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諾［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571158］

引 言

在眾多異彩紛呈的當代小說中，“90 后”作家尚啟元的長篇小說《芙蓉街》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這部書以魯菜廚師陸明誠的人生故事為線索，串聯(lián)起了文化老街芙蓉街，歷史名城濟南城，乃至所有中國北方人民在20 世紀初幾十年間所歷經的生活百態(tài)和歷史事件，書中浸潤著濃濃的歷史情愫與家國情懷。從題材和風格上來看，《芙蓉街》一書避開了時下流行的嘈雜之聲，似乎偏離于人們對“90 后”新生代作家作品的想象，可見作者堅持自己的文學追求，專注于在獨特的藝術領域內默默耕耘；作為這種潛心耕耘的成果，這部小說理應獲得更多的評論與關注。本文即從一個視角入手，為該書的品讀和研究提供一點拙見。在我看來，它最大的寫作特點就是呈現(xiàn)出了諸多民間敘事的風格與元素，但細究之下，這種“民間風格”事實上帶有濃厚的現(xiàn)代性色彩。

一、民間敘事的風格呈現(xiàn)

首先，在情節(jié)結構方面，《芙蓉街》一書承襲的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民間故事結構，講述因意外之災而流落民間的御廚孤兒陸明誠的傳奇人生——孤雛落難，一步步展開“逆襲之旅”“尋根之旅”，或“復仇之旅”，這是民間故事和通俗文學中常見的故事結構。從小說一開篇，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結構的展開：第一章前三節(jié)中，作者在簡略交代時代背景的同時，以充滿懸念的筆法，緊鑼密鼓地勾勒出了幸福之家慘遭滅門，孤雛被秘密送往遠方撫養(yǎng)的故事序幕。在隨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各種線索圍繞著主人公的成長慢慢編織成網，如果我們仔細辨識，會發(fā)現(xiàn)陸明誠的人生歷程中包含著“孤雛逆襲”故事中所習見的幾大主題，如“寶物主題”（廚神遺留下的神秘菜譜），“婚戀主題”（陸明誠與李玉兒、高珊珊的婚戀糾葛），“英雄主題”（陸明誠在“大東亞廚藝大賽”中為國爭光和自毀雙手以全民族氣節(jié)）等。同時，在民間故事中，還有一些程式化的情節(jié)細節(jié)經常與“孤雛逆襲”型故事相伴而生，如主人公雖然流落民間，但天賦異稟，擁有難以被磨滅的才能；又如主人公與素有淵源的故人通常會多次不期而遇，或擦肩而過；又如男性主人公身邊往往會圍繞著兩個不同風格的女子，而失貞玉女最終只能與英雄主人公黯然作別，失之交臂等，這些情節(jié)由于契合了民眾對于傳奇故事的深層心理期待，而為民間敘事所喜聞樂見?？v觀《芙蓉街》一書，類似的情節(jié)模式或多或少地在書中都有所體現(xiàn)，這也使得全書在情節(jié)結構方面呈現(xiàn)出明顯的民間敘事風格。

其次，在人物塑造方面，書中出場的人物有林林總總幾十人，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總體來說，這些人物以“典型人物”“情節(jié)人物”居多，我們可以從中明確地辨認出不同的人物類型，進而猜測出某個典型人物的人生軌跡。比如為撫養(yǎng)侄子操勞一生，鞠躬盡瘁、無私奉獻的“慈母”陸金珠；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在關鍵時刻為陸明誠指點人生之路的“睿智長者”仇仙人；投機鉆營無惡不作，處處與陸明誠作對的“惡人”陳厚財；以及陸明誠身邊兩位不同類型的“佳人”——青梅竹馬的李玉兒和明艷動人的高珊珊；等等。這些人物誠然會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與此同時，作者似乎并無意于花費過多的筆墨去鋪陳他們復雜立體的內心活動。這或許是由于，在本質上，這些人物是為配合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需求而生的，就像民間文學中的人物一樣，他們出場的最大意義是要使人能對其所扮演的角色一目了然，從而獲得某種文化傳統(tǒng)層面的會意。這樣的人物塑造方式，充分展現(xiàn)了民間文學對于《芙蓉街》 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堪稱這部小說身上一個易于辨識的民間敘事烙印。

再次，在描寫手法方面，《芙蓉街》 一書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對地域特色和民俗風情的津津樂道。小說主人公是一位與魯菜名館“福壽樓”大有淵源的廚師，因而書中充滿了對濟南市井生活和美食文化的細致描寫，例如這樣的描繪隨處可見：“（芙蓉）街上商賈云集，游人如織。在街上周圍有撫院、都司、布政司、貢院、府學等衙門機構。商家眾多，中藥、西藥、筆鋪、京貨、首飾、書籍、字畫、文具、南紙、樂器、服裝、陶器、古董、刻字、楠木、銅錫器、小吃、錢行，鱗次櫛比?！薄霸谡能饺亟稚希鞣N小吃攤子，還有耍猴、抖空竹、吐火的賣藝人，熱熱鬧鬧。穿過小吃攤子，什么胡辣湯、荷葉粥、烙大餅、煮羊湯、油旋張，這些美味伴著小販的吆喝聲，吸引著四方的食客?！笨v覽全書，類似的段落不勝枚舉，小說在行文中將濟南的湖光山色、名勝古跡、世態(tài)人情、習俗風物、歷史傳說、文人典故等元素處處融入、層層鑲嵌，仿若在讀者面前徐徐展開一幅細密精致的地方民俗畫卷，其中的種種情致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發(fā)源于民間的明清世情小說。鑒于鮮明的地域性正是民間文學的特色之一，我們從《芙蓉街》 的這一突出描寫手法中，也無疑可以看到作者有意彰顯的民間敘事淵源。

二、現(xiàn)代精神的內在演繹

盡管通過上述種種表述，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芙蓉街》 一書所呈現(xiàn)出的民間敘事風格，但有趣的是，在這種表象之下深入品讀，會發(fā)現(xiàn)該書非但沒有展現(xiàn)出與民間文學之間更加緊密的親緣關系，反而在深層上與民間敘事相去甚遠，顯露出帶有濃厚現(xiàn)代性色彩的精神內核，下面我們就從幾個側面來簡略地探討這一點。

首先，這部書最核心的寫作手段是以小見大，將小人物的命運與風云壯闊的20 世紀中國史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注定其不可能等同于單純的民間敘事。書中的諸多情節(jié)設置和人物安排都有一個共同目的，那就是以飽含感情的筆墨，書寫出人的命運在亂世中隨波逐流、身不由己的無奈感。雖然故事的基本結構是“孤兒逆襲”的模式，但這一故事結構在與歷史的互動之中被刻意“半途而廢”，孤兒陸明誠雖然完成了某種程度的成長，卻始終無法像民間敘事或通俗文學中那樣成為英雄大俠，最多只能達成奧德修斯式的“返鄉(xiāng)”。在充滿惡意的凡俗生活中努力追尋并不完美的精神返鄉(xiāng)，使得陸明誠這個人物與《尤利西斯》 《老人與?！?等現(xiàn)代主義文學巨作中的主人公有了異曲同工之處。此外，書中的“故鄉(xiāng)”本身也有其象征意義：在小說中，陸明誠所要歸依的有兩個故鄉(xiāng)——北京是他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及修行之地，而濟南則是他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及成長之地，這兩座城市分別象征著廟堂與民間，從北京到濟南的返歸，似乎寓意著傳奇故事的世俗化，以及廟堂的隱去與民間的登場。

其次，書中埋藏了許多線索或懸念，從表面看來，這些線索如同傳統(tǒng)民間敘事中的情節(jié)程式一樣，意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但是讀到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線索戛然而止，不知所終，并不一定會給出一個符合讀者預期的交代，例如殺害陸松宇夫婦的兇手的身份和動機，高德生、陸松宇師兄弟之間的陳年恩怨，教陸明誠做水鴨湯的神秘老者的來歷和目的，楊小勝的發(fā)跡史和最終下落等。這些中斷的線索也許并不是作者力所不逮的結果，而是緣于這部書刻意要與精心設計、以“無巧不成書”為情節(jié)骨架的傳統(tǒng)民間敘事拉開距離，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紛亂的“未完成”狀態(tài)。這種寫法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特征，比起面面俱到的完滿，“未完成”或許更接近于真實本身。

第三，在塑造人物時，作者有意在“擬古”的背景下，讓人物對白盡量符合其特定的身份和口吻，如生意人高德生的八面玲瓏、街頭無賴楊正虎的色厲內荏、流浪藝人劉巧嘴的油嘴滑舌、世外高人仇仙人的玄虛高妙等。但事實上很多時候，書中對于人物心理及道德觀的想象本質上是現(xiàn)代性的，例如高珊珊作為待字閨中的未嫁女，參與各種社會活動撐起家族生意，時人對此并無微詞，她本人也沒有任何糾結矛盾；又如李玉卿和陳厚財通奸的事情敗露后，本來處在對立面的陸明誠和地瓜反過來對李玉卿的身世和處境深表同情；又如日軍大佐岡本的母親年邁有德，受到陸明誠等一眾反日青年的尊重等。這些人物塑造都突破了時代背景和傳統(tǒng)民間敘事中的道德框架。

第四，在表面上，《芙蓉街》 一書中大量的民俗風情描寫仿佛是為了對抗現(xiàn)代小說中千篇一律的現(xiàn)代化情境，延續(xù)民間敘事的傳統(tǒng)。但事實上，仔細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書中的這類描寫，其目的及效果與傳統(tǒng)世情小說并不相同，而是夾雜著現(xiàn)代視角，更像是一種穿越時空的審視和玩味，帶有一絲“導覽”或“追憶”的意味。例如書中記敘李府新娘出嫁時，有一段這樣的文字：“新娘身著鳳冠霞帔，坐上大紅花轎，離開了生活十幾年的李家，踏過了人生最重要的那道門檻。這頂花轎，曾是傳統(tǒng)婚禮中不可或缺的道具，它承載著無數女人對幸福的渴望和夢想，帶著她們走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程?！庇秩鐚戧懨髡\做水鴨湯時，借助他的回憶對御膳房進行了一段篇幅可觀的介紹：“如同中國歷代帝王在飲食上極盡奢侈一樣，清朝御膳房膳食也是極盡奢華。清代管理皇帝膳食的機構有內務府下屬的御膳房、御茶房、內餑餑房、酒醋房、菜庫等。其中僅御膳房就有正副尚膳、正副皰長以下近四百人及幫忙打雜的太監(jiān)數十人……”閱讀這些段落時，讀者不會感到故事場景生成于周遭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是宛如跟隨著一個現(xiàn)代人在“偷窺”逝去已久的古老世界，在歷史和記憶之中穿梭游歷。在《芙蓉街》 的后記中，作者本人的一段話成為其寫作初衷的有力注腳：“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一個模糊的畫面：在一條長長的胡同里，有一家布局規(guī)整的四合院，黝黑的宅門，锃亮的門鈸，院內種著一株石榴樹，葡萄的藤蔓爬滿了支架……為了尋找這幅畫面，我曾走進過無數條胡同的四合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這部小說在思想基調方面，處處有意與啟蒙進步話語相交織，對社會進步、國族意識、人的價值、自由民主、平等正義等屬于“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具有深層的認同。這一點可以從書中的多處情節(jié)走向中看出，例如高珊珊、馮鐘丁等象征著民族革命和進步的人物得以保全，而秦五爺、李富貴、陳厚財等象征舊時代的人物則徹底消亡，小說后半部分展現(xiàn)出超越民族主義的反戰(zhàn)理想，并設置了一個充滿希望與新生的光明結局。這些安排實際上透露出了作者的思想傾向，這種深具現(xiàn)代性色彩的精神內核，是很多題材相似、思想態(tài)度卻更加曖昧的歷史小說所不具備的。

結 語

總之，《芙蓉街》這部小說以點帶面，透過一個人來寫一條街，進而為一座古城立傳，其立意不可謂不高遠，在寫作風格方面，作者也獨抒機杼，呈現(xiàn)出帶有民間敘事元素的鮮明個人風格，但這畢竟是一部當代作品，骨子里遵循的仍然是現(xiàn)代精神與現(xiàn)代意識，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越現(xiàn)代性，成為一個波德里亞所謂的懷舊“擬像”。或許，作者寫作該書的根本目的在于喚醒記憶，凝固那段失落的時光，為古老的文化構筑一個不朽的棲息之所，正如他本人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的一樣：“《芙蓉街》不僅關乎濟南這座城與城中的人，它激活的是每一個個體生命以及這個時代幾乎被遺忘的重要記憶。每座城市的胡同歷經數百年的風雨滄桑，記載了歷史的變遷、時代的風貌，它是城市居民生活的象征，更是古老文化的體現(xiàn)?！?/p>

尚啟元在小說后記中曾提到普魯斯特，其實他的書與《追憶似水年華》 在本質上寫作目的相同，都期冀以文學來尋找失去的時光，將現(xiàn)實變成永恒的、具有審美價值的世界，這就是這部書的獨特價值之所在。從這個層面來講，年輕的作者無疑做出了有益的嘗試，我們期待看到他在未來有更多、更成熟的作品面世。

①②③④⑤ 尚啟元：《芙蓉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第57頁，第143—144頁，第68—69頁，第312頁。

⑥ 尚啟元：《我與〈芙蓉街〉》，《濟南日報》 2019年5月14日，第B03版。