終既沒幫到別人反而自己也因此弄得頭破血流,“備受折磨并最后慘敗”。雖然在第二次返鄉(xiāng)途中他計劃著過田園生活,可那終歸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注定社會是千方百計地要將他從夢中拽回現實的,而靈魂回歸的代價便是付出生命。
理想作為人類生存與進步的動力一路催生出諸多外化物,這些外化的資源同樣以反作用力影響著理想的表現形式。時代不同,對理想的定位必然參差不一,就是處在相同時代的人對理想的追求標準也會存在差異;然而理想的最本質內容卻恒定不變,也最值得每個生命體欣然向往。
“16、17 世紀,歐洲資產階級革命和改良迭起,封建王朝和教會統(tǒng)治越發(fā)沒落,經過農民起義和宗教改革,以及爆發(fā)的尼德蘭革命(1566—1609)和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封建勢力分崩離析,資產階級力量壯大,資產階級文藝觀、人性觀、理性觀也對動蕩的社會現實進行猛烈抨擊,矛頭首先指向驕奢腐糜的道德風氣和不人道的社會壓迫”。當時的西班牙社會亦不能脫離作為整體存在的歐洲大陸圈,正是如此的社會歷史背景才為堂吉訶德的所謂的瘋癲醞釀了可能性,盡管敘述者在書中以堂吉訶德之口強調“因為有發(fā)瘋的理由而發(fā)瘋既不新鮮也無情趣,奧妙就在于無緣無故地癲癲狂狂”。一個清瘦的五十歲老紳士孤獨地開始了游俠之旅,由上一章論述可得知對騎士文學的閱讀經歷生成了他的行動力,但如果僅將此作為其人生道路選擇的決定性因素,得出的不免是一種主觀無理性的判斷。“忠君、護教、行俠”的騎士精神雖是堂吉訶德追求的總體價值目標,然而從文本整體來看“行俠”的意義比重則遠大于前兩者,由此推斷作者宣揚的騎士精神內涵已是不同以往的。
1.理想產生的原因與實施過程中的阻礙
沒落貴族的遺種出其不意地進行著復古逆流,表面上的荒誕滑稽自然成為當時代下所謂正常人戲弄嘲諷的把柄。他力求“在當今多災多難的時代投身游俠事業(yè)并以鏟除強暴、救助孤寡、保護那些以童貞之身執(zhí)鞭躍馬浪跡山林田野的黃花淑女為己任”,正是這樣的思想動機和情感欲望才促使他在無盡的嘲弄和失敗面前仍策著若昔難得前進。然而這種正確的價值觀和道德意志卻成為其所處時代下的異端怪想,不僅不被認可反而遭到幾乎來自整個社會的攻擊?;诖蟊娬J識下的“正常”與堂吉訶德作為個體安身的“瘋癲”實則是是非黑白的顛倒,社會對堂吉訶德的玩弄正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嘲諷。
“天道讓我生在這黑鐵的時代以復興黃金的時代,亦即通常所說的黃金世紀。我屬于那種專為艱險、偉業(yè)和壯舉而生的人”。以此立命,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卻只能成為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從文本敘述中,顯而易見堂吉訶德真正實踐了自我意念;在此可以無端設想,他所言的一切即使只是口號,難道就毫無意義可言?渾噩時代的冠冕堂皇和虛偽的自命清高以及饑饉年荒下少得可憐的假意施舍,總要好過于連假清高和假施舍都無法乘虛而入的隔絕與空白意識狀態(tài)?,F實世界的種種弊端只會被敏感與真正清醒的生命察覺,而那些自以為精明的頭腦則只是一味地貪婪地心安理得地享受剝削他人之后得到的利益。堂吉訶德無疑是存在于所處時代之外的“他者”,他的理想立足點高于整個社會群體,因此當他將這樣的人生目標投諸實際行動時便尤為格格不入。一個過早清醒的個體,注定了只能與孤獨為伴;一顆自由意識強烈的心靈也自然而然地受到體制化社會的排擠;更何況堂吉訶德的偉大理想是基于逝去的價值體系而確立的,這樣恰好不自覺地進入所謂的常人和聰明人歸納的瘋癲范疇。
2.阿Q 與堂吉訶德在精神理想上的對比
以幻想為基礎的意識結構在中國文學史中也可以找到對應的形象,魯迅筆下的阿Q 便是將精神勝利法運用得淋漓盡致的典型。作為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制度壓迫下心理嚴重扭曲的代表,阿Q 悲慘的社會地位使其受盡凌辱,所以盡管他很能干活但是依舊一無所有甚至連名字也不被記得。來自封建地主階級的剝削使其在下苦力之后得到的酬勞卻連基本生計都難以維持,任憑日子晃晃蕩蕩地流逝,“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可是同階級的其他人又何嘗不是一樣的麻木不仁?眾人圍觀他被行刑,巴不得看他出丑搞笑,最后又因這種畸形心理需求未得到滿足而遺憾失望。人與人之間在封建制度的腐朽統(tǒng)治下喪失了基本的同情,各自在只有自己的狹小生存圈里拼死掙扎,沒有知覺沒有情感更無所謂生命的熱情和追求?;煦绮豢暗氖澜鐩]有一絲生機,阿Q 也不過是黏在蜘蛛網上的眾多“蟲豸”之一,也許在最初試圖抗擊生命中糾纏的魔鬼,但最終絕望地看著同類的徒勞便知任何努力都是滑稽荒謬的。阿Q 的精神勝利法作為國民劣根性的表現,其中的消極成分占據主導地位,而堂吉訶德的精神幻想則基于抗爭和對理想的追求,固然含有更多的積極因素。兩者同樣處于社會變遷的過渡時代,都對自身的處境懷有不滿,但是兩者的行為方式卻有很大不同。阿Q 一味退讓、逃避,凡事逆來順受,將被動受辱當作自身的風光和勝利,直到被槍斃還認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這樣的自欺欺人將生命的價值無限地捶打到最低位,盡管不免可憐但也更加可憎。塞萬提斯生活于西方文藝復興、資本主義興起時期,而此時期社會思潮中洋溢的對人的力量的贊美和樂觀主義精神必然影響作家創(chuàng)作。堂吉訶德作為時代的產物,認為“我等是上帝派到人間的使者,是代替上帝在塵世主持公道的手臂”。他渴望建功立業(yè),盡管前路絕望可依舊積極主動戰(zhàn)斗,盡管不斷碰得頭破血流可依舊堅信理想并為實現理想而奮斗,“戰(zhàn)勝自己也是人文主義的思想”。雖然同樣受到嘲笑和捉弄,可他“去打抱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并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
3.理想的幻滅
當家人、朋友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時往往比陌生化的個體或群體更能置人于死地,堂吉訶德最后走向生命的終結,很大程度上是被信任絆了腳。本該讓人放心的親人和本值得傾心的友誼加速了自我的毀滅,社會信用體系被肢解,人際關系扭曲,個體間交往逐步走向崩潰的邊緣;病態(tài)的社會基于病態(tài)的理論建構,一切良性的和正常的思想、言語、行為反而成為社會主流意識之外的異端存在。堂吉訶德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無限地沉醉于自我塑造的虛幻世界中,并再三地弄巧成拙;這種看似對其批判的寫法,實則是對社會的映射——在社會改變之前,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無力的,都只能是社會看客期待的喜劇中的一幕;而社會中的每個人既是稱職觀眾,又是最佳演員。作者最初反騎士文學的立場最終以對社會弊端的深刻揭露為終結,同時主人公的文本意義則以進為退,得到升華。
理想主義的具象表現便是自由主義。堂吉訶德的所作所為不受時代束縛而超脫于世,這注定了他的言行只能被處在禁錮中的當時代定義為瘋癲和癡傻。他依托無形的自由天性,在狹窄的空間里跌跌撞撞,試圖為一切弱勢群體打抱不平;然而,當所要拯救的弱者尚未蘇醒,更無從知曉自我的可憐可悲時,這種因自由而生發(fā)的責任感與奉獻精神對于世人來說便違背了原初意念,被推到正義的對立面,而他此時也成為“鐵屋子里的人”。
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把未清醒并自甘糊涂,情愿受打壓的群體戲謔得淋漓盡致;不過,傻子與瘋子并不是一組可等的概念,前者是就理智而論,后者則偏向行為本身。堂吉訶德的影子在魯迅的另一作品《狂人日記》 中倒有顯現,二者都因敏銳地感受到社會深處掩藏的乖戾而致使思想和行徑趨于怪誕,因追求自由卻逆向地背負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兩個形象具體化和精確化了無形的閹割器——看似常態(tài)的社會及其體制——對人性實施的“去勢”。“善好的生活意味著對厄運的相對排除及廣義技藝包括政治社會制度的到位,在這樣有保障的環(huán)境,人才能活化、實現、享受作為人本應有的‘能力’(capability),才談得上‘善好’ 的人生”——基于這種“實質自由”的觀念,瑪莎· 納斯鮑姆提出人類能力論——“有能力運用感官、感覺、想象、思維”“能形成善的觀念,能反省自己和生活,這意味著要保護良心自由和宗教自由”。強烈的自我覺醒意識和對社會正義的渴求,促使當時代與處在當時代里的二者的“挑釁—反擊”的互動螺旋式上揚。然而,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堂吉訶德的反抗是積極地訴諸行動,并在某種情況下與世人形成暫時的調和關系;狂人則在洞穿血淋淋的現實后依舊耽于對周圍環(huán)境的可怖幻想中,并未試圖進行實際層面上的抗爭。在思想界以賽亞· 柏林做出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兩種區(qū)分,前者指不受強制,后者指成為自己的主人(這兩種自由觀乍一看差別不大)。一般認為,自由主義的自由觀是主張消極自由,而積極自由最終會走向自由的反面——這種觀點會導致這樣的主張:有人比一般人更了解人的本性和真實需要,這種人實施的強制是幫助人實現自我,而不是奴役和壓迫。堂吉訶德和狂人對人性的自我發(fā)掘過程也存在差異——前者是融于社會的,是入世的;而后者則因對社會徹底的畏懼心理而趨向于避世。由此可見,前者更好地將向內的消極自由和向外的積極自由結合起來,而后者則只關注于自身的非自由狀態(tài)而不求改變現狀。
文本中穿插的多個愛情故事均以美貌俊朗的少女少男為主角,他們不僅具有上等的外表,而且大多善解人意、知理通透、聰慧過人、人品優(yōu)良;較之作為文本主線的堂吉訶德和他的夢中情人托博索的杜爾西內婭的情緣則欠和諧,二者不僅完全沒有愛情根基,堂吉訶德竟還拒絕承認她的真實面目——可以像個大老爺們似的用比鷂鷹更輕捷的動作騎坐到鞍墊上的放豬村姑,而他心目中柏拉圖式的戀愛完全是自己憑空想象的結果而已,文本似乎將堂吉訶德擲入無可爭議的乖謬、荒誕的深淵。盡管堂吉訶德的愛情強度一點兒都不亞于那些俊男美女、公子小姐的,但他的用情方式卻與社會沖突;的確,每個人都有愛和被愛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愛何人和何時愛并以何種方式表達愛,但是這件看似屬于個人的事卻必須附著在社會機體中才能健康發(fā)展下去。
賦予年輕一代的多般美好,正體現了作者對美的向往,同時年輕生命也成為希望的寄托;這種渴望與訴求在堂吉訶德制造的不莊重場景的襯托下尤其強烈,而那種笑過之后潛流的深層次悲哀也在此時席卷心頭。如果成為苦相騎士的情人算是幸運,那么享有和占用此幸運則完全歸功于運氣,而與愛情毫無瓜葛。堂吉訶德的情人在文本中始終是不在場的,而在他的幻夢中她又是無時不在的。盡管堂吉訶德對夢中情人癡心不渝,不能也不愿對她有任何不忠行徑;然而,當堂吉訶德對其忠貞不貳的意念大肆標榜時,這種幸運早已煙消云散,對于追隨她的一廂情愿的情人來說,這個具象性的幸運女反倒淪為依附于抽象而存在的第二者。對已經虛化為概念的“情人”的執(zhí)著追求實則是對理想的捍衛(wèi);情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存在著,不僅能被他感知,而且萬物也須陶醉甚至屈從于她的魅力。在堂吉訶德的意識里,完全虛化的情人這一概念實則是理想實體;這種愛看似虛無,可反倒更有力量,悲涼的生命體驗源自于對愛之永恒的追求。當敗于白相騎士之后,他唯一的愿望便是侍從可以無畏地接受鞭笞以盡快解救情人于水火;也許他深知可惡的魔法師并不可能輕易放棄對情人的折磨。那么他糾結于此的根源是什么?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侍從完成預定鞭數這一尾聲的到來,而潛意識里卻知曉這種等待將是無望的,所以他必然積郁而死。理想能否實現不是他所看重的,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便是能否感受到理想一如既往進行下去的可能性;只要有一絲希望,便可以風雨無阻,哪怕前路未卜。因此當侍從再也無心鞭打,他的這種抽象的期望也頓時化為烏有,支撐生命的力量瞬間土崩瓦解,一去難返。命運不是碎在了理想未能成真的打擊上,而是得知就連理想能否一直進行也變得遙遙無期時的絕望。堂吉訶德的悲哀,不是遭到了現實的無情狠毒的重擊,而僅是被現實所嘲弄;生命何其脆弱,以致受不起絲毫不莊重的待遇。很多時候,絕望不是來源于撼天動地的沉痛擊打,而正是所作所為被忽略和蔑視;社會對個體的任何行為都毫無反應,這種絕情的冷暴力通過隔絕與個體的一切關聯(lián)更使得個體精神墜入無可自拔的深淵而難以獲得救贖。
堂吉訶德是一個還能做夢的成年人,他用夢構建了即將老去的生命,懷著純真愿望,企圖改造污濁的社會。就人的成長歷程說起,也許不禁要埋怨歲月消磨殆盡了可愛的想象力;當成長的最終結果不是促使心智趨向成熟反而將心靈變得冷硬如石時,生命母題在此扭轉,同時也預示著人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拔迨烀?,難道堂吉訶德不應安于現狀、安于命運既定的社會角色嗎?行將就木,處在這般年歲的大多個體已無力改變預設的生命軌跡,能磕磕絆絆地挨到夕陽紅時已是人生的大幸,何必貪求太多?如此冥頑不化、執(zhí)迷不悟的意義何在?個人既得利益在面對社會整體時往往顯得不堪一擊,正是出于這樣的覺悟,堂吉訶德將人生目標定位于對集體利益的追求及實現自我理想與社會現實的平衡——不計個人利益得失,將理想轉化為現實——體現出單純濃烈的浪漫主義情懷。讓人不禁記起,沙皇政府倒臺時大批流亡于上海以賣笑為生的沒落白俄貴族,寧愿挨餓也會用僅剩的一個盧布換取玫瑰。
堂吉訶德的所作所為不受時代束縛而超脫,注定只能被處在禁錮中的當時代定義為瘋癲和癡傻。他依托無形的自由天性,在狹窄的空間里跌跌撞撞,試圖為一切弱勢群體打抱不平。然而,當所要拯救的弱者尚未蘇醒,更無從知曉自我的可憐可悲時,這種因自由而生發(fā)的責任感與奉獻精神便成為反抗意識的代表,走到正義的對立面。堂吉訶德的影子在魯迅的《狂人日記》 中有所顯現,兩者都因敏銳地感受到社會深處埋藏的乖戾而致使思想和行徑趨于怪誕,因追求自由卻逆向地背負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
正如塞萬提斯在文尾中說的“他活著的時候是個瘋子,死了卻是個智者”,堂吉訶德創(chuàng)造了一種生命的特殊形式,濃縮于身的多重意蘊使得歲月滌蕩之后,他的千軍萬馬般的聲勢依舊浩大。
①丁卓:《堂吉訶德形象的多重解讀》,《2008年東北師范大學學位論文: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② 陳冠中:《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之《人類生活的基本條件》 2009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